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的農家小院,在這西樑國的都城,上京城之中,並不多見,唯有城北一處種植蔬菜的地方纔有。而在這裡,一個多病的窮秀才便與這些菜農們整日坐在院門前閒聊,無事之事,還會教孩子們識字讀書。
因此,這窮秀才雖然一副病態,說不了幾句話,便要咳嗽大半晌,卻依舊很受歡迎。此時方是春初,西樑的天氣,初春便等於晚冬,天氣依舊寒冷,雖說,已經開始下起了雨,但這雨水之中,卻也夾雜着雪花。
若是南唐楚國之人到此,或許會有幾分欣賞這種雨雪交加之景。但西樑人早已經看管,況且,這種天氣讓人很是難辦。穿着棉衣出去,用不了多久便溼透。出去的時候,是棉衣,回來的時候,可能便被凍成鎧甲了。
今日,便是這樣的天氣。不過,雨卻很小,偶爾滴落幾滴,雪花雖然很大,卻很稀疏。並不影響人們出行,窮秀才雖說幾月前才搬到這裡,但是,周圍之人,對他已經很是熟悉了。
此刻,他依舊習慣性地坐在院門前,手裡捧着一本書,看着書,伴着咳嗽之聲。好在,門上有一小門樓,可遮擋雨雪,不至於將他那手中劣質紙張的書淋溼,散掉。
路過的街坊鄰居,都會與他打招呼,每當這個時候,窮秀才便會將視線從書本上移開,對着與他說話之人,露出微笑,輕輕點頭。這窮秀才除了與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一般很少說話。
衆人也都習慣了,不以爲意。以前即便是聊天,也多是別人在說,他常是一個聽衆,對那些家長裡短,雞毛蒜皮的小事,他視乎很愛聽的樣子。
今日,也有幾個孩子坐在他的身旁,卻並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讀書。眼中,好似還有幾分羨慕的意味。
窮秀才的年紀看起來四十多歲,相貌儒雅,只是,鬍鬚卻夾雜着白絲,病態的臉,看起來,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樣。讓人看着他,總擔心什麼時候,他便會死過去一般。
當然,這種擔心,只是在他剛搬來的時候。到現在,衆人已然看慣,便不這麼想了。
今日,窮秀才的小院門前,來了一個俊俏的婦人。
那俊俏婦人看到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前,面帶微笑,絲毫不理會那雨雪落在身上。窮秀才看到婦人,擡起了頭來,好似並未有半點驚訝,緩緩站起身來,對身邊的孩子,道:“早晨教你們的字,回去自己練一練,怎麼寫,怎麼讀。都記在心裡。給你們拿回去的本子,也都認真的讀過,什麼字不認識,便寫下來。明日來找我……今日,便到這裡吧。都回家吧。”
窮秀才的話音落下,孩子們忙起身道別,歡快地跑開了。
看着這些孩子離開,俊俏婦人走上前來,似乎有些感慨,卻並未表現的太過明顯,朱脣張開,欲要說些什麼,卻又頓了一下,轉而言道:“沒想到代堂主做起了教書先生。”
窮秀才露出了微笑,笑容很是平靜,一雙眼眸之中,完全是一副古井不波的神情,好似這世間,什麼事都不能讓他動容一般,靜靜地看着俊俏婦人。他輕輕搖頭,道:“還是叫我白先生吧。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這個稱呼。”
這窮秀才,正是白易風。莫小川在燕國與劉娟娘分別之後,他與劉娟娘先後來到了上京城。只不過,劉娟娘來到這邊之後,一直在忙齊心堂中之事。而他,卻找了這麼一個角落住了下來,儼然便化身成爲了一個秀才。
“看開了?”這俊俏婦人,便是劉娟娘。她從莫小川那裡離開之後,隔了一日,便來到了白易風這邊。雖說,她一直都知道白易風在此處,卻從未來過。此次到來,也是因爲,有些事,必須要讓白易風親自去做,以她的能力,還是做不到的。
白易風微微點頭,道:“有些事,有些人,總是到了快死的時候,才明白自己該做什麼。或許,我當初的選擇便是一個錯誤。或許,我本來,便應該是一個教書的先生。不過,現在明白也不晚。這幾個月,我過的很平靜,也很踏實。若是我死之後,便把我葬在此處便好。”
劉娟娘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的語言有些匱乏,看着這樣的白易風,她心中不免有些惆悵之感。白易風,說是人傑,也不爲過。當初齊王身死,齊心堂大亂,而且,還面對着獵鷹堂和西樑皇室的剿捕,在這般情況下。白易風硬是帶着齊心堂從中走了出來,最後,雖說齊心堂有些沒落,卻依舊有中原三堂之稱。便是現在的獵鷹堂,和媚堂,面對齊心堂,也依舊不敢小瞧。
神色複雜的劉娟娘,最終輕輕搖頭,並未在這件事上深究。看着白易風傷勢嚴重,她卻無能爲力。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微微嘆息一聲,劉娟娘勉強一笑,道:“好吧,白先生。奴家有事相求。此次,你卻還需要出山的。要歸隱,也要押後幾日。”
“是不是,呂洪良和曹勝不聽你的?”白易風好似並沒有半點意外,說出話來,依舊很是平靜,只是,話音剛落,便伴着一陣咳嗽之聲,給人的感覺,便如同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般。
劉娟娘看在眼中,心頭微微一酸。白易風對她來說,可謂是亦師亦友,她有許多東西,都是跟白易風學的。現在看着白易風五十多歲,便已經到了殘年,總是讓她難以平靜。
不過,爲了不讓白易風看出來,她面上的笑容,並沒有改變,又言道:“呂長老和曹護法,說奴家是假造代堂主書信,需要代堂主親自與他們交代,才肯相信。白先生也知曉,奴家只是一個弱女子,面對他們這些人,可是鬥不過的。有他們在,少主想要完全接受堂中事務,怕是很難。”
兩人說着話,一個農婦走了過來,看了看劉娟娘,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或許,她沒想到,這病怏怏的窮秀才,還會認真這等相貌俊美的婦人吧。
“白秀才。這位是?”那農婦心中好奇,便不由得頓足詢問。
白易風面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輕咳了一聲,道:“這位夫人以前讓我幫忙寫過一些東西,一直沒等到來取。後來,我搬到這裡,她也是剛剛纔知曉我住在此處,便來取了。”
那農婦對於白易風的這個解釋,沒有半點懷疑,在她看來,也的確應該是這樣。白易風這樣的窮秀才,是不可能和這種美貌婦人有瓜葛的。便笑着道:“那你先忙。晚上過來吃飯,孩子他爹那會兒還唸叨,說讓白秀才陪他喝兩盅。”
“好好……”白易風笑着道:“張嫂子,那你先忙,我去給人家取字去了。”
農婦答應一聲,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劉娟娘看着這一幕,恍然間,彷如白易風便是一個窮秀才一般。絲毫沒有不和諧之感,看着他與那農婦說話,好似理所應當,便如他本來便該如此似的。
這個念頭,讓劉娟娘覺得有些荒唐,隨即,便不再去想。這個時候,白易風站起了身來,拿起身下的小凳子,道:“進屋裡說話吧,此處不方便。”說罷,便邁着步子,朝着屋中行去。
劉娟娘輕輕點頭,跟在白易風身後,看着他的腰桿依舊挺直,心裡的一絲沒落之感,似乎好了一些。
來到屋中,白易風緩緩地行到桌子旁邊,提起茶壺,給劉娟娘倒了一杯茶水,放到了她的面前,道:“呂洪良和曹勝這兩人,不足爲慮。早年間,呂洪良與我爭奪過代堂主之位,後來,還想將齊心堂分出去。我念在他對堂中有功,並未做絕,只是將他手中的大部分權力奪下。他不足爲慮,若是少主連他也壓制不住的話,便是我將齊心堂交到他的手中。他亦不會安穩的。”
“還有曹勝呢。”劉娟娘眉頭微微蹙起,道:“這曹護法,一直一來,便認爲在您之後,該由他來接替。當初,您將少主請回,通知總堂和各個分堂之時,他便多有微詞,此次,怕是不好辦。若是您不出面的話,可能堂中許多兄弟,都會跟着他一起反對少主的。”
白易風想了想,微微點頭,道:“這便算是,我對少主的最後一個考驗吧。”說罷,他似乎有些疲累,輕嘆了一聲,揚起頭,道:“最近,我探查到。我師傅,好似還在世。罷了,此事,亦交給少主吧。”
“可是……”
劉娟娘還想說些什麼,卻見白易風輕輕擺手,從懷中拿出了一塊令牌遞給了劉娟娘,道:“將這個替我交給少主。這是當年齊王殿下所賜之物,有他在,堂中的老人會支持他的。至於以後會怎樣。便不是白某之事了……”說罷,白易風端起了茶水,遞給了劉娟娘,道:“嘗一嘗,看看這茶如何。”
劉娟娘略有猶豫,端起茶水來,小抿了一口,卻是眉頭蹙起,這茶水,分明便是普通的劣質茶葉,但看到白易風飲得頗爲自然,她也不好說什麼,仰頭飲盡,道:“那屬下便告退了。”
白易風大有深意地看了劉娟娘一眼,道:“嗯。少主那裡,便交給你了。”
劉娟娘又瞅了瞅白易風,沒有說話,邁步走出了小院,回頭再望一眼,心中很是複雜,長嘆一聲,大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