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康德拉琴科的鼓動,俄軍低落的士氣又變得有些高漲起來,俄羅斯民族的堅韌和樂觀精神在這裡再一次發揮了作用。
在康德拉琴科的安排下,俄軍部隊分別進入指定位置,開始按照他制定的計劃,展開地下坑道作業。
俄軍在日本的第一次地下攻擊作戰,就此拉開了序幕。
由於薩摩軍的地下爆破作戰給俄軍造成了慘重的傷亡,工兵學院出身的康德拉琴科對此憤恨之餘,也想要俄軍採用同樣的戰術對付薩摩軍,他在戰場上冒着生命危險多方考察,總結了多個戰例,精心制定了一個和薩摩軍類似的作戰計劃,上報俄軍司令部,對於採用這種隱蔽的不需要太多火炮的戰術,俄軍司令部頗有疑慮,但由於俄軍之前的進攻傷亡慘重,耗費了大量的炮彈仍然無法達到目的,是以最終批准了這一計劃,並破格指定康德拉琴科作爲這一計劃的實施者。
康德拉琴科終於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大施拳腳的機會。
但康德拉琴科不會想到,接下來會發生怎樣的一幕。
深夜,大阪城郊,村鎮公路。
薩摩武士伊集院俊吉沿着土路邊往前走,他已經離陣地很遠了,但他不想回頭。
身爲武士,分配給他的任務,是保護薩摩戰鬥工兵隊長,大名鼎鼎的上原勇作,但現在,他卻擅離了自己的職守。
他走得越遠,就越覺得有可能在遠處那個小莊園裡找到他的女兒伊集院美嘉,他不住的用日語念着女兒的名字。企盼着女兒下一刻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但是。有一個聰明的伊集院俊吉在他的腦海深處。彷彿是在一座小島上似的,嘲笑着那個認爲一切都有可能的“空想家”伊集院俊吉。
“伊集院俊吉,你真是一個怪人!”聰明的伊集院俊吉一面說,一面挖苦地冷笑。“你怎麼可以肯定伊集院美嘉就在這兒,在這個小莊園裡呢?你這個老邁的武士已經活了四十多歲,見過世面,而現在忽然相信,在這個鬼地方。你馬上會找到你的女兒——你還是回到自己的弟兄們那兒去睡覺吧……”
但是伊集院俊吉固執地往前走。他回想着他的女兒伊集院美嘉。當他剛踏上大阪的土地的時候,她剛滿十五歲,她是一個高高的、漂亮的、膚色黝黑的姑娘。但是在她的父親看來,最可貴的卻是她那機敏的帶着幽默感的智慧,而這種智慧又是隱藏在一種和她年齡相稱的、在人們面前謙恭地沉默裡面的。當伊集院俊吉跟女兒談話並在她身上發現新的品質——對人的瞭解、堅強的意志和卓越的才能的時候,他覺得非常愉快。當然,他也竭力不放縱父親的情感:他對她一直相當嚴厲。
伊集院俊吉懊悔地想起那些他現在才感到不公正的找碴兒的事件,爲了她跟上野孝介——一個可愛的、愛說笑的、後來在戰爭中犧牲了的年輕人的童年戀愛而大驚小怪,是愚不可及的。
當西鄉隆盛舉起義旗的時候,伊集院俊吉是第一批響應的人。他參加了進攻熊本城的作戰。他在這次戰鬥中受了傷,在夜裡由一輛顛簸的馬車送進了醫護所。在那裡他得到了很好的救治和照顧,不久傷勢便痊癒了。
在傷勢痊癒後,雖然說他是一位職業武士,而且武藝相當不錯,但現在的戰鬥主要以槍炮進行,因爲他在軍事方面缺乏經驗,他隨後被派到沿海地區守衛,他被派到駐紮在一個偏僻遙遠的、有幾座糧庫的村子裡的守備部隊裡,在這裡他學會了西洋槍械的使用,還學會了如何施放西洋大炮,但伊集院俊吉畢竟是一位武士,他渴望回到戰場,真刀真槍的殺敵,但他的妻子和女兒卻對他的境遇表示滿意,因爲她們可以就近照顧他,而不必擔心戰場上橫飛的炮火。
那時伊集院俊吉常常苦悶地眺望着大海,望着無邊無際的秋夜的天空,可是心裡卻渴望着戰場,他想念着那刀光獵獵旌旗漫卷的戰鬥生活。可是他後來安心呆了下來,因爲他意識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從整體來說大家都共同地爲西鄉大將軍的理想,爲勤王大業而作戰,而從個體來說大家都爲自己的家而作戰。
前方捷報頻傳,大阪被攻克了,接着勤王師以雷霆萬鈞之勢橫掃本州,京都被攻克了,神戶也被攻克了,整個日本西南半壁落入勤王師手中,令伊集院俊吉和同袍們興奮不已。
在伊集院俊吉看來,攻克東京是很快的事了,但他和大家都沒有想到,戰線從那時起便固定了下來,一直到野蠻的俄國人的到來。
不久,調令下來了,伊集院俊吉和守衛糧庫的武士們被調往大阪參加對俄國人的戰鬥,糧庫則由一些由農民組成的士兵守衛。
伊集院俊吉隱約的感覺到,俄國人的到來,可能會使戰局向不利於勤王師的方向發展,事後證明,他的猜測是對的。
俄軍的攻勢異常猛烈,伊集院俊吉和戰友們拼盡全力作戰,殺死了很多俄國人,伊集院俊吉清楚的記得,死於他刀下和槍下的俄國人,到他受傷時,一共有六個。
那一次是伊集院俊吉第二次受傷,當時他的步槍沒有子彈了,而俄國人已經衝了上來,他沒有和俄國人拼刺刀,而是選擇了用武士刀接戰,結果在他砍開俄國人的頭顱的時候,也被俄國人用刺刀刺傷。
這次受傷痊癒後,他回到隨軍照顧她的妻女的居所小作盤桓。他跨進家門,就跟他的妻子擁抱起來,在房間中央站了好久。他不明白她爲什麼哭得這麼傷心,他隱隱約約猜到了她哭泣的原因,這是跟女兒伊集院美嘉有關係。但他不敢問這是怎麼回事。伊集院美嘉不在家裡。因此家裡好象是空洞洞的。而且好象誰也不需要這個家。
後來鄰居們都跑來了,這時候他才知道伊集院美嘉的遭遇,她失蹤了,似乎是被前來偷襲的俄國人擄走了。他開始安慰自己的妻子,末了他堆起毫無信心的笑容,答應她說,他一回到前線,就會找到女兒的。雖然妻子不願意相信他的話。可是她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只是低聲地哭泣着。
現在他到了前線,參加了多次戰鬥,不但好好的活着,還毫髮無傷!
但對他來說,別的事都不重要了,女兒纔是第一位的,他的女兒可能就在這兒,離他不到一里的地方。
但是,總有一個悲傷的念頭涌上了他的心頭。他老是不能把它趕開:“女兒是個漂亮姑娘,哪一個男人會不看她一眼?誰不會朝她親切地笑一下?如果這樣一個漂亮姑娘做了奴隸。而主人是個野蠻的露西亞人……”
小莊園出現了。這是一所大房子,圍着一道緊密的石牆,宛如一座城堡。這道牆上的拱形小門也跟城堡的門一模一樣。這些門都是用厚厚的木板做成的,還釘着鐵檔。小門緊閉着。
伊集院俊吉用靴子朝門上奮力踢了一腳,大聲喝道:“開門!”
一隻狗兇猛地狂吠起來。
急促的腳步聲響了起來。這些腳步聲在小門旁停下來,然後又離開了。於是伊集院俊吉用步槍的槍托在小門上敲了一下。
“開門……有人嗎!趕快開門!不然我開槍了!”
腳步聲更加急促了,那兒已經不止一個人,而有幾個人。末了有一個日本人的聲音在小門旁畏怯地問:“請問,您有什麼吩咐嗎?”
“我叫你們開門!”
小門開啓了。
站在伊集院俊吉面前的是一個瘦弱的老頭子,手裡提着一盞燈。有兩個人影緊貼在不遠大馬棚的門上。他們突然舉起手,慢慢地向伊集院俊吉走來。他看出了這是俄國士兵。
“這下完了。”他們倆對望了一眼,嘆了口氣,用俄語說道。
“沒錯,所以你們最好老實些!”伊集院俊吉用俄語說着,爲了防備萬一——出於軍事上的計謀,他在寂靜的夜裡朝門外用日語高聲嚷道:“等一等,弟兄們!”好象還有其他人在那兒。
他說這句話,於其說是爲了要使這兩名敵人相信,還不如說是爲了免得他們後悔。
“只有你們兩個人嗎?”他問道,用手指把每個俄軍士兵依次推了一下。
“兩個,兩個,只有兩個。”老頭子結結巴巴說。
“向後轉!”伊集院俊吉命令,拿着步槍做出要射擊的樣子。
他們掉轉身子,穿過寬大的院子,院子裡堆滿了馬糞和稻草,塞滿了許多車沿很高的大車。
他們走進了主人的屋子。伊集院俊吉在門廳用俄國士兵衆所周知的口令“立正”命令他們止步。
“你們的武器在哪裡?”他問道,用手在步槍槍托上拍了一下,“這個在哪裡,武器?”
“什麼也沒有。”其中一個俄國兵用俄語回答道。
“沒有武器,”另一個俄國兵回答,“扔掉了。”他做手勢解釋,彷彿扔掉一件什麼東西似的。
“扔掉了?……”伊集院俊吉皺着眉,低聲嘀咕道。
或許,最好的辦法就是放兩槍來結果這兩個瘦長的、灰色頭髮的大個子俄國人。但是伊集院俊吉不會那麼做——不是由於畏懼長官,而是他們是禁止這種行爲的——雖然這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但伊集院俊吉絕不會這樣做,這樣做違反他作爲一個武士的原則。
伊集院俊吉走到一扇門前,推開了它。他把老頭子叫到跟前,在燈光下,他看見了一隻大爐子、榻榻米和幾隻桶鍋。兩扇窗子都關上了百葉窗。他對這兩個士兵指了指廚房門。他們都順從地走了進去。
伊集院俊吉把他們關進去以後,指着鎖眼說:“鎖起來。”
老頭子着了慌,跑了出去,他的腳步聲在一所空屋子裡遠遠的房間的樓梯上響着。他終於拿着一串鑰匙跑來了。把廚房的門鎖上了。
看着他做好這一切之後。伊集院俊吉又問道:“其他的俄國人在哪兒?”
老頭子有些耳背,沒有聽清他的話,只是木然的站着,側着白髮蒼蒼的象鳥兒般的腦袋。伊集院俊吉又問了一遍,當他明白了的時候,他揮起手來。
“走了,走了,走了。”他的聲音象青蛙叫一樣。“他們都走了,他們都走了。”
“他們都去哪兒了?他們當中有女人嗎?”伊集院俊吉又問道。
老頭子終於明白他要找什麼,又揮起手來。
“走了,也走了!……”老頭子滑稽地跺着腳,用手比劃着,指着一個方向。
“那麼你看到了他們當中有女人,是嗎?”伊集院俊吉滿懷希冀的問道,“那些女人是年輕的,還是年老的?”
老頭子沒有回答,而是向他招了招手。然後便轉身走了,伊集院俊吉跟在他後面。他們從屋子裡走出來。在院子盡頭。緊貼牆有一所小屋,好象一個燕子窩。
他們走了進去。伊集院俊吉看見了幾張被驚嚇扭歪了的女人的臉。是一個老婆子和三個年輕女人,全都是俄國人。
看到她們,一種莫名恐慌的心情涌上了伊集院俊吉的心頭。他細細地瞧着這三個俄國姑娘,有好一會工夫,他才深吸了一口氣,回過神來。
“女人,日本女人你們見過沒有?……”伊集院俊吉有些焦急的用不太熟練的俄語問道,“唔……你們看到她們去哪裡了嗎?”
這幾個俄國女人顯然都聽懂了他的話,但是她們是用另外一種思維來理解他的話的。她們跟母親交談了幾句後,就開始準備。她們甚至不大着慌。她們把衣服放進包裹裡。母親一聲也不哭。彷彿她們都覺得這是公平合理的。日本婦女被帶走了,現在該輪到俄國婦女了。只有那最小的一個打着哆嗦,雖然她使出全部力量剋制着,生怕自己的舉動會觸怒面前的薩摩人。後來她們全都站起來了,開始等待。
這是一幕悲慘的情景。伊集院俊吉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突然笑了起來。他那潔白的牙齒閃了閃,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會有這麼和善的笑,那幾個俄國女人也明白這一點。她們詫異地和滿懷希望地望着這個哈哈大笑的薩摩士兵,他把手一揮,說:“我不會要你們的……你們放心吧……滾開!……”
他因爲自己不記仇恨而覺得憤恨了,於是對那幾個歡樂地喋喋不休的俄國女人威嚇地吆喝了一聲,因此她們立即靜下來了。他自言自語:“他們帶走了你的女兒,毀了你的家,而你卻憐憫她們?”
可是他瞥見了她們那粗大而發紅的手——那是習慣於長年勞動的農民的手,說句老實話,他心裡確實憐憫她們:“難道是這些人帶走的嗎?難道是這些人破壞的嗎?”
伊集院俊吉帶着這樣的想法,跟在他所俘虜的俄國兵後面走着,回到自己的部隊去。
當他回來時,他在原來的地方已經找不到自己的部隊了。伊集院俊吉把俄國人交給了接防的部隊,便追趕上原勇作去了。
在路上,參謀本營的一輛馬車追上了他。坐在車中的是一位作戰參謀,他認得伊集院俊吉,得知伊集院俊吉在追趕上原勇作之後,他便要伊集院俊吉上了馬車。
有了馬車的幫助,他很快便追上了上原勇作,上原勇作見到他歸隊,並沒有責怪他晚上的擅自行動,只是隨便問了問他去了哪裡。
“我抓來了兩個俘虜,”伊集院俊吉回答,接着爲了說明事情經過,又補了一句,“我在找尋我的女兒……”
看到上原勇作疑惑的目光,伊集院俊吉用請求諒解的口吻解釋道,“我的女兒,她應該就在這裡,他們把她抓走了。不過在那個小莊園裡已經沒有人了。她們被帶走了……”
上原勇作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恍惚而陰鬱。他沒有再說話,開始用望遠鏡望着前方。
馬匹、大車和疲倦的人們,在拂曉潮溼的霧氣裡,沿着道路向前移動。迎面駛來一輛給俄國士兵們運送信件的戰地郵車,駛過了許多卸去彈藥的空馬車。光禿禿的樹枝被風吹得不住的顫慄着。哥薩克騎兵們的披肩颯颯地作響。
人們都默默地走着,加特林機槍的射擊聲聽起來很近,但並不密集,響了一會兒便停了,俄國人的炮也打得零零落落的,顯得有氣無力的樣子,和幾天前的作戰大不相同。
“露西亞人在搞什麼?”上原勇作自言自語的說道。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些已經空了的馬車上。
“露西亞人的炮擊似乎是在做樣子。”南野英助放下了望遠鏡,說道,“真是奇怪,我原來以爲,他們的炮彈似乎不足了,但現在看來,應該不會吧,難道說這些馬車運來的不是炮彈?而是別的東西?”
“不是炮彈,是炸藥。”上原勇作的聲音變得說不出的冷峻,“露西亞人是想要學習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