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的慾望。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五點鐘我準時起牀跑步、背單詞。在深秋的寒風中,我忍不住跑到一家小賣部去給瀝川打電話。問問他昨夜過得怎麼樣,是不是真的沒事。
鈴響了幾聲,便是一句電子留言:“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也許他太累,關機睡了吧。記得我曾經勸瀝川買個小號的冰箱放在牀頭,這樣他就不必夜夜起來到廚房去喝牛奶。瀝川說他睡覺怕吵,尤其怕聽機器的聲音。
我背完單詞,吃完早飯,又去上了一節課,回來已經十點多鐘了。我又到小賣部去打電話,還是沒人接,同樣的留言,“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我仔細回憶昨夜的每個細節。林子太黑,看不清。但可以肯定那個校警的確踢過他幾腳。踢在哪兒不知道。他後來一直不說。我擔心那人踢中的是瀝川曾經受傷的地方,那裡沒有骨骼,薄薄的肌膚下面就是內臟。瀝川行走完全依賴腰部的力量帶動假肢。所以長時間的步行對他來說絕對是一種折磨。可是,瀝川走得那麼好,幾乎看不出有什麼明顯失衡的步態,給人一種假象,好像他走路和常人一樣,不費力氣。
我繼續上課,再下課,已是中午。我又去打電話,還是那個關機的留言。我坐不住了,出校門叫了一輛出租車:“勞駕師傅,龍澤花園。”
汽車裡沒有暖氣,冷兮兮的。師傅開玩笑說道:“龍澤花園,小姐要去的是闊人住的地方呢。”
“是嗎?我去看一位朋友。”
“龍澤花園差不多算是北京最貴的住宅區吧。每平米四萬塊。”師傅吐了吐舌頭,“你那朋友房子挺大的吧?”
“他住頂樓。”
“我的娘啊,頂樓?你沒看錯吧?”
“頂樓怎麼啦?”
“你知道頂樓有多大居住面積嗎?”
“我怎麼會知道?”
“我知道,前年賣房子時我打它樓下過,還看過廣告呢。頂層只有一個單元,五百多平米。就算五百吧。五百乘以四,兩千萬。小姐你這朋友是什麼身家?”
我的心在流汗。難怪那座大樓的保安用那種眼神來看我。我這種打扮,我這種裝飾,怎麼走得進這樣的大樓,進去送披薩還差不多。
下車後,我走進大廳,找到保安。還是那個保安,我說:“我想見王瀝川先生。能不能麻煩您打電話請他下來一趟。”
保安打量着我,說:“你沒預約吧?如果有預約,王先生會事先告訴我。”
但他知道我與瀝川認識,不敢得罪我,又說:“好吧,我給他的房間打電話,看他在不在。”
他打了電話,顯然沒人接。保安說:“他不在家。要不你在這裡等着?那邊有沙發。”
我走到西廳的真皮沙發上坐下來,發現旁邊有一張桌子,桌子上竟然免費提供咖啡。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加糖,加奶,然後從書包裡掏出精讀課本。
我沒有瀝川工作單位的電話。如果他去上班,中午回家的可能性很小。可是,如果他真的能上班,就不會關手機。
漫長的坐,漫長的等待。我一直坐到下午三點,坐到飢腸轆轆,纔看見大門外走進了一個我認識的人。
紀桓。
紀桓很快就看見了我,走到我身邊來打招呼:“這位小姐我是見過的,只是不知道貴姓。”
“姓謝,謝小秋。”
“謝小姐。你是在這裡等人嗎?”
“是啊。”我覺得臉有些發紅,“紀先生,你今天見過瀝川嗎?”
“沒有。你有他的電話嗎?”
“手機關機。”
“那麼你有他的手機號碼。”紀桓重複了一句。顯然,瀝川輕易不留手機號。
“你打電話去他的公司問過嗎?瀝川是工作狂,不會輕易從工作中消失掉的。”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工作。”我坦白。
紀桓怔了怔,一笑,問:“他留給你手機號,卻沒告訴過你他在哪裡上班?”
“我沒問過。”
他又打量了一下我,好像覺得不可思議,然後說:“我有他辦公室的電話號碼,你需要我替你打電話問一問嗎?”
“不麻煩你吧?”
“小事。”
他撥了一個號碼,把手機遞給我:“看你這麼着急,不如你自己來問吧。”
這回電話兩秒鐘之內就接通了:“CGP Architects. 您好。 ”嗓音甜蜜的秘書小姐。
“我……找王瀝川先生。”
“請問小姐是哪家公司的?”
“我是他的一個朋友,找他有事。”
“哦,請稍等。”
我聽見電話的那邊很安靜,過了十秒鐘,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非常純正的普通話。
“小姐,我是蘇羣,王先生的工作助理。請問小姐貴姓?”
“姓謝。”
“謝小姐找王先生有什麼事嗎?”
“王先生現在不能接電話嗎?”我反問了一句。
“王先生身體不適,沒有上班,也不方便見客。”
我猜對了,然後我的聲音開始發抖。
“我在龍澤花園,瀝川……王先生他……不在家。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我的話明顯缺乏邏輯,因爲我的大腦開始狂轉,他會不會受了內傷,會不會內臟突然出血,會不會昏倒在家裡?
那人沉默片刻,似乎在考慮措辭,最後他說:“王先生現在在醫院裡。”
“哪家醫院?”
“對不起,無可奉告。王先生不希望被打擾。”似乎覺得自己的口氣太硬,他又說,“如果小姐有什麼口信的話,我很願意替你帶給王先生。”
無可奉告。王先生不希望被打擾。我咀嚼着這句話,心一點點地變冷。
“沒有。”我說,“沒什麼口信。再見。”
我低頭,收線,將手機還給紀桓:“謝謝你。瀝川在醫院。”
“在醫院?”紀桓說,“我認識他兩年了,從沒見過他生病。”
“下午還有課,我先走了。”紀桓一臉的疑問,但我不想多說話。
瀝川生病了,他不接我的電話,不願意我去看他。
我坐上公共汽車,神情恍惚地坐錯了方向,然後我跳下車,看見一個公園,就獨自坐在公園裡流淚。晚上我去咖啡館上了班,一切如舊。沒人看得出我的心緒。夜裡,我躺在牀上,抱着瀝川的襯衣,久久不能入睡。
我沒再給瀝川打電話。之後整整一個多月,我再也沒見到他。
期中考試我考得不錯,平均分九十,雖然離我的目標還差五分,但我的成績在我們寢室,除了馮靜兒之外,已遙遙領先。馮靜兒也意識到我成了和她競爭“鴻宇基金”的強硬對手,學習更加勤奮了。寢室的同學對我的這段短暫的戀情原本都是起鬨,也不怎麼看好,這種結局也就在預料之中了。倒是路捷有一次向我報怨,說發給瀝川的電子郵件從沒有迴音。我說瀝川生病了,他不再追問,顯然覺得這裡我找來的藉口。
除了週末,我仍然每天晚上去咖啡館。可是再也沒看見瀝川。小葉對我的恨似乎消減了一些。我說是“一些”,因爲她對我還是愛理不理,但也不怎麼找我的茬。做完活,就獨自撐着胳膊在櫃檯上發呆。我不怪她。瀝川是多少女孩子花癡的對象,也許我是這羣人當中最幸運的一個。
還有兩週,這學期便要在一片混亂之中結束了。我想起我的父親,學習更加勤奮。我想給父親看學校發的獎狀,想告訴父親我拿到了獎學金。我父親仍然堅持每個月給我寄錢,他知道他寄的不多,五十塊在北京這個城市哪裡夠用。但他來信說,爸爸只有這個力量,支持一點是一點,你也要儘量少打工,以學業爲重。那天是週一,我收到爸爸的信,就在想,這兩週我一定努力學習,然後放假回雲南好好休息。結果那天我路過行政大樓,與向我走來的校長不期而遇,我正要躲開,以爲他不認得我,不料他居然和我打招:“小同學!”
“劉校長。”
“你的proposal呢?我什麼時候可以看到?”他問。
當晚,我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個proposal。我忽然想到瀝川曾經答應給我改proposal的,就向路捷要了瀝川的電郵地址。其實我不指望他替我改proposal,只是想找個藉口,問問他身體怎麼樣,出院了沒有。我到網吧去申請了一個雅虎的郵箱,用英文給他寫郵件:
“瀝川你好,好久不見,不知你身體如何,出院了沒有。我寫了一個proposal,如果方便的話,能否替我修改一下。謝小秋。”
我隨手一點,信發了出去。就在那一剎那,我後悔了,這事兒本來已不了了之,我怎麼又想着去找他。豈不是太輕浮了。既然是找他,就當寫得客氣一點,怎能這樣沒心沒肺,他這病難道不是我折騰出來的。切,對自己鄙薄一下。
週二我有要緊的考試,因此沒去網吧查看郵件。週三的晚上我去網吧,打開郵箱,看見一封回信。我還沒有看郵件的內容,眼淚就涌出來了。回信是英文,長長的。首先是他替我改的proposal,基本上每句都改過,改過的字數遠遠超過我原來的字數。然後他說,他還在醫院。是肺炎,怕傳染給我。醫院屏蔽電子信號,所以不能打電話。再說,他也不想讓我看見他生病的樣子。他一出院就會來看我。
我立即回信:“瀝川,我現在就要見到你!!!”我打了三個驚歎號。
一秒鐘之後就收到了他的回信:“No.”
我不甘心,又寫:“告訴我你在哪家醫院,我不怕傳染。”
他再次回答:“No means no.(譯:不行就是不行。)”
我在憤怒中離開了網吧。
11
晚上五點我準時去咖啡館打工。晚班還是小童、小葉和我三個人。我八點鐘走,小葉幹到十二點,小童一直幹到次日凌晨才收班。小童白天睡覺,經常逃課,居然也平穩地升到大二,真是讓人瞠目。小童說,他讀書之所以一路綠燈就是因爲他花很多時間調查老師們的教學習慣和聲譽。比如,某師專抓作弊,號稱四大名捕,他的課就不能選。某師改卷子太嚴,動不動就給不及格,不選。某師愛查考勤,不選。某師沒升上副教授,心情不好,不選。最好是這種老師,第一堂課就告訴大家:同學們,我這門課,想得八十五分難,想不及格也難。
咖啡館打工千不好萬不好,有一樣好,那就是練口語。雖然總是那麼幾句,說溜了也不容易。如果能碰到喜歡聊天的老外,又在空閒時間,只要老闆不在,聊上十分鐘沒人管你。小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也喜歡聊天。
今天咖啡館裡有一羣英國學生,機會難得,我和小童乘機大練口語。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末了我一直在收銀機前忙碌,快到八點時,小葉忽然走過來對我說:“好久沒見到他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好久沒見到誰了?”
“那位王先生。”
“是啊。”我說。
自從那天爭執之後,小葉從不主動和我講話。小童說,她在等着我主動去和她和好,言下之意,我當在合適的時候給她一個臺階,不然她會很失面子。可是,我從沒有給過她這個臺階。小葉並不想理我,她的腦子裡全是單相思,沒有心情理會這個咖啡館裡的任何一個打工仔。如果她真的來理我,那就只有一個原因,她要知道瀝川的消息。
“你近來見過他嗎?”她問。
“沒有。”我說,“聽說他生病了。”
她失聲道:“哦!什麼病?”
“肺炎。”心情不好,懶得防犯別人。
“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告訴我的。”
“不是說,你沒見過他嗎?”
“Email.”
“能給我他的Email地址嗎?”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想,如果我說不,她一定會掐死我。
我寫給她瀝川的地址。
我沒有介意,是因爲我想小葉是書香門第,不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去給陌生人寫信。
“謝謝哦。上次喝咖啡時他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