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府。
一張正被火舌吞噬的紙被越晨曦握在手中。眼看那火舌逐漸燒到紙張最下方的邊緣,他猶自在出神。突然火舌燒到他的手指尖,他本能地丟開手,那已經燒成黑色的紙片在最後一刻被火焰完全吞沒,片片黑色的蝴蝶落在桌上,四分五裂。
“以前有位大師和我說過一句話‘痛了,你自然會放下’。”耳畔忽然有人說話。
越晨曦側目看去……是南隱。他站在門口,眼神中有幾分同情。
“今日敗給裘千夜,一是我們沒有預料到他有這麼多後手,二是沒想到童濯心竟然會這麼明目張膽地倒向他那邊。一個神智模糊的女人居然心裡惦記的還是他。”
“她的神智應該已經清醒了。”越晨曦低低道,收回目光,看着桌上那一片殘留的灰燼。今天他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吟誦這闕詞。他原本想借助詞意去感動她,但誰知……應該就是這闕詞,卻觸痛了她心中的痛。
就是她和他聯手寫詞的那晚,他以酒灌醉了她,令她相信彼此鑄下大錯,不得不答應他的求婚。而這闕詞留在她心中的不是甜蜜,而是恥辱。所以當他再度提起時,她選擇的不是回來,卻是離開。
她一定是清醒了,起碼,是正在清醒。
越晨曦站起身,“殿下這麼晚了怎麼還在府裡?是陛下有什麼旨意要給我宣的嗎?”他從皇宮走時聽到皇帝正吩咐太監去拿寫聖旨所用的黃綾,想來那道旨意是寫給裘千夜的……讓他可以順利帶着童濯心回到飛雁。
而自己,今日害皇帝丟了醜,讓南隱失了面子,大概也是要受罰的。
南隱卻笑道:“你有什麼事好值得父皇宣旨的?我來只是爲了告訴你一件事……”他走到越晨曦身邊低低說道:“裘千夜不會那麼順利回答飛雁的。對這種心懷叵測,擅使心計陰謀之人,讓他回到飛雁,就是給金碧帶來麻煩。這不是你提醒我的嗎?父皇后來也是這麼說的。”
越晨曦一震:“那,陛下難道要反悔?”
“反悔當然不會,天子一諾,豈能朝令夕改?許他回國的通關手諭此時應該已經送到祈年宮去了。不過,隨着手諭送過去的還有一物。”
“什麼?”
南隱笑得神秘:“金碧永春。聽說過嗎?”
越晨曦皺皺眉,倏然一驚:“是……專門用來賜死不貞皇妃所用的……”
“正是。”南隱說道:“這酒初飲時與別的酒不會有什麼不同,該有的醉意,香氣,一樣不缺。但飲後三日,身上會出紅疹,開始發熱,高燒不退,七日後,就會五臟出血,腹痛不止。那紅疹會變成水痘般模樣。到了第十天,便會腸穿肚爛而死。而一般的大夫是診斷不出真正的死因的。”
越晨曦微一沉吟:“這毒藥是緩發的?所以如果裘千夜出發得早,三天時便要開始出現症狀,但是七天後症狀加劇時他其實已經回到飛雁了。”
“對。到時候就算是他死了,也是死在飛雁的土地上,無論飛雁人如何追問質詢,我們只要一推三不知,他們也不能如何。論武力,飛雁是不敢真的和金碧對抗的。更何況如今他父皇重病,太子當家,我們幫他除掉裘千夜,其實是除掉了一個競爭王位之人,他只能感激,豈能追究死因?”
越晨曦沉默了很久,南隱斜睨着他:“怎麼?這不正是你的意思?莫非你還後悔了?”
“陛下送去的酒,若是他不肯喝怎麼辦?這個人聰明絕頂……”
南隱笑道:“他若不喝,就是故意抗旨,更有理由將他直接拿下了。父皇已經命守在祈年宮的護衛把守在他的內宮門口,縱然他有點功夫,但是要想憑一己之力打敗上百守軍,也是不可能的。而且以他的性子,自己一人逃跑,丟下童濯心一人,更是不可能。”
越晨曦低聲問:“那酒……濯心不會喝吧?”
南隱挑着眉:“事到如今,你竟然還替那女人着想?這幾年她對你對他究竟是如何,你自己心中最明白,今日她棄你而去,日後生死也與你兩不相干,你若是執着地始終放不下她,就是自取其辱,自找沒趣了。”
越晨曦苦笑一聲,袖子在桌面上一拂,將那灰燼都掃落到桌上,朗聲道:“對,該放下了,都該放下了。”
話雖如此,但心如刀絞。這種疼痛此生應不會再有,亦不想再品。只是一想到南隱所說“日後生死兩不相干”這幾個字,那疼痛就陡然加倍。
此生便就此成了緣滅緣散,再不相見了嗎?
裘千夜雖然走得匆忙,但是胡錦旗還是得到消息匆匆趕來,一同趕來的還有胡紫衣。
“錦靈若是知道,肯定也是要來的,但是我沒敢告訴她,怕她哭哭鬧鬧更加煩你。”胡錦旗將裘千夜拉到一邊,小聲說道:“你這次回去,陛下看似答應得比較容易,只是不知道越晨曦是不是能放得下心裡的疙瘩,一路上還得小心。陛下讓我胡家負責你一路回去的護送之職,卻不讓我跟隨,我給你挑了兩百人馬,都是精兵強將,保你平安回飛雁肯定是沒有問題的。”
裘千夜暗中苦笑:再多的人馬又如何?那杯毒酒已經被他喝進肚子了,金碧皇帝還會傻到又在明面上下二次手嗎?他問道:“你聽說過‘金碧永春’這種酒嗎?”
“金碧永春?”胡錦旗歪着頭想了好一陣:“好像是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哦!對了!大約二三十年前,皇宮中有一名老皇妃因故被陛下賜死,據說喝的就是這種酒,這酒是深宮之中用來秘密處死人的一種毒酒啊,你爲這個幹嘛?”
裘千夜雖然早已料中,但聽到證實之後還是幽幽淡淡一笑:“果然……”
胡錦旗看着他這古怪的笑愣了一會兒,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問道:“難道你喝了這酒?”
裘千夜直視着他,平靜問道:“我應該還能活多久?”
胡錦旗急道:“你怎麼能喝這種酒?誰給你的?”
裘千夜淡淡反問:“內宮禁酒,還能有誰?”
胡錦旗怔住:“是……陛下?”
裘千夜沒有回答,只道:“我今日喝下這酒之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但是既然你說了這是毒酒,那這毒性可能是緩發的,要等我回到飛雁之後才徹底發作,這樣我死在飛雁,金碧就可以完全脫離責任。我猜這酒可能無藥可解,只想知道我還能活幾日?”
胡錦旗的眉毛幾乎擰在一起,喃喃說道:“陛下這樣做實在是太小人了……”
裘千夜笑了,他知道以胡錦旗的一篇赤膽忠心,絕不會隨意說出對皇帝不敬的話,但這人真心好,纔會情不自禁說了禁忌之話。他不由得說道:“我怕這毒性若發作劇烈,過幾日我就死了,濯心便無人照顧。她已無父母,若再沒有我,天上地下便是孤苦一人。她現在神智還未完全清醒,沒了我還能活,若是過幾日她完全清醒了,知道真相,必定痛不欲生。我想求你一事。”
“你說。”胡錦旗不由得嘶啞了嗓子。
裘千夜誠摯地說:“若是我不幸身故,求你幫我找個地方安置濯心,讓她能與世無爭地活着,也不要讓越晨曦找到她的下落。越晨曦爲了得到她不擇手段你已知道,而今日濯心舍他選我,你也是親眼目睹。如果濯心失去庇護,再落回到越晨曦手中,今生今世便如在地獄之中。以越晨曦的驕傲自負,能讓她有好日子過嗎?”
胡錦旗思量一刻,重重點頭:“好,這事我答應你。”
“多謝。”裘千夜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我立刻就要上路,你此後在朝中也要小心謹慎行事。爲了我的事,你算是得罪了越晨曦和太子,雖然有錦靈這層關係暫時可以保你無虞,但錦靈終究只是個公主,不比皇子……”
胡錦旗打斷他:“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我會先去想辦法幫你找這種毒藥的解藥。世上萬毒都該有相配的解藥。你沒找過便不能放棄。若是找到了,我派人快馬加鞭給你送去。”
“那就多謝了。”裘千夜淡笑答謝,並未有特別的期盼。從他喝下那杯酒時算起,他已經將自己當作半個死人。金碧皇帝既然安心要置他於死地,又怎麼能給他一個活命的可能?所以解藥存在與否,並不重要。
胡錦旗揚聲對進入馬車中和童濯心道別的胡紫衣喊道:“紫衣,你說完話沒有?別打擾他們上路。”
胡紫衣鑽出馬車,雙目含淚,哽咽應了一聲:“好,那你們……一路保重。”
裘千夜眨眨眼:“看你這依依不捨的樣子,其實你一向喜歡東跑西顛,日後可以到飛雁來看她。或者……”他看向胡錦旗,“錦旗兄知道如何找到她,你們總是還能見面的。”
胡紫衣點點頭,已經說不出話來。
裘千夜上了馬車,看到童濯心雙眼也微微紅腫,他怔了一下,“胡紫衣和你說的話,你都明白了?”
她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沒有回答。
裘千夜對外面吩咐道:“走吧!”
所有的人隨即朝着飛雁的方向出發行進。胡紫衣站在隊伍的最後看着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嘆道:“他們這一去真的不回了。兒時的玩伴死的死,走的走。人事漂泊如浮萍,想求一個圓滿真的是很難。”
胡錦旗心中惦記着給裘千夜找解藥的事情,說道:“走吧,我們也早點回去。我還要向陛下覆命。”
胡紫衣卻依然依依不捨地看着人羣的背影,心中閃過的是當初剛入學堂時,童濯心和徐嬌倩與自己嘻嘻笑笑,打打鬧鬧的樣子。
往事如煙,禁不住,她又一次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