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一章 林家長兄

他便是林文忠的長孫林洄淑,林氏長房四兄弟的長兄。⊙,

這封信的內容,他其實是異常熟悉的,幾乎不用看,都能背出來。

“……聖賢之書,非悠悠之口所能增損!……且吾家先世,率多守耕讀舊業,不但仕宦稀少,即經商服賈,遠至外省者,亦不多見。老生宿懦,耐寒餓而厭聲稱,其貧苦無俚,至有念之涕下者。韶顯閭兵事起,謹厚者先走匿山谷間,徐覺事尚可爲,強就戎事,今所指迭官貴人,由此其選也。自今以觀,高官厚祿,焜耀一時,皆先世貧苦睏乏蘊蓄積累所貽乎!天道不翕聚,則不能發舒,無夜何以有晝,無秋冬何以有春夏,此恆理也。諸君子爲桑梓謀,則凡所以去奢去泰者,無不詳葆先世樸實願愨之風,以保世滋大。俾湖以外得長享蕭閒寂寞之福,爲幸多矣……”

在此之後,林洄淑先是指責林義哲違背父輩留下的“多讀書不參政”的訓誡。他指責林義哲“有違父訓”,讀書的目的是爲了做官,指斥他爲了當官不擇手段的走上位路線,“屈身事鬼“、“以西洋奇技淫巧蠱惑聖聽”,一門心思的想着自己加官進爵,而“陷君父於不義,置民生與水火(這句大概是指林義哲用“園工”破題的事)”,最後罵他以“異端邪說擾亂聖教”、“以西學壞中學”、“欲以夷變夏”,壞了天朝上國的學問正統地位,是國家民族的“千古罪人”!

罵過了之後,林洄淑在信的最後警告林義哲趕緊回頭。還不算晚。如若不然。便要和他斷絕兄弟關係!

在接到了這封信之後,林義哲絲毫不爲所動,竟然派人送來了一封信,將自己的指責毫不客氣的批駁了一番,不但沒有“回頭”的表示,反而向他這個長兄表明,要將洋務自強的事業進行到底!

兄弟二人至此絕裂,再無音訊。

如今林義哲已然故去。林洄淑清夜捫心,回想前事,心中不由得暗自生出一絲悔恨來。

他們兄弟二人原本感情不錯,林洄淑出身舉人,應試不弟,廕襲員外郎,而林義哲則是閩省解元,當林義哲高中之時,他曾專門寫信道賀,發自內心的爲弟弟的成就感到高興。只是在知道林義哲促修園工興辦洋務之後,兄弟二人因爲理念不同。才導致最終失和。

而在林洄淑平靜下來之後,重新反思林義哲的所作所爲,無一不是利國利民之舉,哪怕是最受士林詬病的“促修園工”,其實最終受益的除了皇室,還是參與工程的普通商民百姓!

在重新細讀了林義哲的關於介紹西方國家情況的書籍文章之後,林洄淑不得不承認,弟弟的見識,現在的確在自己之上!

先祖林文忠公,當年也是這樣爲國計民生起見,不避艱難,暗中研究洋人的事務,而林義哲敢於光明正大的做這些,其見識和成就無疑超過了先祖!

如今林義哲已經故去了,祖孫黃泉之下相見,當會別有一番唏噓吧?

而自己,卻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

林洄淑長嘆一聲,將信稿置於燈火之上,焚燒起來。

信稿給點着了,林洄淑將燒着的紙卷扔進了銅火盆之中,看着它一點一點的化爲灰燼。

“鯤宇,爲兄……錯怪你了……”

林洄淑重新來到書案前,這時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張報紙上。

那是一張《點時齋畫報》。

林洄淑看到了畫報上刊載着林逸青率薩摩軍民歸附大乾,受封一等歸義男爵的消息,心中又是一動。

“四弟……真的……是你麼?”

對於自己母親當年生的這一對雙胞胎的秘事,他身爲長兄,其實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

那對雙胞胎的弟弟林逸青,從出生之夜起便給歹人偷走,母親的過早離世,和傷心這個孩子的失蹤不無關係。

之所以給這個孩子的名字當中帶有“逸”字,也是爲紀念他不幸的身世。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這個弟弟會重新出現在人世間。

而且是以這樣驚天動地的方式。

他根本想不到,這個弟弟能在日本做下這樣一番事業來!

而皇太后特意派人前來查問,更是讓他震驚不已。

弟弟的名聲,竟然已經上動天聽!

對於皇太后殷殷垂詢的用意,林洄淑當然揣摩得到,是以他毫不猶豫的據實回報,認下了這個弟弟。

現在的他,只等着這個弟弟回到故鄉,認祖歸宗了。

但在他的心裡,不知怎麼,卻莫名的感到不安。

“鯤宇,你瞞得我好苦……”

“你們兄弟……究竟是如何在海外聯絡上的?……”

“瀚鵬,這些年,你都……經歷了什麼……纔會讓你成就如此大業……”

“你要是回來,真的會象那些人說的那樣,亂我大乾麼?……”

林洄淑自言自語的說着,望着天空中的一輪皎月,重又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同一個夜晚,在南京的他的姑父兩江總督沈佑鄲,正爲夢境所折磨着。

他又一次夢到了夫人林普晴病危的那一天。

……

“哲兒……”林普晴用微弱的聲音輕輕的呼喚着,一隻蒼白瘦弱的手從被子下面伸了出來。

林義哲搶步撲到了林普晴的病榻前,雙膝跪倒,伏在牀邊,握住了林普晴的手,情不自禁的將她的手貼到了臉上。

“姑媽……”

隨着他一聲哽咽的呼喚,他的淚水也在這一刻涌出了眼眶,滴到了林普晴的手背上。

“哲兒……”

此時此刻,看到二人之間的真情流露。陳婉、李思竹、額綾和沈佑鄲的幾個女兒也全都流下淚來。

“傻孩子。莫要哭了……姑媽這不還好好的嗎……”林普晴看着林義哲還在不住的流淚。柔聲安慰他道。

林義哲點了點頭,他想要止住淚水,但淚水還是一人勁的流淌着。

“傻孩子,小時候兒就愛哭……象個姑娘家一般……長大了,本以爲你能好一些,可沒成想,現在還是一樣兒……”林普晴微笑着說道,“這都多大了。可在孃的面前,還是個孩子啊……”

林義哲緊握着林普晴的手,那種濃濃的對母親的依戀之情,讓沈佑鄲看了也禁不住落淚。

“天天回來得這麼晚……公事都忙完了?”林普晴輕聲問道。

“忙完了。”林義哲使勁地點了點頭,仍然緊握着林普晴的手。

“姑媽叫你來,是有件事兒,想要和你說……”可能是說多了話有些累了,林普晴禁不住輕輕的咳嗽了兩聲。

“姑媽別急,慢慢兒的說。”林義哲擔心的看着林普晴,輕聲說道。

“婉兒……綾兒……思竹。你們過來……”林普晴輕輕轉頭,向着站在女眷中的陳婉、額綾和李思竹喚道。

聽到林普晴的呼喚她們三個。陳婉象是猜到了什麼,她不自覺的瞥了李思竹一眼,當先上前,來到林普晴牀前跪下。

額綾此時完全沉浸於悲傷之中,並沒有想林普晴爲什麼會喚她們三人上前,她緊跟着陳婉跪下,望着林普晴的目光中滿是關切和憂傷。而李思竹則愣了一會兒,才上前挨着陳婉跪下。

林普晴的目光依次從三女的臉上看過,臉上滿是欣慰之意,她看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來,面向了林義哲。

“哲兒……剛纔你沒來之前,好些事兒,我都交待過了……”林普晴看着林義哲,目光中充滿溫柔,好似母親在看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

看到母親的目光,沈佑鄲的幾個兒子都禁不住感動,而唯獨只有沈瑜慶一個人,眼中情不自禁的放射出了妒恨的光芒。

“我……現在……最放不下的……就是哲兒你……”林普晴的聲音顯得有些微弱,但卻十分清晰,林義哲聽到姑媽說放不下自己,心下感動,眼淚忍不住又流了下來。

“你銳意進取,一心任事,不計毀謗,敢爲天下之先,頗有先祖之風……”林普晴握了握林義哲的手,“可你要記着,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爲人處事,切不可過於出風頭,否則難免挫折,甚至是殺身之禍……”

“侄兒謹記姑媽教誨。”林義哲哽咽着答應道。

“姑媽從小看着你長大,你小的時候兒,性子懦弱,姑媽還怕你將來娶了個厲害的媳婦兒,你會受氣,可好,你娶的這些個媳婦兒,一個個都是溫良賢淑,姑媽看着你們,心裡別提多高興了……”林普晴再次看着陳婉和額綾,點了點頭,示意她們倆上前來。

“自打你娶了婉兒進門,姑媽就多了一個好閨女……還有額綾,那麼會照顧人,哲兒有了你們,真是好福氣……”

“姑媽……”陳婉和額綾都知道這是林普晴在向她們吐露心聲,禁不住淚水漣漣。

“彩玥也是個好孩子,可惜病得那麼重,今兒不在這裡……”林普晴轉頭,對林義哲說道,“哲兒,當初我做主,要你收了彩玥入房,就是想讓你身邊兒,多幾個照顧和生養的人,可現在,她病得重了,我怕她過不去這道坎兒……”她嘆息了一聲,目光轉向了仍然跪在那裡的李思竹,“今兒個大夥兒都在,我便做了主,把思竹許配給你……”

聽到林普晴竟然要將養女李思竹許配給自己,林義哲吃了一驚。

“思竹……你過來……”林普晴喚道。

李思竹剛纔聽了林普晴的話,身子不由得一震,但她一向對林普晴百依百順的她,是以並沒有說話,只是起身來到林普晴身邊,用略帶疑惑的目光看着一向視自己如掌上明珠的養母。

“思竹……我的好閨女……你長大了,姑媽一直想給你找個好人家,這一次做主把你許配給哲兒。我是想了許久的……”林普晴看着李思竹。情緒顯得有些激動。“哲兒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待人最好……你跟了他,不會受苦的……你可願意?”

“女兒全憑娘做主……”李思竹根本沒有多想林普晴爲什麼要這樣做,此刻的她,只想着如何能讓疼愛自己的林普晴多留在這世上一刻,她忍着淚水,柔順的應道。

“哲兒,婉兒。我把思竹,就託付給你們了……哲兒和思竹雖然名爲兄妹,實無血緣,是以不用顧忌……”林普晴看了林義哲一眼,目光轉瞬卻落在了陳婉的臉上。

陳婉迎上了林普晴殷切的目光,流着淚點頭應道:“姑媽放心,我們會照顧好思竹的……”

林普晴欣慰地點了點頭,她看到林義哲猶在驚疑之中,便又對他說道,“哲兒。現下思竹還小,等到她年滿二八時。便請你姑父做主,把喜事辦了,這樣我九泉之下,便可安心了……”

“姑媽放心,侄兒定當照辦,日後好好看待思竹。”林義哲現在還沒有轉過這個彎兒來,他不自覺的轉頭望了李思竹一眼,從她的眼中,他也看到了一絲疑惑和不解,知道她現在肯定也是沒轉過彎來。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林普晴可能是累了,她看着林義哲,微笑着閉上了眼睛。

林義哲以爲她過去了,不由得大驚失色,但當他看到姑媽確實是睡着了,並且聽到了她微弱但很均勻平穩的呼吸聲,這才放下心來。

沈佑鄲看到林普晴只是睡着了,心下大慰,他趕緊擺了擺手,示意衆人退出,沈氏諸子女和沈佑鄲的如夫人吳氏依次退出了林普晴的房間。

林義哲輕輕的將林普晴的手放回到被子裡,不捨的看着已經睡着了的林普晴,這時陳婉在一旁輕聲道:“你和額綾妹妹先回去吧,這裡有我和思竹呢。”

林義哲點了點頭,又望了林普晴一眼,額綾上前拉了拉他的胳膊,林義哲這才起身,和額綾一同離開了房間。

“恭喜表哥。”林義哲才一出門,遠遠的,沈佑鄲便聽到一個口氣怪怪的聲音。

他一轉頭,便看到了沈瑜慶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頓時怒從心起。

“你這個混帳!”沈佑鄲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坐了起來。

“老爺!老爺!你怎麼了?”吳氏夫人驚慌的聲音傳來,沈佑鄲這才意識到,剛剛的一切,都是夢境。

“沒事……做了個夢而已……”沈佑鄲嘆息了一聲,擺了擺手,重新躺倒在了牀上。

“老爺剛纔……夢到了誰?罵得那樣……”吳氏夫人用手帕輕輕的擦着沈佑鄲額頭的汗水,輕聲問道。

“對了,瑜兒去了哪裡?過去這些日子了,還不見回來?”沈佑鄲想起了沈瑜慶,立刻問道。

“老爺糊塗了,瑜兒不是外出遊學去了麼?上一回……老爺責罰他之後,他便要痛改前非,是以決心外出遊學,增長一番見識,老爺親口準了的,怎地都忘了?”吳氏夫人說道。

“噢……對,對,是……我想起來了。”沈佑鄲長嘆起來,“我記得……他說要去船政局看一看……”

“瑜兒想是要向他鯤宇表哥悔過,是以纔要去船政吧,老爺,瑜兒既然已經悔悟,你就不要再怪他了,好麼?”吳氏夫人明白沈佑鄲在想什麼,柔聲勸解道。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那會子,也是氣急了……他既已真心悔悟,我還有什麼話說呢……”沈佑鄲點了點頭,可能是話說得有些急了,他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老爺,鯤宇的那位雙生兄弟已經來了電報,也許這幾日便會來看你,你可得保重身子,別到時候見了面,過於激動,再出什麼事兒……”吳氏夫人看到沈佑鄲憔悴的樣子,眼中滿是憂慮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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