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百盞宮燈照徹御花園,曲苑迴廊、亭臺水榭,這北國的王宮竟處處有着江南的風味,令溫如玉幾疑回到了錢塘。
子墨似乎刻意要將這一場御宴演變成文人雅士的聚會,自己輕袍款帶,便服裝束。談笑間斂盡一切帝王的威儀,只留下眉間些許灑脫與張揚。
太子太傅雍溶和其餘一干文臣注意到子墨的表現,舉止便都變得隨意起來。
大將軍應莫言身材魁梧,長相略顯粗獷,但不失英武之氣。拿慣了刀槍的手,只宜大碗喝酒,現在卻偏偏舉着細緻小巧的金盅,被一種文雅的氛圍約束得渾身難受,手足無措。
他的兒子驃騎將軍應飛揚一直拿眼角的餘光瞟着溫如玉,細長的眼裡充滿妒意。
另外一位與他有着相同表情的是子墨的八弟安王子襄。經過當年嬈王后剷除異己的行動後,到子墨登基時王室一脈便只剩了這位異母弟弟。
雖不是一母同胞,但到底這王宮中只剩了一位手足兄弟,並且年紀比自己小了許多,因此子墨對子襄極其偏愛,幾乎是百依百順。故此將這位小王爺寵得飛揚跋扈、不可一世。
應飛揚與子襄都是弱冠之年,血氣方剛。見子墨如此重視一位異國的王爺,費盡心機將他弄到紫熵來,還要封他爲睿王,言詞間極力推崇。而這位睿王爺卻似乎毫不在意,只是那麼淡淡地聽着、看着,淡淡地微笑,脣角勾起的弧度始終那樣完美,恰到好處。優雅的外表將自己嚴密包裹起來,無論別人如何對他,他都是一副彬彬有禮卻滴水不漏的樣子。
還有那位據說是他男寵的蒼夜,不過是以前大王身邊的一個影衛,還曾是子炎的臠童,一個身份地位如此卑下之人,此刻眼裡卻只有溫如玉,好象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如此高貴的御宴怎能容他參加?還不是大王在縱容溫如玉!
這個人安靜地坐在溫如玉身邊,偶爾湊到溫如玉耳邊說幾句話,淺笑輕顰,神態從容。
兩人俱是絕世姿容,坐在一起,令御花園的一切美景都黯然失色。
紫熵極盛男風,那些文臣們一個個表面上斯斯文文,骨子裡比秦壽好不了多少。他們有些倒是聽說過蒼夜的名字,但蒼夜一直被子炎養在景華宮,後來當上子墨的影衛後,又是整天躲在暗處,根本見不着他的容貌。
此刻不僅見到了他,還見到了溫如玉這樣風華絕代的男子。所有的眼球都被他倆吸引,一個個藉着敬酒的機會接近他們。
他倆無形中成了園中的焦點。
這一切令應飛揚與子襄如芒在背,心裡憋得難受,非要*一番纔好。但在大王眼皮子底下卻又不敢放肆。鬱悶之極,藏不住的戾氣便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
子墨目光如炬,豈會不明白這兩個年輕人的心思?可他不動聲色,默默觀察他們的舉動和溫如玉的反應,想借此瞭解溫如玉的真實想法。
溫如玉鎮定得可怕,那雙漆黑的眸子映了夜色,深不見底,卻又冷雋清淨得不容半粒塵埃。
他到底作何打算?表面上溫潤如玉的人,骨子裡卻象一塊堅冰,又冷又硬。子墨不知道該如何去融化他。
應飛揚與子襄兩人平素關係極好,此刻頗有同仇敵愷之意,兩人一邊裝作閒閒地舉杯細品,一邊互相拋眼色。
溫如玉默默地將一切看在眼裡,卻彷彿什麼也沒瞧見,脣邊的笑容分毫不差。
眼前人影一晃,應飛揚向他走過來,修長的身影帶着無聲的壓迫,臉上雖然笑吟吟的,英俊的眉目間卻有掩不住的冷厲之色。
溫如玉微笑,這少年承了父蔭,怕是未曾受過什麼挫折。不過倒也是真性情,什麼都放在臉上,總比奸詐小人強過百倍。
“鯤鵬王爺戰功赫赫,在天下各國威名遠揚,晚輩敬仰已久。想不到王爺今日成爲紫熵的貴客,對晚輩來說真是天賜良機。不知道王爺是否允許晚輩改日登門討教?”應飛揚做出一副謙恭有禮的樣子。
溫如玉含笑道:“少將軍真是客氣了。令尊馳騁沙場二十餘載,十一年前成爲大將軍,有誰不知他能征慣戰、用兵如神?少將軍自十七歲起便隨父出征,至今已官至驃騎將軍,堪稱少年英雄。溫某不過是一個江湖人,偶然被命運捉弄,濫竽充數才上了戰場。少將軍如此誇讚,豈不是令溫某自慚形穢麼?”
這幾句話說得應飛揚受用之極,原來溫如玉對他父子如此瞭解,可見自己在鄰國中的威望不淺。心中暗喜,神情便鬆馳了幾分,笑容也變得真實了:“王爺謬讚,晚輩愧不敢當。無論如何,晚輩對王爺的文韜武略極其敬佩,如今有這麼好的機會,晚輩定不放過。必是要去討擾王爺,與王爺切磋一番的。”
溫如玉睫毛一顫,脣邊的弧度又勾起幾分,笑得溫雅而淡定,語聲輕柔:“溫某榮幸之至。只是……我中了大王的‘蓮心丹’之毒,如今莫說動武,便是動氣也催得自己早死了。所以比武切磋恕難從命。若是少將軍對音律、詩詞感興趣,我倒願意陪少將軍切磋一番。”
應飛揚看着他眉心一點嫣紅,忍不住皺眉道:“竟是如此……看來我是無望了。”輕輕嘟囔道,“好不容易有個對手……”聲音幾不可聞。
溫如玉微笑不語。
應飛揚頗爲落寞地敬了溫如玉一杯酒,便轉身回自己座位上去了。溫如玉注意到他目光閃動,神情怔忡,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而一邊的子襄用眼色探詢了幾下,得不到迴應,便起身向溫如玉走來。
這少年的年紀應該在應飛揚與蒼夜之間,看神情舉止卻似乎比應飛揚小一點,一臉傲氣毫不掩飾地寫在臉上,舉手投足間充滿了貴族的優越感。
他向溫如玉走來,目光卻落在蒼夜臉上,走到近處,伸出細長的手指,勾起蒼夜的下巴,笑得曖昧而不懷好意:“王爺果然有眼光,剛來紫熵便看上了這樣的美人。要知道他可是我大王兄的最愛,傾國傾城的容貌,堪比妲己、褒姒……”
蒼夜皺眉,一掌打掉子襄的手,冷然道:“請王爺自重!”
突然之間所有人都靜了下來,所有目光都落到他們三人身上。
子墨的眸子漸漸暗沉,危險的陰雲慢慢聚攏。
子襄勃然大怒,毫不猶豫地一耳光向蒼夜打去,卻被溫如玉的手半途劫住。
“安王爺,若是夜兒有得罪之處,溫某願意代他道歉。請莫要與他計較。”溫如玉的手沒有力氣,聲音也很輕,但神情卻堅定得不容置疑。
子襄哈哈大笑:“果然是重情重義的人,如此護短。好啊,你打算如何道歉?”
溫如玉看着他,平靜到極點:“安王爺要溫某如何?講出來,溫某自當遵命。”
子襄上下打量着他,再看看蒼夜,迴轉身面向衆臣,大聲道:“本王聽說鯤鵬王爺文武全才,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今日不如請他爲大家撫琴一曲,讓他的男寵伴舞如何?若能做到,道歉就免了。”
蒼夜咬緊牙關,目光冰冷地落在子襄的背影上。
“撫琴可以,但是伴舞……請安王爺免了吧,夜兒身體不好……”溫如玉神情未動,但語聲有些低沉。
一句話招來更加放肆的笑聲:“身體不好?是不是王爺與他夜夜歡愛過度?本王聽說,你們每晚不到兩更便就寢,春_宵那麼長……”
一語未了,只聽“啪”的一聲,一個耳光狠狠地打在子襄臉上,將他打得倒退三步,好久都睜不開眼睛。
子襄被打得暈頭轉向,舉手擦掉脣邊的血跡,正要發火,驀然看清眼前之人,不*怔住。
子墨滿臉陰雲,瞪着這個囂張的小弟,一字字沉聲道:“給鯤鵬王爺道歉!”
所有人都驚呆了。大家都知道子墨將子襄捧在掌心,平時百般呵護,今日當着那麼多人給他一耳光,對子襄來說簡直是比死都難堪的事。
一時花園死寂,衆臣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子襄捂着臉,呆呆地看着子墨,眼睛裡淚水滾來滾去,委屈到極點。半晌,見子墨毫無鬆動,淚水便不可遏制地流下來。
“大王……”溫如玉倒有些不忍,“不必如此,王爺年輕率真……”
子墨擺手,仍然緊盯着子襄不放:“道歉!”
子襄恨恨地瞪着溫如玉,那目光恨不得將他絞碎。但看到子墨暴怒的神情,他到底不敢抗命,咬着嘴脣,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句“對不起。”
溫如玉還未說話,子墨已皺起眉頭,聲音冰冷地道:“沒有誠意!”
“王兄!”子襄終於控制不住,大聲*道,“你……難道要讓我給他跪下麼?”
“有何不可?!”子墨的臉色比剛纔更加陰沉了三分,“象你這樣缺乏管教的人,便是讓你磕頭認錯都嫌輕!”
被寵壞了的年輕人再也受不了,哇的一聲哭出來,不顧在羣臣面前丟臉,轉身掩面狂奔而去。
子墨氣得渾身發抖。
溫如玉暗暗嘆口氣,輕聲道:“大王何苦如此,他還是個孩子。”
“讓你見笑了。”子墨苦笑,“這孩子從小沒有母親,跟我特別親。我那些兄弟們都被嬈王后害死了,就剩下他一人,所以我特別寵他,沒想到把他寵壞了。”
“大王顧念手足之情,令人欽佩。不過……真的不必爲我這個外人壞了自家兄弟之情。”
子墨聽到“外人”兩個字,神情一動,似有些挫敗感,卻最終沒有表露出來,緩了臉色道:“明日孤想邀王爺出遊,不知王爺願否?”
溫如玉愣了愣,沒有問什麼,點頭答應。
回到睿王殿,溫如玉心痛地看着蒼夜,道:“夜兒,我們不要再讓人誤會下去了,好麼?這個身份讓你繼續受委屈,我心裡很難過。”
蒼夜微笑:“沒關係,至少……掩護了我們晚上的行動,不是麼?”
溫如玉長長地嘆息:“希望……經過今晚之事,會有新的轉機。”
“什麼?”
“我現在不能確定,但我想,子襄與應飛揚兩個人,必定會做些什麼。說不定,會是對我有利的。”他疲憊地躺下去,自嘲地笑道,“我本來想看看……如果我什麼也不做,命運會如何安排我?這輩子好象一直在與命運作抗爭,可發現……到最後仍然被命運抓在手裡。也許,真的該放開一切了…….”
“大王對你真是禮賢下士,難道,他真想將你留下來?”
溫如玉無語,呆呆地看着房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