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浩然又冷又餓,他蹲在這處廢墟里已經很久了。
這裡原是城下的一座小廟,供奉的是哪位神靈大家也說不清楚,不過但凡有從此處城門出城遠行的人,都會到這僅有一楹的低矮小廟的神主牌前上香禱告,祈禱自己能一路平安。
小廟在伏波軍的炮擊中被轟坍了半邊,易浩然便躲在這僅可容身的半邊廢墟中,苟延殘喘。
昨晚他想混在難民羣中出城,未曾想髡賊發炮轟擊城池,一彈正落在街道上,頃刻炸死幾十人不說,隊伍頓時大亂,他也被堵在城內沒能出去。
聽聞各處城門口都有髡賊堵截捕捉難民之後,易浩然又起了組織人馬和髡賊“逐屋巷戰,力竭而死”的念頭。
然而已經他孑然一身,和蔣鎖一起訓練出來的家丁隊已經解體,其他人馬他也指揮不動,別說“巷戰”,就是想突圍逃命都不可能。
在亂軍中,易浩然身邊隨從僕役全部亡失,連蔣鎖也不知去向。他一個人逃到這破廟裡,預備着懸樑自盡。
然而面對房樑,易浩然又不想死了。自己當年千辛萬苦從遼東逃出來,又輾轉萬里纔來到此處,寸功未建,怎麼能就這樣默默無聞的死去!
要死也得轟轟烈烈的――至少也得落個讓髡賊綁上法場一刀兩斷的下場。
既不死了,便要想着下一步。易浩然從總督衙門出來的時候已然換上的舊袍服,隨身還帶有些銀錢,還有半皮囊的水和幾塊乾糧,勉強可以度得一二日。
躲在這廢墟中不是長久之計:這裡距離城門極近,髡賊兵丁近在咫尺。且一入城就開始組織壯丁清理瓦礫廢墟。
打定了活下去的主意,易浩然便定了心。他蹲在這廢墟里一動不動,深恐驚動了髡賊,一直捱到夜深人靜,這才悄悄的從破廟裡潛出。
出城是不可能的,城門雖然殘破,卻被看守的嚴嚴實實,火把燈籠照的一片通亮,刺刀映射着寒光。易浩然不敢遲疑,趕緊往城裡去。
好在幾天前的混亂,使得各處的街柵多有破損,兵荒馬亂的,夜裡看守街閘的壯丁隊也不敢出來巡視。巡邏隊和更夫有燈籠,遠遠的便能看到躲開,易浩然走走停停,一連過了幾條街道。
去哪裡他內心一片茫然。他在梧州人生地不熟的――他一直和蔣鎖在廣西練兵,一直到熊文燦逃到梧州才帶隊來的梧州,除了官面的人和熊的幕僚之外,本地並無相熟之人,更別說朋友了。
認識的人,自己揹着這麼個“熊文燦幕僚”的身份,去投奔誰誰都不會收留,更何況他們自身難保,搞不好也已經逃走或者被髡賊抓捕了。
要儘快找個藏身之處!
他想,必有家主逃命或者死亡的空屋留存。不拘大小,找一間先躲藏進去再說。
易浩然見這邊有座院子,門上懸着鐵鎖。院牆不高,看模樣是戶中產人家的房子。易浩雖已年過五旬,但是常年練武,腿腳很靈便,縱身蹬腿上牆,兩手一扒便上了牆頭。
院子裡黑沉沉的,渺無人跡。亦無犬吠聲,易浩然心中暗喜,立刻從牆頭跳下。
他久在軍旅,逃難的經歷也算豐富,並不莽撞行事。先在牆根張望一陣,這才悄悄的往屋子旁摸了過去。
摸到牆根窗邊,窗戶的紙多殘破,被風吹的撲簌撲簌。易浩然慢慢直起身,側身從窗戶邊望進去。
這一看卻嚇了一跳,原來堂屋正中,架着一口薄皮黑漆棺材。棺材旁點着一盞“倒頭燈”,一燈如豆。
來不及回過神來,便聽到屋裡有極細微的女人的哭泣聲出來,在漆黑的夜幕中嚶嚶的泣聲幽幽傳來,說不出淒涼恐怖。易浩然一凜――他並不信鬼神之說,但是即有哭泣聲,房中必有主人,自己找空房子藏身的打算可就落空了。
看情形,這是一戶新遭了喪事的人家。梧州被圍攻的幾天,城外炮擊,城內暴亂,死了不少無辜百姓。
只是這新遭了喪事,雖然正是兵荒馬亂,不便操辦,也不至於倒鎖大門,燈火盡滅,只留這麼一盞油燈。
果然,哭聲突然變成小聲的哀求,又聽到一個男子壓低了嗓音的威嚇聲。易浩然知道這裡必有蹊蹺――自己正在躲藏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趕緊離開爲好。
正要走,忽然燈影一黑,卻從裡屋跑出個人來。易浩然暗叫不好,他趕緊收回腳,縮回頭,只求對方有什麼事趕緊辦完回裡屋去,自己好翻牆出去。
卻聽屋裡是女人痛哭的聲音,不一會,又傳來兩記響亮的掌摑聲,響起男人惡狠狠卻又壓低了的聲音:
“我叫你哭!老子先宰了你的娃崽,再把你這死鬼男人大卸八塊!”
易浩然一怔:這男人說的不是本地的梧州話――梧州話和粵語相類,而是桂柳一帶的官話!
他忍不住微微探頭張望,卻見堂屋裡一個矮小精悍的漢子,穿着件不合身的襴衫,敞胸露懷,揪着一個衣衫凌亂的女子髮髻,邊罵邊抽她的耳光。那女子被打的口角流血,身子雖在掙扎,卻在男人的胳膊下動彈不得。只是一個勁的啼哭。
易浩然從倆人言談知見那女子應是喪主,只是這女子並不服孝,穿着綾羅,塗抹着脂粉,心中大怒:這女子真是寡廉鮮恥,丈夫屍骨未寒,尚未下葬便與這姦夫在家勾搭成奸。果然是世風日下!難怪會有髡賊這樣的妖孽出世禍亂天下!
然而此時又走不得,易浩然只能收斂聲息,悄悄等着。
堂屋裡卻聽那女人邊哭邊道:“你個賊子,家裡的銀錢首飾都被你拿去了,叫我哪裡再去弄錢?”
卻男人道:“你少來!你家的底細我知道,你那死鬼男人雖不過是個窮酸秀才,你孃家卻是有錢人家。西街的那家綢布行不是你孃家的產業?你新遭喪父,回孃家求個幫襯,弄個一二百兩銀子還不是手到擒來?”
易浩然心道:“果然是一對狗男女!”
只聽女人道:“我孃家雖是開鋪子的,也不過幾百兩銀子的本錢,何況我是嫁出去的女兒,平日裡求個幾兩銀子的幫襯也不容易開口,何況你一張嘴便要一二百兩!”
男人獰笑道:“這不就看你的本事了麼?你若是顧惜你娃崽的性命,天亮了便與我去借錢,若不然,爺先宰了他,再把你那死鬼男人大卸八塊!”說罷他又哼了一聲,“你且滾回房去,重新用些脂粉塗飾了,再來好好伺候爺!把爺伺候的高興了,明日給你的娃崽多吃一口――要不然我先送他去見他爹!”
女人只是抽泣,不再言語。只聽男人又言道:“我的盔甲兵器藏好了沒有?”
“都放在後院的棚子裡了。”女人抽泣道。
“小娘子,”只聽男人的聲音放緩,“爺可是朝廷的武官!有告身的!這會時運不濟,在你家廝混幾日,待得爺捱過這場難,照樣榮華富貴,你就算是個寡婦,爺也不嫌棄你,照樣給你個小妾的名分……哈哈哈……”
女人只是一個勁的痛哭。
易浩然大怒,他已經大概明白,這男人大約是廣西客軍的潰兵,趁亂跑進這戶人家,霸佔了剛剛喪夫的女人。
剛纔他還在鄙夷這女人爲何不自盡,甘心受辱侍奉賊人。此時知道她是爲了兒子委曲求全,覺得爲了宗嗣延續偷生受辱也算是情有可原。
“只是日後兒子能成家立業,這女子也應自盡謝罪纔是。”
然而他不平也好,敬佩也罷。這裡卻是非之地,自己不適合摻和進去――他已經不再有年青時候“仗劍天涯”的氣概,只想着趕緊脫身換個地方。
他退後一步,正要離開,卻不知道踢到了什麼東西,哐當一響。只聽屋子裡男人立刻一聲叱喝:“誰?!”
易浩然暗暗叫苦,轉身就要跑。卻聽得堂屋門吱嘎一聲,一個黑影猛得竄了出來,三兩步便攔在他的面前,揚手便是一刀。
易浩然猝不及防,幸好他少年習武,多年來又是練習不斷,身手尚稱靈活,勉強避過。轉身便將配劍拔出。對方的刀法明顯是軍旅中的武術,知道自己的推測沒錯。
他心中極是憤怒:不問青紅皁白就要取人性命,這兵痞着實可惡!
他趕緊道:“朋友莫要動手,我只是路過尋個藏身地!”
對方見他躲了過去,又有佩劍,不由一愣,森然道:“不管你是哪來的朋友,今晚就留下別走了!”說罷又是一刀砍來。
易浩然原本還想和他搭話,大家各走各路。沒想到對方立刻便是要取他性命的意思。亦不敢大意,立刻揮劍還擊。
夜深人靜,倆人劍鬥,時間一久必會引來巡邏的更夫和髡賊。因而倆人毫不留情,招招都是奪命之式,以求儘快殺死對方滅口。
易浩然畢竟年老體衰,不過三四招便落了下風,左支右絀,幾乎就要落入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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