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裡現在有二十幾位大臣,包括孫交、顧鼎臣,以及六部的一些司官、侍郎。尚書中,嘉靖派佔了四席,嚴嵩頂了個侍郎,也是暫代尚書事。他們沒有明確站出來反對楊廷和,但是也沒有依附,現在還是遊離狀態。可是手下的官員很多反水,反倒是跑到值房裡,與首輔同進同退。
這種地方,武人是進不來的,文武之分在這個地方體現的最是明顯,駱安如果不是有擒拿楊承祖之功,即使以錦衣指揮使的身份,也沒資格在這裡。
他向楊廷和彙報着,自己的人在正陽門發現了楊承祖與一絕色佳麗飛馬回城,立刻按照首輔安排動手拿人。但是那女人武功太高,一時沒有拿住,可是自己的人撒下去,總是可以捉回來。
楊廷和擺擺手“那個女人有些武藝,捉不住,倒是正常的,一勇之夫,不足爲懼,你做的很好。”
駱安跪地磕頭道:“下官不敢居功,只求楊閣能夠念在錦衣忠勇的份上,爲二十幾萬緹騎留一口飯吃,不要像當初那樣,把他們裁撤一空就好。”
“這件事,本閣自有安排,你下去吧。”
駱安退出去,房間裡,就沒了外人,孫交的神色有些不大好看,“楊閣,你這是何意?楊承祖到底犯了什麼罪,爲什麼被鎖起來?”
“孫翁,您是個忠厚人,有些事,可能並不清楚。安陸知州萬同父子遇害一案,牽扯到楊承祖,雖然他讓人燒了案卷,沒有了憑據。但是本官手上,還有紀豐年這個人證,有他在,楊承祖怕是難逃公道。再者,廣西岑猛之亂因他而起,不處置他,何以安廣西十萬大山,幾十萬土人之心?孫翁總不希望廣西兵火連連,生靈塗炭吧。”
雖然郭九姐保下了人,加上百姓和官差形成對峙,導致人犯並不能帶走。但是對於楊廷和而言,這些都不是什麼問題。他理順了太后這邊,對付那些人就不過是三兩句話的事。
新軍、錦衣,這些都是依附於皇權而存在,現在自己讓相權和皇權合而爲一,曾經被楊承祖倚爲臂膀的力量,都成了自己手上的王牌。對付那些人,以及抓捕罪犯,到最後擒拿楊氏滿門,都不過是探囊取物。
太后同意他提出建議的代價,就是放棄追究朱秀嫦謀殺親夫一案,保全皇室的聲譽,他也同意了這點。是以楊廷和這時,並沒有在衆人面前提及此事。但是單純殺萬同以及安撫廣西這兩個名義,就足以將楊承祖論死。
可是楊承祖神色淡定,絲毫沒有懼意,只冷眼看着楊廷和“楊閣,你不準備把我壓到詔獄裡,由法司處置麼?我是錦衣官,似乎閣下還沒權力處置我吧。”
“過去確實如此,但是現在……規矩變了。”楊廷和麪色凝重“太后有旨,拿住楊承祖後,送入內宮,太后有話要問你。所以我要先把你押到慈慶宮,再交給法司。但是你將進入刑部大牢,而不是詔獄。錦衣自罪自查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顧鼎臣道:“楊都督,你回來的好快,而且兵馬都沒帶,這是爲何?”
“我聽到萬歲的事,兵馬護衛什麼的,自然都顧不得,也就帶了一名侍妾趕回來,卻沒想到,楊閣做事,果然把細的很,連錦衣衛,也倒戈到了你這邊。”
楊承祖很是憊懶的坐在地上,在內閣值房裡,還沒有人像他一樣放肆,居然將這裡當做了鄉間的曬穀場,就那麼大剌剌地坐下,帶起一陣鐐銬響動。
“楊新都,我把你大兒子搞到流放雲南,你恨我,天經地義,沒什麼話可說。在左順門的事情後,我以爲你要辭官歸隱了,卻沒想到,你能堅持到現在,走到了這個地步。我只是跟你說了那麼一點,你居然可以推敲出這麼一套完整的東西出來,還把能借助的力量都調用了起來,我也要寫個服字給你。讀書人厲害,就厲害在這裡了,其他人拍馬也是趕不上。於做事,治國乃至於釐定法度,制定政務上,我真的遠不如你。但是我有一點想不明白,你淘汰冗吏,減免稅賦,實際就是讓朝廷的收入減少,同時讓大明的皇權……將來就是相權了,不能下縣。鄉村這一層,就成了宗族的天下。對,你還要朝廷頒發命令,民間祠堂一律合法,不得拆毀。靠着宗族祖宗聯繫起來的人,認自己的家族超過認皇帝,認宰相,這我就不明白了,你這麼做,難道就不怕有頭無足,政令不行?”
楊廷和不置可否,反倒是說了一句“楊承祖,你是想要拖延時間麼?還是你以爲,還有誰,可以幫到你?識時務者爲俊傑,廠衛跋扈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你將爲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相信法司,會對你有一個公平的處置。其他的事,你就不用在考慮了,跟你,也沒有什麼關係。”
楊承祖冷笑一聲,雙手向外做了個掙扎的動作,鐐銬發出陣陣響聲“楊閣,我現在這個樣子,飛不了,逃不掉,問幾個問題,總是可以回答吧。”
他現在身上帶着鐐銬,更重要的是,手上沒有兵權,不管再怎麼鎮定,在衆人眼中,也多半是條鹹魚。楊廷和的年齡和位置,不至於無聊到希望看到他驚慌失措的模樣,也沒有什麼體驗失敗者哀號的惡趣味。
但是從警醒後人的角度,奸臣末路時總是要哭幾聲,懺悔幾句,才能對人心思。他哼了一聲,楊廷和的女婿金承勳、以及親信葉桂章兩人已經自門外進來。楊廷和沉聲道:“這個問題,告訴你也是無妨。你是廠衛,以嚴刑峻法,震懾天下,威壓百姓。老夫讀的是聖賢書,信的是仁義道德,大明律固然好,但禮教深入人心纔是長久之計,等到禮教深入人心,即使沒有法司,也不會有人犯律。”
他咳嗽一聲,目光越發清澈“你是個人才,老夫也未曾因爲你是武臣,而輕視你。你那天所講的東西,老夫仔細推敲之後,越發覺得內中藏有極深的道理。但是我也能感覺的出來,咱們兩人,走的卻不是一條路。你知道方向,但是卻不願意去走,那就只能老朽自己摸索出一條路來。老朽罷楊記之後,將放開糧價、減免稅賦、鼓勵工商,幾十年後,我大明中興可期。即使老夫看不到這一天,但是隻要想想那份情景,老朽縱死無憾。”
楊承祖目光呆滯了片刻,彷彿捱了一記悶棍,有些迷惘,這種表現落在葉桂章等人眼中,自然認定這是鷹犬被首輔一番言語說的痛心疾首,頓悟前非,面上皆露出對楊廷和的佩服與崇拜。
金承勳招呼一聲,幾名值守的金瓜武士從外面走進來,拖拽起楊承祖,準備向外走。楊廷和也站起身來“我送他過去。畢竟是太后的舊臣,見一面,也是應該的。”
他心中有數,與其說是見太后,不如說是見永壽公主,這對野鴛鴦這就是訣別了。將來永壽將要出家,而楊承祖,註定死路一條。步子不能邁的太大,現在取消皇族優待還不是時候,一切都得慢慢來。讓永壽這個殺夫銀婦在思念間夫中受煎熬,也是她應受之刑。
心中想着,步子已經邁了出去,卻見楊承祖被兩名強壯的武士拖起來後,不驚反笑,最後笑出聲來。“哈哈……哈哈,這……這真是太好笑了。如果不是親自遇到,打死我也不會信,這種話居然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有意思,有意思。楊新都,我是越來越佩服你了。可惜啊,正如你所說,大家走的不是一條路,我越佩服你,越要解決你,對了,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在我進京之前,已經派人給南京送信,南京錦衣千戶王邦奇,會照顧好你的二公子的。”
話音剛落,楊承祖的雙臂猛的左右一伸,精鋼製成的鐐銬,專門爲了鎖武功高手製造,即使是李福達也掙脫不開。可是就在他用力一掙之時,那鐐銬上的鎖,竟然打開了。幾乎與此同時,他雙腿用力,腳上的鎖鏈,也同樣脫落。
猛虎衝出牢籠,接下來,自然就是吃人。
兩名武士首當其衝,慘叫着向兩邊倒去。楊承祖的身子卻已經像炮彈一般向前射出,葉桂章想要阻攔,卻被一拳打倒,金承勳拼命的撲過來,要抱住楊承祖的腰,但是馬上就被甩脫出去。
人犯脫銬而出,值房內的人,都有些不明所以,直到這時,纔有人喊了一聲“來人!”
十幾名長身大面的武士從門外蜂擁而入,手中提着金瓜、長刀,楊承祖此時,卻也已經衝到楊廷和身邊。
“困獸猶鬥。”楊廷和麪無懼色,舉止之間,依舊聲威十足“楊承祖,你也是官宦,難道還要效法市井潑皮,纏鬥下去?今日宮禁之內衛士幾千人,你就算挾持老朽,也翻不了盤。束手就擒吧!”
人聲喧囂,場面混亂,桌椅掀翻,人四處的躲避,即使沒被波及到的,也在找地方藏,免得被窮兇極惡的楊承祖帶上做墊背。武士們衝過來,但終究忌憚首輔,不敢立刻衝上去。已經有人取出了小奴,對準了楊承祖,孫交在呵斥着“楊承祖,不得對首輔無理,有事,可以慢慢講。”
顧鼎臣卻搖了搖頭,人已經退向了門首。
楊承祖冷笑一聲“楊新都,我不是要挾持你,我是要……除掉你!因爲你活着,萬歲就危險了!”
手掌翻處,一支精巧的小銃已經出現在手中,就在孫交等人的驚叫,與武士的呵斥中,銃頂到了楊廷和的太陽穴上。雖然沒有點燃火繩,但是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這件小巧的火器上蘊藏的殺傷力,沒人認爲不點火,就不會死人。
楊廷和麪色微變,張口說了什麼,但是沒有人聽清楚。轟鳴聲響起,硝煙在值房內瀰漫,血肉噴濺到雪白的牆壁上,流下長長的痕跡。老人的屍體,摔倒在地上,鮮血、腦獎在地上匯聚成一片。
金承勳等人的神情都是一陣呆滯,隨即,就扯開脖子叫道“殺了他!殺了這個兇手。”
楊承祖丟下銃,大喝一聲“你們自己看看外面,我看看誰敢動手!”
紫禁城內,一片喧譁,大批新軍士兵排成長龍席捲而入,值房這裡,也被層層軍士包圍,盔甲耀眼,劍戟生寒。
顧鼎臣面露喜色,已經當先來到新軍隊伍裡,孫交則面帶怒意看着楊承祖“你……你是要謀反?”
“國丈,您誤會了。臣受萬歲大恩,怎敢生反意。臣是奉旨,勤王!”
這時,外面已經響起太監的高喊聲“萬歲醒了,萬歲醒了!萬歲有旨,着令提督東廠兼領錦衣衛事,左都督楊承祖全權負責擒拿楊廷和及其黨羽,有敢反抗者,不拘品級,格殺勿論。”
天牢內,郭勳在冷飛霜陪同下,由幾名東廠番子攙扶着走出來。牢房裡,趙鑑被五花大綁的扔在那裡,暫時無人過問。
京師之內,大批新軍橫衝直撞,衙役、五城兵馬司弓手以及幫助他們的義民被驅散、抓捕、或是格殺。
乾清宮中,雪娘抱着兒子,幾名太監攙扶着嘉靖,看着愛妻及幼子,嘉靖的臉上露出溫暖的笑容,對雪娘道:“皇后,這次朕要感謝你。”
“不,陛下,這次您要感謝的是楊卿。如果沒有他事先有所佈置,許紳留下的方子我們就不會發現。將來會發生什麼,咱們也不知道會怎麼樣。”
“皇后言之有理,等到這次勘亂之後,朕要讓他多挑一些擔子,多擔一些責任了。”
稍後還有兩章,請稍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