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場對面製作茶具的工藝園中,小亭、綠樹、淙淙流泉、茶香撲鼻。
師師和貝兒並肩而坐,面前擺着一張琴臺。
師師十指纖纖,正在輕鬆愜意地撫着琴。
琴聲微、妙、圓、通,隨着師師如行雲流水一般的撫弄,恬淡、優雅的琴曲便嫋嫋而起,琴韻清、微、淡、遠,與那龍井香茗相得益彰。
此情此景,何需薰香。
有香茗、有雅琴、有詩意、有美人,香意自來。
這些波斯、大食的女子們準備經營的香料生意,就算不等楊沅的海船貿易成功,香料鋪的選址和裝修、進貨等,也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她們都是一班活力旺盛的少女,師師很清楚讓她們整天禁足於“拈花小築”,該是何等無聊。
可是若讓她們閒來無事,去遊逛御街瓦子,又難免會因爲她們的異域容貌,引起他人不必要的關注和圍觀。
所以,師師就把她們帶到了獅峰茶場。
這是她們來到茶場的第二天了。
昨日姑娘們去山上採茶,今天則興致勃勃地去學炒茶了。
而貝兒則與師師在一起探討琴藝。
貝兒在過去的一年裡,由蒲押麻聘請的名師教她琴棋書畫,對於琴藝,已經有了一定的造詣。
但如今聽師師信手撫來,按彈音的運用明顯多於走音、滑音、顫音,也正因此,便如亭外流泉,更加流暢、自然、優美。
貝兒不禁讚道:“李夫人的琴聲令人心神相隨,十分陶醉,與貝兒所學風格迥異,似乎更加的優雅圓潤。”
師師好奇地道:“哦,你是隨何人學的琴藝?”
貝兒道:“那位先生是隆興府的一位著名琴師,名叫杜啓溪。”
師師微笑道:“我年少時,京師、兩浙、江西,便以能琴者多而聞名於世。
一地山水,一地風情,琴曲自然各成風格,指法也多有不同。”
師師說着,就撫了一段琴,道:“此京師琴法,以我品來,未免過於剛勁。”
她又撫一段,道:“此江西琴法,走音、滑音、顫音運用較多,未免輕狂,過於炫技了。”
隨後,她又撫一段,與最初一段的琴曲風格極爲相似。
師師道:“兩浙琴法自成風格,以我品之,浙派琴法質而不野,文而不史,正所謂‘大音希聲’,更有琴爲心聲之感,趣味尤其自然。”
師師一面說,一面撫了一曲《稚朝飛》。
她的指法,由於減少了刻意炫技的走、滑、顫的指法運用,右手指法隨樂曲起伏,無拘無束,左手指法吟揉分明,灑脫自然,不僅撫來姿態優雅,琴音洋洋間也更是清幽悅耳。
忽然,琴音之中,隱隱似有馬蹄聲響。
師師和貝兒不約而同地擡眼向亭外望去。
果然有一匹快馬飛馳入園,到了亭前,馬上騎士一勒駿馬,駿馬人立而起,矯健異常。
貝兒目中大放光彩,她是一名女騎士,看見楊沅如此英姿,不禁甚爲讚賞,更有了見獵心喜之感。
只可惜,一馬難求,尤其是這樣神駿的馬匹。貝兒想,等她有了錢,一定要買一匹好馬。流落至此,女勳爵的身份是不用想了,但……女騎士還是可以保留的。
師師輕輕一按琴絃,止住了餘音嫋嫋,微笑起身道:“二郎,你怎麼來了。”
二郎嗎?果然是李夫人極熟稔的朋友呢。艾曼紐貝兒暗暗地想。
她那“備忘錄”裡記載了楊沅的名字和身份等信息,但沒有二郎這個稱呼。
楊沅一撐馬鞍,從馬上一躍而下,先向貝兒點點頭,便走到師師面前,從懷中摸出一張札本,對李師師道:“弄來了。”
說着,他向師師遞了個眼色。
雖然這裡沒有旁人,就一個貝兒還是個“健忘”的,但做賊心虛,他還是沒有明說。
師師卻是一聽就懂了,考題弄到了麼?師師好勝心起,歡喜地道:“好,我來看看。”
說罷,師師接過札本,便轉身走進了一邊的竹廬小屋。那是一間小書屋。
李師師在書案後坐定,打開那札本,見裡邊夾了一張紙條,上邊只寫了三段話。
李師師一看也就懂了,這是連考三場的考題,一場考經義、一場考論、一場考策。
經義就是從儒家經書中截取一句話,讓考生闡述其中蘊含的義理。
這也就是明朝時候的八股了。
不過這個時候它還沒有僵化,考生不必盡依前賢註解,可以自由解經、傳注、質疑古說,闡發新見。
第二題考“論”,類似於命題作文。通常是要求考生評論經史記載的某個典故或歷史人物,創作自由度也是很高的。
當年蘇軾做這篇應試作文時,在文章中就自己杜撰了一段典故,做爲支撐自己觀點的例子。
這要放到明清時候,被人查出來恐怕就是褻瀆經典、有欺君之罪了。
第三場考“策”,這就和現代公務員考試中的“申論”差不多了。
一般是主考官就時務提出問題,由考生髮表見解,提出解決問題的“對策”。
臨安府今年出的這道“策”就非常的緊跟時事,它問的就是私販猖獗,朝廷該採取什麼對策,才能嚴厲打擊販私,確保國家經濟的健康運行。
師師見獵心喜,看到考題時,心中便有了許多見解想法。
於是她鋪開一張紙,先把自己心頭冒出的點子一一記下,回頭再仔細斟酌,形成文章。
因爲若不仔細斟酌,便即着筆的話,那字數未免就要多了。
策論的話,千字文就可以。但你若是洋洋灑灑寫出上萬字,那也成的。
對此並不限定字數,只要你字字珠璣、說的明白,觀點獨特,理由充分就行。
師師若是如此發揮,每篇文章都洋洋灑灑地上萬字,於她倒也不難。
只是讓楊沅背誦的話,小郎君可就要吃苦了。
楊沅知道時間緊迫,不敢進屋打擾師師的思緒,便在琴臺旁坐了下來。
昨日,中書舍人季若旬找去了“水雲間”酒家,讓丹娘幫他聯繫“有求司”,願以四副價值連城的書畫,乞請“有求司”援手。
當丹娘找到楊沅時,楊沅真有點繃不住了。
他這邊都已經安排好讓趙官家拿來試刀的“那隻雞”了,就是定功軍統帥張雲翊。
卻不想季舍人沉不住氣,居然哭着喊着來給他送禮,這還客氣什麼,當然收了!
四副曠世之作入袋,楊沅便給季舍人吃了一顆“定心丸”,叫他安心回去,官家那口刀,絕不會斬在他的脖子上。
因爲有了曹泳之事,季若旬對於“有求司”的本事,已經有了一種近乎狂熱的信任,於是就高高興興回家等着貶官流放去了。
今天一早,楊沅到了樞密院,便等着張府查抄的“意外發現”,結果他還沒等來張雲翊那邊的消息,倒先等來了鵝王的人,考題拿到了!
無奈何,楊沅只好拿了考題,騎了一匹快馬,先來尋李師師。
貝兒看見楊沅向她走過來,便忐忑地起身致禮,道:“您好先生。”
她對楊沅,由於記憶問題,一見便生歡喜親近之感,但“備忘錄”卻在提醒她戒備小心對方。
“你也好啊貝兒!”楊沅對她笑笑,走到師師的座位坐下。
艾曼紐貝兒開心地向他笑笑,然後,就把她的竹凳往後邊挪了挪,和楊沅拉開了距離。
楊沅有點莫名其妙,這姑娘怎麼回事?爲什麼一臉驚喜的……和我拉開了距離?
艾曼紐貝兒和楊沅坐遠了一些,這才客氣地問道:“我記得,我答應做楊大官人秘書,楊大官人什麼時候給我安排事情做呢?”
楊沅想起異想天開的鵝王給自己安排的這些糟爛事兒,不禁嘆息道:“我這幾天,各種事情正疲於奔命。”
“等過幾天的吧,等我忙完了手中這些雜事,便要去山陰辦理一樁事務,到時會帶你去山陰。”
“好的,貝兒答應過您,請相信我,會成爲一個稱職的秘書,楊大官人。”
這時,李師師從竹廬中走了出來,對楊沅道:“二郎,我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完成。
伱那邊公務若是不忙的話,就在這裡等,我想下午應該就能完成了。
若你公務繁忙,便先回去,等我寫完,叫人給你送去。”
這三篇文章,在發解試的考場裡,是要“鎖院”連考三天的,一天一篇文章。
師師竟說下午就能給他,楊沅不禁大爲驚喜,他還擔心時間太短的話,他會背不下來。
楊沅道:“我那邊正在等一個極重要的消息,確實不能一整天不在衙門裡露面,那我就先回樞密院去了。”
楊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騎上快馬,便又飛奔而去。
師師讓貝兒自己撫琴,或者去看姑娘們炒茶,便返回竹廬做文章去了。
這三篇文章,於她而言還真不覺得有什麼難度。
只不過,要儘量凝練,還是要花些心思琢磨的。
艾曼紐貝兒坐在琴臺旁,從懷中取出“備忘錄”,在琴臺上打開,又拿出夾在其中的鉛筆,先給楊沅的資料更新了一下,加了“二郎”這個稱呼。
然後,她在下邊認真地寫道:“二郎騎術很好。他工作很忙碌。過幾天,他要帶我出差。這有些風險,上帝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