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整，窗外還是一片薄霧濛濛。一陣手機的鬧鐘響起，驟然打破瞭如墨的靜謐。
房間裡，一名年輕男子驟然發出一聲哀嚎，手腳觸電猛然抽搐，從牀上滾落下來！
他顧不得自己在牀角被磕破流血的額頭，神經質般地撐起上身，大口喘息着，緊張地四周環顧。將呼吸平靜下來花費了他十秒鐘的時間，然後他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又撲到牀頭緊張地摸索起來！牀單，枕頭都被他肉作一團扔到了一邊，直到他終於找到自己的目標——一副啤酒瓶底一般厚重的眼鏡，手忙腳亂地將它架到自己的鼻樑上。
再一次環顧四周，男人陷入了長時間的僵直狀態，直到手機鬧鐘再一次響起的時候，他才彷彿恢復了意識，張着大嘴茫茫然，一屁股坐到牀上。他的額頭和鼻尖早已滲出大滴的汗珠來。
“新的一天。”男人習慣性地推了推鼻樑上沉重的眼鏡，又從書堆裡翻出一塊眼鏡布來擦拭鏡片，完成這個他重複了千百次的動作。
這名瘦弱得如同骷髏架子一般的男人叫做羅昊，這樣的清晨對他而言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年——從他記事的時候開始，他便被勒令嚴格按照鐘錶的刻度安排作息，分毫不差。
那個時候，他還在孤兒院。
不過現在，他已經是魯門大學最年輕的教授。
七點二十分，機械性地吃完了千篇一律的早餐，牛奶一定要加熱到七十二度，三明治裡夾心的順序也絲毫不能改變。這無關乎習慣，只是任何生活中的變數都讓羅昊厭惡。準時坐到了電腦前，他打開自己的電子郵箱。127封未讀郵件，比起昨天少了兩封，不過羅昊處理它們的時間並沒有多少差別。
那些信件裡百分之七十來自於想要報考他的研究生，或者想要參加到他的項目組裡的慕名者；百分之十是邀請他出席各種國際物理交流會議；還有百分之十是陌生姑娘們大膽的求愛信。
信裡夾雜着各種各樣的女孩照片，從清純的學生生活照，到性感暴露的自拍寫真，不過它們的命運完全相同——在羅昊的手指划動間統統滾落到郵箱的垃圾桶裡，化成了一堆無用的數據。
羅昊對女人並不太感興趣，他的生命中似乎只有吃飯睡覺和研究三件事情。他就像一個精確的原子鐘擺一樣，按照固定的軌跡擺動在公寓和研究所之間，沒有任何事情，哪怕是地球的毀滅也無法讓他的時刻表改變分毫。
所以在魯門大學的學術圈子裡，羅昊獲得了一個形象的綽號——“鐘擺”。不論他自己是否喜歡這個綽號，在魯門大學這個充滿了自傲和學術詆譭的聖地，能夠擁有不被人直呼其名的榮幸，已然是一件讓無數人眼熱的事情。要知道，上一個被稱爲“華爾茲舞熊”的人，可是曾經獲得兩次諾貝爾提名的老禿頭。
而今年，羅昊纔剛剛滿三十二歲。
爭分奪秒，永無休止，這就是在外人的眼中，這名科學界璀璨新星的形象。
七點四十五分二十秒，羅昊的轎車準時駛出車庫，往研究所的方向駛去。因爲在這個時候出發，以他平常的速度駕駛，從這裡一路到學校都將遇上綠燈。
這也是羅昊早就算好了的。
不過今天，顯然他不能準點到達了。因爲剛出家門不遠，羅昊的車就被兩輛黑色的越野車夾在了中間，被迫停靠在路邊。
“羅教授，又見面了。”一個鼻翼上戴着銀環，左眼瞼下紋着一條魚的青年從其中一輛越野車上跳下來，笑嘻嘻地對羅昊喊道。
羅昊摘下自己的眼鏡，在眼鏡布上反覆地擦拭着，看也不看那個嬉笑着向他走過來的人。“我不是已經跟你們老闆說過了嗎，下個星期纔是還錢的時候。”
“當然，當然。”青年聳聳肩，仍然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老闆只是讓我來提醒一下羅教授，聽說您最近那個什麼課題比較忙，哈，怕您貴人多忘事。”
“你已經耽誤了我五分鐘的時間了。”羅昊依然一眼不看對方，只是擡手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手錶，“我現在本應該開進科技園區的大門。”
“好了好了。”那青年擡起雙手，笑道，“那羅教授請便，我們只是好意請您休息一下子。鐘擺也有偶爾停擺的時候嘛。我們家鄉有一句俗語，總是繃緊的發條會斷掉。”
青年吹了一聲口哨，拍了拍羅昊的車窗玻璃，然後轉身離去了。
這時，羅昊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對方從車窗的縫隙間塞進來一張照片，飄落到自己的大腿上。
照片上是清晰的兩個人影——羅昊和一個年輕女子，兩人都是赤身裸體。
“這幫混賬！”羅昊憤怒地一掌拍在方向盤上，喇叭直響。那張照片被他撕成了碎片。
是的，兩年前的羅昊剛剛年滿三十，卻已經獲得了業界最高榮譽帕馬利星雲獎，無數榮譽紛至沓來，各大財團爭相向他提供資助。“鐘擺”被讚譽和期待包圍着，人們認爲他即將成爲第二個愛因斯坦，或者在歷史上留下更輝煌的記錄。
但是兩年後的今天，一切都改變了。或許在外人看來，他依舊是光彩奪目，身上揹着重重的榮譽，前途一片光明。但實際上他卻已經債臺高築，不得不依靠抵押自己的實驗成果和獎盃借高利貸來維持實驗室的運轉和自己的日常開銷。
這一切的轉變，都是因爲一個女人的出現。爲了這個女人，羅昊傾家蕩產。
手機鈴聲急促地響起，將羅昊從極端憤怒的狀態中驚醒過來。來電顯示是他讀博士時候的老同學，也是現在的同事卡爾。
“嗨，夥計，都已經八點整了，出了什麼事嗎？”也無怪對方會如此緊張，‘鐘擺’向來是以準時著稱的。
“沒事，我還有十分鐘就到。”羅昊的聲音仍有幾分顫抖，還沒有從剛纔的憤怒中完全瓶頸下來。
電話裡的聲音支吾了一下，然後卡爾似乎有點難爲情地說：“那請你快點到實驗室來吧。今天麥倫集團的代表來了，他們……他們想要撤回在你的實驗室中的投資，並且關閉這個合作項目。”
“什麼？”羅昊頓時滿面通紅，“他們怎麼敢這樣？讓他們等着！我馬上就到！”
羅昊的車第一次在這條道路上開得如此瘋狂，平常十分鐘的路程今天只花了六分半鐘就趕到了實驗室門口。
那個西裝革履，衣冠楚楚的傢伙已經站在大門口恭候了。羅昊徑直走向他面前，厲聲質問道：“你就是麥倫的代表？就是你說要關閉我的實驗項目？”
彷彿早就預料到羅昊的反應會如此激烈，對方臉上的微笑絲毫未曾改變，依舊一副如沐春風的表情。“羅教授，請您理解公司的決定。我自己不過是一個送信的而已，我只是負責將項目組的決定傳遞給您，還有您的實驗室。”
“爲什麼？”羅昊沒有理會對方的說辭，冷冷問道。
“您知道爲什麼的。”公司代表說道，遞上一份文件，“根據聯絡員的報告，您的研究在一年之中已經近乎停滯，沒有任何成果產出——不，我們並不是不相信羅教授的能
力。只是，我們的理事會覺得，您近年來的研究方向已經偏離了我們當初的約定和計劃。”
嗤嗤兩聲，是羅昊面無表情地撕掉手中的文件，碎紙如雪花般飄落。不再理會那公司代表和門口一羣觀望的同事和學生，羅昊轉身向屋裡走去。
“請您在一個星期之內將您的私人物品收拾好。公司馬上將會派來專人來評估實驗室固定資產的價值。”公司代表在身後大聲喊道。
“評估？”羅昊止住了腳步，從鼻樑上取下眼鏡擦拭起來，“誰有這個資格來評估我的實驗室？”
“自然是中村先生。”公司代表笑道，“在您之後，他將會成爲公司的下一個資助人，並且接收您的實驗室。”
“中村亮太。”羅昊幾乎是從牙縫中迸出這幾個字，那是他成爲教授之後帶出的第一名博士，也是現在實驗室的第一助手。
“你們不是要成果嗎，在這兒等着。”羅昊快步向屋裡走去。雖然正如那公司代表所說的那樣，這兩年他的研究方向早就偏離了當初的計劃，但是即使是這段時間的研究過程衍生出的周邊副產品也足以應付公司的要求。
不過當他打開自己的電腦時，卻再一次愣住，鼻尖上滲出黃豆般的汗珠來。
那個最重要的文件夾竟然不翼而飛！
“中村亮太！”實驗室裡發出羅昊的一聲怒吼。這是一個陷阱，一把從背後捅來的刀子，卻正好命中他的心臟！
“好吧。”冷靜了十分鐘的時間，羅昊終於似乎恢復了一些生氣，邁着僵直的步伐走出了實驗室，對依舊恭候在外的那名公司代表說道，“你可以走了。告訴他們，一個星期之後，這實驗室我會交出來。”
公司代表的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了。
“羅教授，我對合作關係的結束深表遺憾。但是請您相信我們公司的誠意，並沒有向你追討在過去一年裡毫無意義的科研投資。嗯，祝您今後工作順利！”
把所有的研究員和學生趕出了實驗室，羅昊關上了大門。
一個年輕女人從內屋裡走了出來，身材豐腴，眉目也頗有幾分姿色，正是早上被羅昊撕碎那張照片中的女主角。她是羅昊的助手白靈，也是他生命軌跡的轉折點。
“聽說他們要封閉這座實驗室？”女人有些驚惶地問道。
“是。不過你放心，我們還有一週的時間。”羅昊只有對這個女人的時候，聲音才現出幾分溫柔來，眼神中竟然又透出幾分狂熱來，“只要一週，最多一週，我們就能夠找到它了！”
“但願如此……”白靈有些失落地在羅昊身邊坐下來，“我現在只能依靠您了，我的導師。我都已經感覺到它在我的身體裡面，在一天天的長大……我好害怕。”
羅昊轉過頭去，擦拭起自己的眼鏡，讓女人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我們會的。一定能，找到它。這是你，也是我最後的機會。白靈，幫我遞杯水過來。”
“好的，我的導師，您的茶早就泡好了。”女人將頭伏在羅昊的懷中，一手擡起懶懶地一招，實驗室的另一邊，一個茶壺詭異地自動飛了起來，往桌上的茶杯裡傾注了半杯濃茶，一時間滿屋飄着茶香。
然後那裝着茶的茶杯晃晃悠悠地飛了起來，跨越了大半個房間的距離，凌空落到了羅昊的手中。
“今天控制力不錯。”羅昊讚了一句，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小本來，在上面記錄起來。
七月十二日上午8點40分，今日實驗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