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是絕症,肝癌更是癌症中最爲兇險的,毫無疑問,常年酗酒是元兇,四姐瞞着劉崑崙不敢讓他知道,生活剛有點起色就再來一記悶棍誰也受不了。
醫科大附院是近江最好的三甲醫院,腫瘤科病房走廊裡,劉金山已經躺在加牀上了,秦素娥去領了塑料盆和垃圾簍,劉沂蒙去住院處交了費,護士長來交代了住院事項,這不是劉金山頭回住院了,他滿不在乎,叫嚷着要出去吃飯,喝兩盅。
妻女拗不過他,只好陪着劉金山來到醫院後門對面的小飯館,劉金山難得花錢下館子,點了四個菜,上超市買了一瓶白酒,還買了兩瓶飲料,這是很反常的行爲,秦素娥有些吃驚,老伴兒從來都沒這麼疼過自己。
劉金山扭開瓶蓋,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白酒,說話了:“你們娘倆別想瞞我,我知道自己啥病。”
劉沂蒙說:“沒啥大病,住幾天院就好了。”
劉金山說:“小四,你也學會胡扯了,沒啥大病能住院,住院能住腫瘤科?你爹我走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啥病我能不清楚,我問過了,腫瘤分良性和惡性的,良性的根本不用治,惡性的那就是癌,是治不好的,白花錢,耽誤事。”
劉沂蒙沉默了。
秦素娥想說點什麼,終於還是沒能開口。
“該吃吃,該喝喝,人活一輩子,不就圖個痛快。”劉金山一仰脖,一玻璃杯白酒下了肚,他咂咂嘴,一臉的滿足,“我想過了,明天出院,也別告訴小五,讓他瞎操心,就這樣吧。”
劉沂蒙想勸,可是想到父親的脾氣和自家的存款,父親說的不是沒有道理,癌症患者他們見的多了,大垃圾場生活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點怪病,據說是常年和垃圾打交道染的病,那些得了癌症的人通常都熬不了多久,家裡的錢花完了,人也走了,啥也沒留下。
劉家的積蓄,全都花在了房子上,祁慶雨蓋樓可不是做慈善,他不賺錢但是成本總要收的,再加上貼瓷磚刷大白,買電視機電冰箱裝衛星鍋子的錢,十幾萬花了出去,如今家裡沒有餘錢了,劉崑崙又高位截癱,年紀輕輕沒結婚,將來花錢的地方那麼多,豈能爲了治病耽誤兒子結婚生子。
這是一個哀傷的決定,但確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劉金山在死亡面前保持了極大的冷靜和勇氣,他選擇出院,回家等死,見多識廣的主治醫生聽了劉金山的解釋,並沒有費力氣勸說,因爲他自己也明白強行治療對於劉金山這樣的人除了搞的全家一貧如洗沒有別的作用,事實上不止劉金山一個人做出這種決定,很多家庭困難的沒有醫療保障的農村人在絕症面前都選擇了等死。
只在醫院住了一天,劉金山就捲起鋪蓋回崔寨老家了,那棟三層小樓是他畢生的榮耀,他要死在那裡。
上長途車前,劉金山再次叮囑女兒,絕對不許告訴小五。
“小五不容易,別給他增添負擔,記着麼。”
劉沂蒙點點頭。
“我回去之後,就和你媽周遊世界去,到處轉轉看看玩玩,人家說心情好癌症就能自己消失,我覺得靠譜。”劉金山頓了頓,看了看女兒,嘆口氣,“小四,你是好孩子,爹媽沒白疼你一場,找個好婆家吧,爸爸可能不能送你出嫁了。”
劉金山說完上車了,劉沂蒙站在原地,看風塵僕僕的北河縣長途公交車駛離車站,她知道,父親的面,見一次少一次了。
……
一個月後,劉沂蒙正在值班,忽然接到一個北河縣的陌生電話,說你父親劉金山在我們縣人民醫院搶救,人快不行了,你們家屬趕緊過來吧。
劉沂蒙早有心理準備,只是沒料到噩耗來的這麼快,現在就沒必要再瞞着弟弟了,她給劉崑崙打了個電話說咱爸不行了,趕緊過去見最後一面吧。
劉崑崙和春韭迅速關了鋪面,打電話叫臧海開着捷達先接四姐,然後風馳電掣直奔北河縣,到了地方只剩母親一個人坐在走廊裡垂淚。
春韭推着輪椅過去,劉崑崙問道:“媽,我爸呢?”
“你們來晚了,送太平間了,我想多留一會,他們不讓。”
“到底咋回事!”劉崑崙急了,“咋突然人就沒了!”
“我在地裡幹活,村裡有人跑來說你爸不行了已經送醫院了,我趕到鄉里衛生院,又說送縣裡人民醫院了,我再搭車過來,人家說已經沒了,送太平間了,我沒見着啊。”母親已經懵了,完全沒了主張。
好在還有兒女們,三個年輕人據理力爭,醫院方不得不妥協,終於在太平間見到了劉金山的遺體。
劉金山滿身都是傷,血把眼都糊住了,多出淤血青紫,頭髮裡也是乾結的血塊,這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報警。”劉崑崙說。
縣刑警大隊的人很快來到現場,毫無疑問這是一起殺人案,警方迅速立案,連夜偵破,劉金山社會關係簡單,仇家只有老崔家,又是被老崔家的人用農用車送到鄉衛生院的,案情簡單,輕而易舉就破了。
次日,劉崑崙去刑警隊瞭解情況,警察告訴他說,劉金山昨天故意到老崔家門口罵街挑釁,和崔家的人發生語言衝突,繼而互毆,導致死亡,現在動手的崔家老四和老大的兩個兒子已經被刑事拘留,你回去耐心等待結果就行。
劉崑崙當場就想衝到老崔家大開殺戒,硬生生忍住了,他想到崔家老二是副鄉長,老三在縣委工作,能量不可小覷,便多了個心眼,去村裡找目擊者打聽當天發生的情況。
命案剛發生沒多久,崔家的幾個男丁都進去了,剩下的人忙着上下打點,顧不上威脅利誘村裡人,大家所說的版本也基本一致,劉金山在路上遛彎,經過老崔家門口的時候和崔家大兒媳罵起來了,然後崔家大兒子出來毆打劉金山,雙方撕扯了一陣,崔家老四和小兒子把劉金山拽進院子,大鐵門關上,打了起碼半個鐘頭,打的快斷氣了才用車送到鄉里衛生院,然後揚長而去,衛生院見人已經不行了,又用救護車送到縣醫院的。
劉崑崙悲憤萬分,這案子事實清楚,罪證確鑿,崔家全家都是兇手,一個都逃不掉,他期待着法律公正的判決。
老劉家請了律師,提起民事訴訟,要求崔家賠償喪葬費和賠償金五十萬,劉崑崙請的是近江的律師,陸剛幫他介紹的周正義律師,經驗豐富深諳各種規則,他接手之後就說不該在縣裡基層法院操作,這事兒得去中院才行。
道理很簡單,崔家勢大,尤其在北河縣有太多可操作空間,崔家老三崔海東是北河縣縣委辦公室的副主任,雖說官不大,但他的姻親是縣紀委的幹部,縣城裡這幫科級幹部之間的關係盤根錯節,牽一髮動全身,只要一個人進了體制,混上科級,那全家都跟着雞犬升天,只要不是太大的事兒基本都能搞定。
周律師說:“也沒關係,不行咱們上訴就是。”
沒多久,劉金山的遺體在公安的建議下火化了,相應的屍檢都已經做完,留着沒意義,老劉家通知了親戚們,大姐二姐三姐再次從外地趕來,送父親走完最後一程,劉金山的骨灰安葬在老劉家祖墳裡,和他的父親葬在一起。
周正義的預言成了現實,一個月後,北河縣法院刑庭開庭審理,起訴書上說,案發當日死者劉金山經過崔家門口,故意發起挑釁,毆打崔家大嫂,後追入崔家繼續毆打,崔家人勸阻無效,幼子崔亮出於激憤,用擀麪杖擊打劉金山顱腦,後崔家主動將劉金山送醫治療,崔亮投案自首。
劉金山送醫後不治身亡,死因系鈍性外力顱腦外傷,被告人崔亮的行爲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條第二款之規定,構成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罪。這一點是毫無質疑的,但在庭審時,崔家的辯護律師出具了劉金山患有肝癌的化驗單複印件,這雖然不能爲兇手脫罪,但也證明劉金山具備拿命“碰瓷”的嫌疑,在本案起因上需要承擔部分過錯責任,而且根據鄉里出具的證明,崔亮不滿十八歲,且主動投案自首,坦白認罪,崔家也積極主動的支付劉金山的喪葬費八千元,所以應對被告人崔亮從輕處罰,介於崔亮系未成年人,並無家產,對於劉家的民事賠償不予支持。
最終,崔亮被從輕判處有期徒刑五年,並由被告人的監護人崔海龍一次性賠付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秦素娥一千兩百元。
拿到判決書後,所有人暴怒,老崔家全是兇手,怎麼就判了一個人!
周律師有經驗,說這是農村鬥毆致死案件的常見套路,叫做丟卒保帥,推出一個人頂罪,其他人脫身,之後會給這個人相應的補償。
崔亮是老崔家最小的兒子,沒有老婆孩子,沒有事業,所以沒啥牽掛,他來頂最合適,出獄之後也不過二十來歲正當年,啥都不耽誤,房子車子哥哥們還得給他預備好,算起來挺值得。
“崔亮到底滿沒滿十八歲都是另說。”周律師說,“鄉下戶籍造假太容易了。”
“堅決上訴。”劉沂蒙說。
出人意料的是,劉崑崙卻什麼也沒說,他把上訴的事情交給律師,帶着母親回到城裡,每天繼續在崑崙麪館和麪,安靜的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又是一年除夕夜,麪館歇業,劉家也聚在一起吃團圓飯,母親在看電視,四姐和春韭在包餃子,劉崑崙說我出去洗個澡,自己去就行,外面冷,別送了。
劉崑崙已經習慣了沒有腿的生活,他輕快的下樓,轉着輪椅來到樓後,這裡有一輛踏板摩托停在角落裡,他挪到摩托車上,從踏板上的包裡拿出頭盔和皮手套戴上,啓動摩托,亮起大燈,冒着雪花開了出去。
節日期間的大街上空蕩蕩的,摩托車的燈光在雪舞中劃開一條通道,頭頂的路標顯示,前方北河縣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