穎妃何嘗不明白婉兮的心去,這便回去給小十七好好兒的提前做了一番教訓。
便是皇貴妃都沒刻意囑咐什麼,只叫小十七循着天性去就好;穎妃倒是放不下心來,擔心這位小阿哥到了忠勇公面前去上房揭瓦。
忠勇公病着呢,叫他這麼一鬧,若是不利於養病,那可怎麼好啊~
從來這當養母的,實際是要比本生的額娘更得操好幾倍的心去。憑皇貴妃之貴,能將這好容易得來的老兒子交給她撫養,當真是不敢叫這位小人蔘娃娃行差踏錯半點去啊~
小十七也是天真爛漫,聽是認真聽着,不過從那一臉的笑容就能猜出來,人家是左耳朵聽完,右耳朵跟着就冒了。
穎妃無奈地嘆口氣,“我方纔都囑咐你什麼了?你能給我記住一句不?來,說給我聽聽,能說滿五個字兒,我就賞給你一塊好餑餑。”
小十七一樂就滿臉的喜氣兒,小眼睛翻了翻了的,說出的絕不止五個字,說出來二三十來呢。
“不許哭、不許鬧、不許進屋就上炕,不許爬炕上就去翻人家炕衾的抽匣,不許……見着什麼好玩的就跟人家要。”
穎妃又是氣又是笑,伸手點住小十七的腦門子,“你啊,你啊,你可真是額孃的小克星!你這些話意思都對,可是字兒啊卻是一個都對不上!”
小十七認真道,“總歸穎妃額孃的囑咐,兒子心裡都明白!”
穎妃也只能嘆口氣,“也罷,你至少還是明白這是非曲直的。這便跟着你四姐夫去吧,切記,凡事恭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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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隆安帶小十七下了御舟,坐如意小舟擺渡到傅恆的船上去。
如意小舟穿梭於高大樓船之間,有如小螞蟻穿行叢林,頗有意趣。
卻也考驗船伕的本事,倘若稍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大船撞了,船碎人落水。
就因爲既有趣又有風險,小十七反倒更加喜歡,樂得坐在小舟上,伸出手去劃拉水。
三歲半的小孩兒,且是這樣的性子,真是將福隆安給嚇得頭髮都要立時白了。
“哎喲我的十七阿哥,不能這麼玩兒,啊~”
小十七笑呵呵地,從他腰上一把抽出小腰刀來。
福隆安驚得一個搖晃,險些栽水裡去,“十七阿哥,這就更不行了!”
結果人家小十七可不是玩兒利刃,人家是鄭重其事地在船舷上劃道道兒呢。
一邊劃,人家還一邊哼哼着天外來的調兒,“小寶劍兒,你快來呀;大鼻子你乖乖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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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上了傅恆的船,九爺也意外竟然是小十七來。
不過當阿瑪的還是先瞧出自己的嫡長子,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樣。
傅恆先伸手叫福隆安扶着,起身給小十七行禮。
小十七卻上前抱住傅恆的腿,嘿嘿地樂,“我額涅說,我要是叫舅舅給我行禮了,等我回去,額涅就叫我背五十首唐詩!舅舅救我……”
傅恆啞然失笑,可心底——卻又是流淌過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去。
“好,奴才不叫十七阿哥爲難,那奴才就不行禮了;可是叫你四姐夫替奴才行個禮吧~”
雖說眼前是個稚童,可是君臣之禮不可廢,九爺親自扶着小十七,正正經經接受了福隆安的跪安去。
小十七唧唧咕咕地樂,也有點小得意,“我額涅沒說我不準叫四姐夫跪……”
禮數行完了,人家小十七歡歡喜喜指着傅恆所躺的牀榻,“這不是炕!我能上去!”
傅恆還沒想明白是什麼意思,人家已經自己一把扒掉了鞋襪,爬上去翻抽匣去了。
傅恆這纔回身問福隆安,福隆安將這位小皇子在如意小舟上的情形,以及唱的歌兒都與父親說了。
傅恆倏然揚眉,卻是笑了,“刻舟求劍、曹衝稱象。”
福隆安之前光顧着緊張了,這會子回頭一想便也笑了,“可不是麼!”
福隆安瞟一眼那掏抽匣正掏得熱火朝天的小十七,搖頭苦笑,“這位十七阿哥啊,當真是活人精兒。”
傅恆轉眸凝視那小小的身影。
九爺這一輩子性好奢華,手裡但凡是個物件兒就都是好東西,有些甚至不遜於皇家的,這小十七自是挨個抽匣都如獲至寶……傅恆的眼中不自覺露出寵溺。
“可不是個人精兒麼,在皇貴妃主子的肚子裡,就是拿人蔘給堆出來的。皇貴妃這些年最希望所誕育的皇子,能逃開這皇家的皇子之爭去,只當個逍遙王爺……我瞧着,這位十七阿哥終是能令皇貴妃如願以償了去。
若此,九爺一顆被挫敗和失意快要折磨零碎了的心,倒也在此時,爲了婉兮的如願以償而歡喜了起來。
十七阿哥來,什麼都不用說,什麼也都不用做,是憑他自己天真爛漫的本性在這鼓鼓搗搗的,九爺已覺寬心了去。
傅恆父子倆也不打擾小十七,兩個人坐在椅子上陪着。
等小十七鼓搗差不多了,在木榻上四處尋找。傅恆這才柔聲問,“需要個包袱皮兒,是不是?”
小十七也大方地點頭。
傅恆大笑,從自己袖口裡抽出隨身的帕子來,不顧身子虛弱,顫顫巍巍走過去,親自幫小十七在木榻上給鋪平了。
“十七阿哥就用這塊吧。”
小十七樂得滿臉開花,這便也不見外,將從傅恆的抽匣裡摳出來的好玩意兒都給擺到帕子上。一雙小手去揪四個角,想給系起來。
可是手小,東西多,怎麼也夠不上,急得哇呀呀直叫。
傅恆笑,耐心地幫着小十七將那些東西重新歸置了,安排了合適的位置,叫包袱皮兒四角能勾上。這才又親手,有些顫巍巍地親手幫小十七將四個角捉對,給繫結實了。
這一忙活,倒叫傅恆將小十七摳出來的這些玩意兒都看了個全。這些能叫傅恆出門還帶在身邊的,自都是平素心愛之物,連自己兒子孫子都沒捨得給的,這會子卻都叫小十七給摳出來了。
九爺卻沒有半點的捨不得,反倒由衷地笑,“十七阿哥眼光可真好~~這些足不足,若不足,奴才再給十七阿哥預備個包袱皮兒去,十七阿哥儘管挑喜歡的。”
小十七倒也不貪,拍着肚皮開懷地笑,“這些夠了!這些最好看,最好玩兒,旁的都沒這些好看好玩兒!”
傅恆脣角抑制不住地上揚。
是啊,在一個三歲半的小孩兒眼裡,哪裡有什麼“貴重”的概念去?十七阿哥掏出來這些,不是因爲這些貴重、值錢,只是因爲這些好看好玩兒罷了。
便也就是因此,傅恆才越願意慣着十七阿哥,由着他去淘弄。
這纔是這人世間,最澄澈美好的啊。
傅恆系完,還笑眯眯瞟着小十七問,“這些東西可沉,十七阿哥抱得動不?若抱不動,奴才叫犬子替十七阿哥抱着可好?”
小十七便急了,趕緊擺手,衝着傅恆擠眉弄眼的,“噓……舅舅噓……不能叫別人知道,要不額涅就得罰我把一整本唐詩都給背下來不可!”
傅恆終是忍不住大笑,拼着大笑過後半天喘不過氣來,“好好好,奴才便不叫人知道。十七阿哥把它們裝在懷裡吧,能最穩妥,再把腰帶子紮緊點兒,就不會順着下頭給掉出來了。”
小十七登時拍掌,“舅舅的主意好!”
小十七動手,將那一包東西塞進懷裡去,自己使勁將黃帶子給勒緊。
傅恆望着這樣的天真爛漫的小皇子,笑意是忍不住的,可是卻又不知怎地,眼眶有些發酸。
真是招人稀罕啊,叫他稀罕得都想給抱進懷裡來,大聲親一口,或者用鬍子扎扎這孩子的小臉蛋兒去……
這樣頑皮的一面,依稀能看見九兒當年的影子。
只可惜這孩子是皇子,是九兒與皇上的孩子,他礙着君臣之份,只能狠狠摁下那一份非分之心去。
“十七阿哥,奴才斗膽提醒十七阿哥一句,這東西揣在懷裡啊,唯有一個麻煩去——就是十七阿哥的肚子變大啦!待會兒出去難免有人會問,十七阿哥可想好因應的法子了?”
小十七愣住,垂首拍拍袍子,“擋着吶,這袍子厚,他們看不見!”
傅恆含笑搖頭,指着那儘管隔着厚袍子也能支棱出來的輪廓。
小十七翻着眼睛想了半晌,“我就說,在舅舅這兒吃好吃的,吃多了!”
傅恆又是忍不住地大笑,“奴才覺着,也好~”
以一個三歲半小孩兒來說,這也就是最好的解釋了吧。
小孩兒的耐心有限,挑選完了自己喜歡的玩意兒,這便一心都只想着趕緊回去,好玩兒去~
傅恆撐着病體,親自送到舷梯旁。
“十七阿哥,奴才唯有一件不情之請……”
小十七也知道拿人家的手軟,這便一雙眼流光閃動着認真點頭,“舅舅請講。”
傅恆輕輕垂下眼簾去,“若這些玩意兒,哪天十七阿哥玩兒夠了,不想要了,奴才求十七阿哥別給順手就撇了……十七阿哥交給皇貴妃主子,可好?”
小十七大方地笑起來,“那又有何難?原本我額涅也不准我亂扔東西,好些東西都是我給扔了,我額涅撿起來存着了。那這些玩意兒,自然也都交給我額涅去!”
福隆安親自護着小十七去了,傅恆立在船上,隔着浩蕩船隊、重重煙波,遠遠望一眼皇貴妃所乘的御舟,視野裡也跟着涌滿了煙水,一時只剩下了相隔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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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九日,十二阿哥永璂晚了四年的大婚,終於舉行。
因那拉氏已死,沒人再敢提十二阿哥永璂是嫡皇子,故此永璂的婚事自也尋常不少;尤其是十二阿哥的福晉母家頗有些平常,連妝奩和位下的女子全都是皇帝下旨從宮裡給補足的,甚至大婚之時,她的父母已然都不在了。
能來與宴的,唯有她母家親族:臺吉蟒噶拉瑪之妻,與管旗章京濟爾噶爾之妻……
況且因爲十二阿哥這幾年的境遇,便連皇室宗親們也不敢格外進獻。
十二阿哥永璂的婚事辦得簡單,永璂心下何嘗不委屈,可是再多的委屈也只能自己生生吞下。
唯有從毓慶宮搬出之時,倒是小十五萬般不捨,抱着他掉了好一起子的眼淚去。
這已是永璂在這重重宮牆之內唯一能感受到的親情溫暖了……永璂自己也是紅了眼眶去,蹲下撫着小十五的肩,“我就算成婚了搬出去,可是咱們又不是難以相見了。你儘管到擷芳殿去看我,我也還可以回來看你不是?”
小十五哽咽道,“卻終究比不得這幾年與十二哥在這毓慶宮裡一同晨昏,能時時有十二哥的陪伴,更能時時都能聆聽十二哥的教誨去。”
這話就因爲是小十五說出來的,此時聽起來才尤覺得珍貴。永璂也是灑淚,“沒事兒!十二哥所抄錄的這卷清語手卷,就留給你去。這一卷裡累積的有百餘句,雖說不多,卻也夠叫你習學一陣子。”
“等我再積累更多,以後再叫你看,啊~”
多年以後,永璂的這一份手卷,已經累積了清語八千餘句,爲永璂這一生最大的成就,在他奉旨參與《御製滿蒙文鑑》總綱的編錄中,派上了巨大的用場去。
這手卷是永璂在世之時,每日清早都要親自把玩之物;永璂死後,這一手卷獨獨留給了永琰去。
若以平常人心度之,永琰奪走的恰恰是原本該屬於永璂的一切……可是兄弟兩人之間卻並無怨懟,反倒是情誼格外深厚。
這是小十五天生仁厚的緣故,可是回頭細想想,又何嘗不是皇帝老謀深算、從旁暗暗推動之功?
那些年裡,永璂所有的助力都被斬斷,他在宮中孤立無援;唯有年幼的小十五以真心對待……這份情,終於平安地消弭了永璂有可能會對小十五的儲君之位所產生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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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四月了,小七的陪嫁物品預備得大體就位。這一日內務府又呈上一份陪送的衣物詳單來:
下嫁用石青緞面五等貂皮褂二件、天馬皮褂一件、古銅緞面天馬皮袍一件、醬色緞面羊皮袍一件、油綠緞面羊皮袍一件;
鑲片金金線石青妝緞邊紅妝緞心頭枕二個、鑲片金金線石青妝緞邊綠妝緞心頭枕二個、鑲倭緞金線石青閃緞邊紅閃緞心頭枕二個、鑲倭緞金線石青閃緞邊綠閃緞心頭枕二個、石青緞邊桃紅緞心頭枕二個石青緞邊金黃緞心頭枕二個;
紅妝緞面桃紅紡絲裡衣架單一個、盆架單二個;
紅妝緞面石青妝緞腰刷花紡絲裡夾幔一架、春紬面紡絲裡夾幔二架、金黃蟒緞面石青妝緞腰刷紡絲裡夾帳一架、春紬面紡絲裡夾帳二架、繡緞面紡絲裡夾帳一架、紗帳一架石青倭緞毘盧帽三色片金菜子三道妝緞刷子二層花紡絲裡蓋帳一架、單紗帳一架;
春紗面紡絲裡夾簾四架春紬面紡絲裡夾簾三架、繡緞面紡絲裡夾簾二架、有腰刷樣帶單紗簾四架;
紅緞面金黃緞頂腰刷紡絲裡長頂車幃二分、金黃布面杭細裡旱套二分、紅花紡絲油單頂幃二分、隨油單總套二分、狼皮面官用緞裡車褥一個、金黃妝緞面紅緞裡車褥一個……
林林總總,已是叫人眼花繚亂。可這還沒完,不光賞給七公主,還賞給了七額駙去:
額駙用藍潞紬去欠五等貂皮端罩一件、石青素緞面天馬皮褂二件、五等貂皮褂一件、銀鼠皮褂一件、灰鼠皮褂一件——這是外褂,穿在袍子之外的;
鑲海龍邊醬色蟒緞面五等貂皮裡朝衣一件、駝色緞面五等貂皮袍一件、醬色緞面銀鼠皮袍一件——這是袍子,穿在外褂之內;
石青妝緞邊素緞心坐褥二個;
這些賞給七額駙的,自都是按着固倫額駙的品級所用,其餘品級的額駙皆不可僭越。
除了賞給七公主、七額駙之外,還連給七公主陪送的位下奴才人等的衣物,也一併賞給內帑,令外頭準備:
女子戶口人等用緞面羊皮褂四件、布面碎狐皮褂十二件、緞面羊皮袍二十三件。需用外僱裁縫做長工三百六十六工,每工錢一百五十四文,領去大制錢五十六串三百六十四文……
便是有整個內務府幫襯着,婉兮看着這些也覺眼睛都快不夠用了。須知這女兒雖說下嫁給蒙古喀爾喀部,卻並不離開京師,已是賜第在京師居住;可是瞧着皇上這架勢,簡直如同小七要遠嫁蒙古去,多少年都回不來了似的。
婉兮瞧着鏡子裡的自己啊,光是辦小七這婚事,已是額角白髮多了幾根,眼角皺紋都多了幾條去了。
給兒女辦婚事原本就是最費心勞神,什麼都擔心不夠好、不夠完美;更何況這是皇帝嫁女兒,又是大清入關以來頭一個非皇后所出的固倫公主呢,且又是在皇上六十大壽之年出嫁的,這便一切的預備便只求更要精益求精了去。
雖說華髮偷生,皺紋暗滋,但是婉兮看見鏡子裡的自己,是如此的歡喜啊。
疲憊之外,卻也笑得心滿意足。
小七是她與皇上的第一個孩子啊,意義非凡,婉兮對小七的情分也最深。唯有安頓好小七,她這當額孃的,這一生才彷彿能長舒一口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