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公府,貴客漸次登門。
今天不是所有人都能參加這場滿城關注的婚宴,一者大部分京官和陸沉沒有熟到那個份上,二者宮裡已經傳出消息天子將會親臨婚禮,故而中下級官員大多不敢湊這個熱鬧。
於是很多人送上賀禮就悄然離去。
大管家陳舒不敢大意,帶着府中管事迎來送往,每一份賀禮都記得清清楚楚。
從申時三刻開始,四品以上的京官和軍中都指揮使一級的武將相繼抵達。
這些人都知道陸沉親自去魏國公府迎親,心中不免有些好奇,陸家接下來要靠誰來主持大局?
莫非是陸沉的父親陸通?
這些人自然沒有見過陸通,只知道對方乃是淮州數一數二的富商。
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商賈居然能培養出國朝歷史上最年輕的實權國公,不免讓人十分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人物。
不過最先抵達的權貴們沒有見到陸通,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身穿喜慶袍服的南潯侯、現任軍務大臣李景達。
“趙逸,你小子那是什麼表情?本侯親自迎接難道還辱沒了你?”
李景達語氣不善,臉上卻是笑意盈盈。
武威大營留守的大將趙逸連忙賠罪,又笑道:“侯爺相迎這是末將的榮幸,只是今天秦國公大婚,侯爺怎會在這裡迎客?末將心裡有些不解。”
“秦國公大婚,本侯當然要來幫把手,哪像你們這些傢伙一心只想開席濫飲。”
李景達笑罵一句,登時引來一衆武勳的鬧騰。
雖然這些人嗓音粗豪,但是沒人故意胡鬧,無非是讓氣氛變得更加熱鬧喜慶。
今天陸家準備得十分齊全,貴客們何處請茶、何處暫歇、何處宴飲都有安排,家僕們更是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不讓任何一位貴客被怠慢,這讓很多第一次踏足這座國公府的權貴感到驚奇。
他們敬佩陸沉的功勞,羨慕他的權勢,但是難免會覺得這位素來骨鯁的年輕國公不同於老牌門閥,尤其是在這種禮儀的細節上會存在很多紕漏,卻沒想到今日所見所聞無一不妥。
就算有李景達帶人幫忙,恐怕也很難做到如此妥當。
這些人又如何能想到,陸通一輩子見識過無數大場面,佈置一場婚禮自然是小菜一碟。
“要是讓這些達官貴人知道,當年楊大帥麾下將士們的一半軍需都是靠你支撐,不知他們會不會驚掉下巴。”
前院正廳,蕭望之追憶往昔,語帶調侃。
陸通正在喝茶,聞言失笑道:“未必會震驚,對我心生殺意更有可能。”
“今時不同往日了。”
蕭望之顯得十分放鬆,悠然道:“你有一個好兒子,如今誰敢撩撥那頭年輕的猛虎?尉遲,你說對不對?”
廳內還有一位中年男人,正是和蕭望之知交莫逆、算是陸沉半個師父、位列江湖武榜第八的尉遲歸。
他微微一笑道:“我不懂這些,只是有些好奇這世上竟然有人能擁有此等福氣。無論林溪還是厲天潤的女兒,還有翟林王氏的嫡女,皆是世間最優秀的女子,如今都是陸兄的兒媳,這福氣真是令人豔羨。”
陸通哈哈大笑,滿面得意之色。
蕭望之擡手點了點他,繼而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
便在這時,陳舒急匆匆地進來,快速說道:“老爺,禮部胡尚書和戶部景尚書來了!”
陸通和蕭望之對視一眼,旋即起身往外走去。
“陸兄,恭喜!”
禮部尚書胡景文時年四十三歲,面容清癯氣質儒雅。
另一邊戶部尚書景慶山亦連聲道喜。
陸通不卑不亢,應對自如,讓兩位高官心中暗暗稱許。
這兩人的出現就像是一個訊號,隨後兵部尚書陳新才、工部尚書朱衡、刑部尚書楊靖、御史大夫姚崇、翰林學士陳春、京軍驍勇大營主帥元行欽以及平寧侯湯永、東平侯韓章、會寧伯張聞、武康伯徐進春等武勳相繼到來。
放眼朝堂之上,除了那三位權柄最重的文臣和金吾大營主帥陳瀾鈺,幾乎有頭有臉的重臣盡皆登門,可謂高朋滿座極盡體面之事。
陳瀾鈺很清楚陸沉對他的態度,所以今日註定不會出現,但是他也讓人送來了一份賀禮。
先前風輕雲淡的陸通此刻終於感覺到壓力。
身爲陸沉的父親,他必須要幫兒子撐起場面,即便有蕭望之和李景達幫忙,應付這麼多高官依然是很費力的事情。
能夠登上高位的官員哪個不是人精?
這一通應酬下來,老頭子愈發體會到陸沉的不易。
連這種流於表面的交際都讓他感到疲憊,最後老臉笑得有些麻木,可以想象陸沉跟這些江南世族的代表人物明爭暗鬥,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
夕陽籠罩大地之時,在無數人期盼的目光中,迎親隊伍終於返回秦國公府。
新娘從正門進入,給陸通敬茶之後便前往內宅,晚些時候會再出來進行婚禮儀程。
陸沉則需要招待滿堂貴客,其實他也是第一次遭遇這種場面,一圈下來同樣有點吃不住勁,畢竟往常他不需要對這麼多人笑臉相待,今日則不同,所有貴客都是來恭賀他大婚之喜,身爲主人當然不能擺架子。
看在陸沉好不到哪裡去的表現,陸通既心疼又想笑。
陸沉好不容易應酬完畢,廳外響起陳舒的聲音。
“薛相、許相、李尚書至!”
數十位高官和武勳忽地安靜下來。
陸沉目光微凝,旋即邁步向前。
只見薛南亭、許佐和李適之聯袂而來。
陸沉拱手一禮道:“三位大人撥冗親至,鄙府蓬蓽生輝,晚輩不勝榮幸。”
薛南亭當先笑道:“你今日新婚大喜,我當然要來討杯酒喝。”
陸沉亦笑道:“薛相一定要多喝兩杯。”
接着他又看向許佐,二人相視一笑,許佐溫言道:“秦國公,值此大喜之日,祝賢伉儷琴瑟和鳴,乾坤定奏。”
“多謝許相。”
陸沉從許佐的目光中看到很多感慨。
猶記在定州的時候,他們從一開始的互相提防和戒備,到後來逐漸認清對方的品格,即便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志同道合的盟友,彼此都有原則和堅持,但是他們至少在大局上方向一致。所謂摯友,這世上本就有很多種形式,不能一概而論。
這時旁邊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
“國公今日與厲將軍喜結連理,下官代表家父前來道賀,祝國公與夫人雍雍喈喈,福祿攸歸。”
陸沉轉頭望去,映入眼簾的是李適之真誠的微笑。
兩位宰執很有默契地移開視線。
“多謝李大人光臨,老相爺近來可好?”
陸沉看起來十分客氣,而且他之前明明去過錦麟縣的李氏祖宅,跟李道彥下了很多盤棋,這會依舊像毫不知情一般關切地詢問。
李適之沒有拆穿,感佩道:“有勞國公記掛,家父身體康健心情愉悅,卸下一身重擔之後,精神頭倒是好了不少。”
“那就好。”
陸沉放鬆下來,微笑道:“老相爺乃是大齊柱石,他老人家肯定能長命百歲。”
“承國公吉言。”
李適之微微垂首。
兩人的交談看起來十分和諧融洽,至少在廳內權貴們看來,這兩位就像是神交已久的知己,頗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只不過……
陸沉心裡很清楚,自己回京之後遇到的糟心事,至少有一大半是面前這位滿身清貴文氣的吏部尚書一手操持。
而李適之同樣知道,讓他失去七名得力心腹的京察風波,便是這個年輕國公和他父親默契配合的傑作。
無論他們心裡轉了多少念頭,此刻都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妥的舉止。
陸沉和李適之寒暄過後,對兩位宰相說道:“薛相,許相,請入席。”
薛南亭沒有邁步,爽直地說道:“不急,其實我們三人剛剛從宮裡出來,同時也是幫陛下打個前站。”
話音未落,陸沉便瞧見秦子龍出現在廳外。
“陛下駕到!”
片刻過後,苑玉吉的聲音響起。
天子御輦駕臨秦國公府。
廳內所有人出去迎接。
禮節完畢之後,李宗本來到陸沉面前,徐徐道:“今日乃陸卿家和厲卿家大婚之日,朕感念你們在邊疆捨命對敵,爲大齊立下汗馬功勞,所以決定親自來一趟。”
陸沉拱手道:“臣謝過陛下恩典。”
天子出現在臣子的婚禮上,這種事不說絕無僅有,卻也實不多見,單單是這個舉動就能顯露出天子對陸沉的重視。
更不必說今日滿朝文武齊聚,京中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這般規格的場面。
如果不是陸沉身份特殊,而且他迎娶的是厲天潤的女兒,斷然不會如此誇張。
李宗本看了一眼周遭的重臣們,又擡頭看了看天色,微笑道:“朕不便久離宮闈,亦不好打擾你們的酒興,只是過來說幾句話。”
羣臣盡皆恭敬傾聽。
李宗本的視線落在陸沉臉上,情真意切地說道:“諸位愛卿,你們定然熟知陸卿家的功績,朕不再贅述。今日朕藉着這個羣賢畢至的日子告訴你們,陸卿家起於微末,對大齊的忠心矢志不移,方有今日之成就。北伐未竟,舊都尚在敵人手中,希望你們能將陸卿家作爲表率,萬衆一心再造大齊盛世之景!”
所有人齊聲道:“臣遵旨。”
李宗本微微頷首,又道:“陸卿家,朕今日不是空手而來,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望你莫要推辭。”
陸沉垂首道:“臣豈敢。”
李宗本朝旁邊看去,便有兩名宮人端着一個很大的錦盒走來,然後當着文武重臣的面打開。
哪怕是在天子當面,人羣依舊發出一聲驚訝的低呼。
只見錦盒裡面放着一件金甲。
有人滿面震驚,有人略顯凝重,也有人疑惑不解。
陸沉心中一凜,當即說道:“陛下,臣不敢領受此賞。”
天子賞賜甲冑兵器給武勳,當然不是一件出格的事情,但是金甲的象徵意義不同,畢竟這種顏色歷來是皇家獨享。
李宗本卻笑道:“朕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但是今日滿朝文武皆在,這是朕賞給大將軍的禮物,誰會胡說八道?誰敢胡說八道?另外,朕並非要讓你穿着這身金甲指揮千軍萬馬,這在戰場是很不明智的選擇。你可以將其放在府中,朕只是希望能讓天下人明白,愛卿是朕的大將軍,是大齊的國之干城,是邊疆安穩的中流砥柱!”
他稍稍一頓,語調上揚:“將來朕會盡起大軍北上,收復故土重整山河,而領軍主帥之人選,非愛卿莫屬!”
此言一出,羣臣無不看向陸沉,眼中的羨慕顯露無疑。
所謂天子金口玉言,李宗本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說出這番話,除非陸沉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情,否則他手中的軍權不僅不會削弱,反而會成爲名正言順的北伐統帥、大齊軍方第一人。
在這種局勢下,容不得陸沉繼續推辭。
陸沉領旨謝恩,李宗本爽朗一笑,繼而道:“今日愛卿新婚大喜,朕就不打擾了,諸位卿家大可開懷暢飲,朕準你們明日休沐。”
“謝陛下!”
羣臣齊聲高呼。
李宗本最後對陸沉說道:“朕要回宮了,愛卿記得朕方纔的話,朕希望能早日收到你收復舊都的捷報,這也是先皇的遺願。”
陸沉拱手道:“臣必當盡心竭力。”
“很好。”
李宗本果然沒有遲疑,當即返身離去。
陸沉和一衆高官武勳送到府外,目送御輦在千餘禁軍的護衛下離去。
當此時,殘陽如血,大宴終於開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