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花自飄零水自流 (1)

血書“新皇弒君奪嫡”就放在楊漣的書桌上,在座的,還有朱由檢、楊天石和錢寧。

楊漣語出如冰霜:“信王爺,弒君逆賊的話,你也信嗎?”

“這不是話,這是血。”

“弒君者死,既知是死,流點血算什麼。”

“楊伯伯……”錢寧急道。

楊漣怒視着錢寧:“錢寧,不是信王爺保你,你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楊伯伯,家父確實有罪,罪不容赦,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何況這上面的血還是大殿下的……”

“大殿下與你爹一丘之貉,一概信不得!”

“爹,他們的話,兒子以爲不妨聽聽……”楊天石勸道。

“混賬!這樣的話,聽了就是死罪!”

“師傅原來是害怕了。”朱由檢冷冷地說道。楊漣深深地瞅着他的這個皇家弟子:“我不是怕,是很怕!十七年前,你先是控告大殿下栽贓奪嫡,如今你又控告新皇弒君奪嫡,你師傅我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我只知道,這大明的江山社稷,就快讓你們哥仨折騰垮了。如今新皇登基,我楊漣認定他就是真主子,誰要想再折騰出個好歹,我楊漣就是他的對頭。”

“師傅從來都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我不想分!信王爺,你告訴老夫,你究竟想做什麼?想把皇位再奪回來?想要老夫振臂一呼,帶着滿朝文武跟着你信王爺,把新皇帝趕下皇帝寶座嗎?”

“由檢沒這麼想……”

“你就是這樣想的。”他拍着血書,“可光指望這個,你就是妄想!”

朱由檢猛然擡頭,深深地注視着楊漣:“師傅還需要什麼?”

楊漣走出桌案,楊天石要扶他,他推開了兒子的手,踱着步子:“信王爺,先帝三個皇子,惟獨讓老夫當了你的師傅,上書房的師傅。因爲你是嫡子,按照國本,頭一個該當皇帝的,就是你。老夫也爲此與先皇爭了大半輩子,可結果……如今這個結果,你痛心,你以爲老夫就不痛心嗎?國本國本,老夫連個國本都爭不下來,老夫算什麼當朝首輔?後世又當如何評價?可細思細想,這都是私心,是老夫的私心啊!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說到底,大明江山社稷在,國本方在;大明的江山若是垮了,國本也就沒了!信王,你還是多想想這個吧。”說着,竟淌下淚來。

朱由檢起身,將一塊手帕遞了過去:“師傅,由檢會找到新證據!”

楊漣剛要拭淚,立刻停住:“你找不到!因爲根本就不會有!先皇宣諭儲君,楊漣親耳所聞,親眼所見,朝廷百官俱在,新皇也在當場,你就是找到一萬條新皇弒君奪嫡的證據,老夫也不會相信!老夫只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有這兩隻沒聾的耳朵!”

楊府院內,石桌前,金枝託着腮幫子,傻傻地笑着:“嘻嘻……當上皇帝了,他真當上皇帝了。”

布衣一身錦衣衛指揮使裝束,朝後園走來,竟是沒看到金枝。

金枝忽然跳起來,奔過去,一把抓住布衣:“嚯!神氣了!不理人了!”

布衣沒好氣地甩開金枝:“沒看見。”

金枝一搡布衣:“做什麼?你還沒當上皇帝呢!”

布衣一把拉住金枝:“胡說什麼你!”

“我就胡說!趕明兒見到新皇帝,我讓他罷了你的官。”

布衣怔怔地瞅着金枝:“他纔不會聽你的!”

“我這就去找他!”說着就走。

布衣一把拽住金枝:“奉聖宮我守着,我不會讓你進去。”

“你敢!”

布衣將金枝拉着坐下:“金枝,今非昔比,你要見他,沒那麼容易。”

“我要你領我去。”

“我也一樣。”

“他大婚那天呢?也不讓見嗎?”

“好妹子,別做夢了……”

金枝臉一紅,起身朝一旁跑去:“我願意!你管不着!”

布衣跟了上去,忽然學起朱由校的聲音:“金枝妹子,朕來了。”

金枝猛然站住,恨恨地瞅着布衣:“我不要你學他的聲音!”

布衣忽然嬉皮笑臉起來:“我的聲音你又不愛聽。”

“我要你學老虎叫。”

布衣猛然一聲虎吼,“撲”了上去,金枝驚叫着,歡快地跑開了。

楊天石引領朱由檢、錢寧走向楊府大門,後院一聲虎嘯傳來,錢寧猛然停步。

“你家養了老虎?”

“怎麼會?”楊天石笑道。

“那爲何會有虎嘯聲?”

“你怕是聽錯了,或許是風聲……”

錢寧瞅向朱由檢,朱由檢想了想:“我說不好。”

楊天石推搡着錢寧:“行啦……”

錢寧一掙,朝後園跑去。

後院,布衣忽然摟住金枝,捂住了她的口,一起蹲伏在草叢中。金枝“嗚嗚”地掙扎着。

布衣“噓”了一聲。

錢寧走過草叢,四下尋找着什麼……

金枝驚愕地瞪大眼睛,不再掙扎和“嗚嗚”了

錢寧來回溜達了兩趟,轉身急速離去。

布衣鬆開了捂住金枝的手,長長舒了口氣。

金枝瞪他:“你,做什麼,你……”

布衣沉吟着:“險些鑄成大錯……”

金枝一個巴掌打過來:“咱們又沒做壞事!”但臉騰地紅了。

布衣順勢抓住她的手腕:“不是說你,是說我自己……”

“呸!還不是一樣!”說着,金枝臉又紅了。

布衣怔怔地瞅着金枝,忽然將她緊緊摟在懷裡:“金枝,嫁給我。”

金枝掙扎着:“布衣哥,你做什麼,做什麼……”

布衣不鬆手:“你說過,你會嫁給我。”

“那,那是小時候……”

“如今又如何……”他猛然鬆開了金枝,瞪着眼睛,“爹!”

金枝嚇了一跳,趕緊轉身,只見楊天石就在眼前,只是背對着他們。

“楊,楊叔叔。”

楊天石猛然轉身,彷彿剛剛看見他們:“哦,是你們啊。”

布衣上前:“爹,錢叔叔他們,走了……”

楊天石瞅着布衣:“你錢叔叔說,他聽到後園有虎嘯聲。”

布衣轉身指着園外的後山:“我也聽到了,怕是後山真有老虎……”

金枝瞪大眼睛,驚訝地瞅着布衣。

楊天石點點頭:“我猜也是。”

書房裡,楊漣擡頭瞅着進來的兒子。

“你怎樣想?”

“先皇驟然變更國本,更立新君,不由信王不疑。”楊天石走到書案前。

“她的事兒,信王知道嗎?”見兒子一怔,又說道,“那個‘本宮’……”

“兒子原本以爲,信王定能成爲新皇帝,一切迎刃而解……”

“還不可讓信王知曉。”

“兒子知道利害。”

“可你爹什麼都不知道,你爹糊塗了。”楊漣站起來,朝外走去,“你爹一輩子爲朝廷當牛做馬,就想讓朝政乾乾淨淨,可到頭來,裡裡外外沒一件事是乾淨的……”

楊天石攙扶着父親朝外走去。

信王府內,血書就放在桌面上,只有朱由檢一個人坐着,錢寧侍立一旁。

“沒一個人相信。”朱由檢盯着血書。

“請信王爺給卑職一點時間。”

“我也不信。”

錢寧聽了,愣怔一下:“信王爺其實是相信的。信王爺丟的不是什麼等閒之物,而是皇帝寶座。”

“我累了。你走吧。”

“信王……”

朱由檢吼道:“走吧!”

錢寧只好轉身朝外走,忽然,他又轉回來,撲通跪在朱由檢面前。

“卑職不光是爲了王爺,卑職還是爲了自己,卑職要報仇!”

“我幫不了你。”朱由檢冷冷地說。

“卑職一定要幫王爺,王爺能報仇,卑職才能雪恨。卑職與王爺有不一樣的仇恨,但有同樣的目標。”

“這麼多年,你爹幫的始終是我大哥。”

“是。”

“這麼多年,你爹始終要幫我大哥殺的人是我!”

“是。還有那個奪去信王爺儲位的三殿下。”

“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如何能相信你?”

“王爺不能不信,如今只有卑職能助王爺一臂之力。”

“就憑這個?”朱由檢拍着血書。

“還有!”錢寧站了起來,“卑職還有一個天大的秘密稟告王爺……”

月光很好,楊天石躺在草廬外的石板上。

忽然,兩隻白鴿飛到楊天石胸前,他下意識地撫摸着它們,猛然坐起。

“印月!”

白鴿振翅飛去。

草廬外碎石滑落,楊天石轉身望去,金妻正在山丘上焦急地喊着。

“天石!天石!是你嗎?”

“嫂子!”

“你快來!快來!”

金家院落,皇后顫巍巍地走向自己的屋子,朱由檢欲上前攙扶,被她推開,進屋關上了門。

朱由檢跪在房門口,聲淚俱下:“母后,母后……是我,是你的檢兒,你的檢兒啊!”

屋內,太后倚靠着門板,出溜在地上,老淚縱橫……

朱由檢在門外大哭:“母后,檢兒有罪!這麼多年,檢兒未能侍奉親孃,檢兒不孝,讓母后住在這等地方……可檢兒不知啊……”

太后的聲音忽然從門內傳出:“你是何人?本宮不認得你!你走吧。”

朱由檢一怔:“母后,你不會不認得檢兒,我是你的檢兒……”

楊天石與金妻趕過來。

太后的聲音傳出:“本宮只有天石一個兒子,本宮沒有第二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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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天石來到近前,狠狠瞪了一眼旁邊的錢寧,錢寧垂首無語。

“檢兒知道母后怪罪孩兒,可孩兒實在是不知道,不知道啊……”

金妻吃驚得瞪大眼睛,嘴脣也哆嗦起來:“她她她,她真是太后?”

朱由檢猛然回首,一把拉住楊天石的手:“天石,你,你快告訴母后,我是她的皇兒,我是她的檢兒……”

金妻幾乎要站不住了,楊天石趕忙扶住:“嫂子,嫂子!”

錢寧扶過金妻,朝楊天石點點頭,朝正房走去。

太后在屋內問:“天石是你嗎,你回來了?”

“太后……”

“住口!本宮是你親孃,不是什麼太后。”

“太后,二殿下就在您老人家門外,您不是整天思念二殿下嗎?二殿下就在這兒,既是瞞不住,您就認了他吧……”

楊天石說話時,朱由檢深深地伏在地上:“母后,母后啊……”

身體一下子癱軟在門內的太后說不出話來……她獨自鎮定了一下,臉上顯出毅然之色,抹了一把老淚,朗聲道:“楊天石。”

楊天石聽音一怔:“臣在。”

朱由檢也猛然擡頭,掛着眼淚瞅着楊天石。

太后的聲音毅然決然:“你告訴身邊那人,本宮確曾還有過一個兒子,他本應繼承皇位。他的母后被人陷害,鴆死家中。幸虧本宮的天石兒救了她,供養如親生母親。從那時起,這位母后便只有一個心願,她的皇兒若來見她,只能有一個身份,就是當今皇帝。她的皇兒若不能當上皇帝,那他就只能認定他的母后已經死了。楊天石,你可聽清?”

“是。可太后……”

“楊天石,你還要告訴那人,本宮既然還活着,就要把丟掉的東西討回來。本宮自知沒這能力,所以十七年來,她天天盼,月月盼,年年盼,所盼之事不是別的,是她的皇兒代她討回這個公道。她的皇兒若沒這個本事,便是不忠不孝,她便沒這個皇兒。你可聽清?”

“是,太后……”

“好啦,讓他走!”

楊天石對着朱由檢:“信王爺……”

朱由檢撲到門前,仍是哭道:“母后慈諭,檢兒記下了。母后,您就讓檢兒再見您老人家一面吧……”

門內毫無聲息,楊天石攙扶起朱由檢:“信王爺,再等等,等卑職再勸勸她老人家……”

朱由檢下意識地往外走着,錢寧走出正房,跟隨在朱由檢身後。

朱由檢忽然轉身,朝楊天石跪了下去。

楊天石慌了:“信王爺……”

“母后再生之恩,由檢沒齒不忘!”

楊天石扶起朱由檢:“信王爺,卑職原是有罪的……”

朱由檢深深地瞅着楊天石:“你救了母后,也救了由檢。由檢自即日起,惟母后之命是從。”

“信王……”

朱由檢一把拉住楊天石的手:“我請你幫我。”同時也拉住了錢寧的手,“還有你!”

錢寧迴應道:“卑職惟信王爺之命是從!”

朱由檢注視着楊天石。

楊天石躊躇着:“信王爺……”

“我不要你現在回答我。”說着,轉身離去。錢寧立刻跟上。

朱由檢在大門口猛然站住,沒有轉身:“楊天石,我請你記住本王的話,你幫的不是本王,是我大明江山社稷。我要你相信,你幫我,值!”言畢,人已走遠。

楊天石怔怔地轉身,只見金妻倚靠在正房的門框上:“天石,天石……”

楊天石奔了過去……

太后的屋門也開了,太后顫巍巍走出來,楊天石攙扶住她。

金妻衝着太后立刻跪下了:“太后,我,民婦……”語無倫次……

太后攙扶起金妻,“好媳婦,本宮這老不死的讓你受驚了。記着,沒什麼太后,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今後也不會有。本宮還是天石的娘,是個老不死的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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