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又名柴桑,扼鄱陽湖口,曾爲孫吳重鎮,現屬江州,距州治武昌僅四百里,是王敦重點佈設兵力的區域之一。
潯陽城南,便是潯陽王府,供司馬紹一家落腳。
當然了,作爲廢帝,王敦不可能耗資專門爲司馬紹新建王府,而是取了城中一大戶的宅子,稍加改建,給予司馬紹使用,府邸方圓兩畝,三進房屋,可謂相當簡陋。
但更難熬的還是冬季,因潯陽緊挨着長江與鄱陽湖,水汽充足,冬季又冷又溼,寒氣透過衣物直往骨子裡竄,仿如置身於冰窖。
屋子裡燒着柴火,雖已撿選了儘量乾燥的木柴,卻仍有大量的煙,把牆壁薰的漆黑。
“咳咳~~”
司馬紹被薰的直咳。
“哎~~”
庾文君嘆了口氣,轉頭向宋褘道:“把門窗打開罷。”
“諾!”
宋褘施了一禮,起身開門,頓時,一股寒風夾着雪片撲入屋內,司馬紹猛打了個哆嗦,把身上的幾層單衣也緊了緊,心裡一股戾氣不由滋生。
說句難聽話,他何曾用過柴火?可是不燒柴又能如何呢?他不會燒木炭啊!
司馬紹恐怕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滄落到連木炭都用不起的地步。
王敦還沒小氣到虐待司馬紹,卻耐不住下面人剋扣,每月的糧米、肉蛋、布帛和冬季的炭火本是充足,卻幾乎被看守的軍卒剋扣光了,落司馬紹手上所剩無幾,而司馬紹一家被嚴加看管,幾無出門的機會,一應生活用度除了外面送來,便是由庾亮派遣的那些僕役開墾荒地,從地裡刨些吃食,日子相當清苦。
庾文君的端莊明豔消失了,面色憔悴,眼眸中透着絕望,宋褘原是個狐媚的大美人兒,此時亦粗布釵裙,面有菜色,那本該彈琴弄簫的一雙素白玉手,竟皸裂臘黃,手心還生了幾個繭子,其餘姬妾也面黃肌瘦,形容枯蒿,不過最苦的,還是幾個孩子。
五歲的司馬衍、四歲的司馬嶽,與三個幼女,司馬興男、司馬南弟和司馬東城,均是小手凍的通紅,不停的把手掌伸向火堆,然後縮回來,搓幾下,再伸過去。
他們年紀還小,不明白生活怎會變成這樣,姬妾們心頭髮酸,偷偷抹着眼淚,不知不覺中,有抽泣聲傳出。
“別哭了!”
司馬紹心煩意燥,突如發狂般的咆哮。
姬妾渾身一震,連忙擦拭着眼角,可這邊的哭聲還沒止住,那邊的孩子受了驚嚇,紛紛哇哇大哭。
“阿母,阿母,嗚嗚嗚~~”
“嶽兒冷!”
“興南餓了!”
一時之間,屋內嘈雜異常。
“不許哭,朕說不許哭,還哭?說的就是你這孽女!”
司馬紹面色赤紅,那哭聲刺激着他的心靈,放大着他的負面情緒。
昔日的皇帝,今日的階下囚,他的內心扭曲痛苦,但更要命的是,也不知是何時開始,突然就不行了,在妻妾面前雄風盡掃,無論如何擺弄,都是軟答答,縮成一團,那醜陋的一陀讓他羞辱,他很想一醉解千愁,卻是沒酒啊,每日都得清醒的面對着痛苦。
長期壓抑的心靈,面對着家人時的自卑,今日徹底爆發,他只覺渾身狂燥,想都不想的甩手抽出一根柴枝,照着哭的最狠的小公主司馬興南抽打過去。
“大王……不要!”
司馬興男才四歲,看着父親那凶神惡煞模樣,嚇傻了,宋褘離的最近,猛的撲上,啪的一聲脆響,後腦殼狠狠捱了一記,那散亂的髮絲中,隱有鮮血滲出。
宋褘還未來得及痛呼,身下已是哭聲大爆,原來她用力過猛,把小公主司馬興男壓倒了,手掌擦破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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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賤婢!”
庾文君勃然大怒,一把將宋褘扯去一邊,拉起司馬興男,心疼的又哄又求,看都不再看宋褘一眼。
畢竟宋褘雖受司馬紹寵愛,卻無名份,在宮中只是個歌舞姬,以色娛人罷了,和宮婢的地位差不多,而庾文君出身於潁川庾氏,在她眼裡,宋褘爲愛女擋那一下,是應該的,但是傷着愛女,就是罪過。
更何況她和司馬紹是政治婚姻,談不上感情,在生了三個孩子之後,再好的身材也會走樣,就算勉強恢復過來,可該鬆的還是會鬆。
一邊是循規蹈矩,性格剛硬,生過三個孩子的老妻,另一邊是以取悅男人爲生,從未生產過的美人兒,司馬紹對庾文君失去了任何興趣。
庾文君認爲是宋褘勾引司馬紹,才讓夫郎變了心,甚至司馬紹不舉,她還隱隱快意呢,反正雨露沾不到她頭上,正如大多數人的心理,我得不到,你也別想得到。
直到此時,司馬紹纔是一怔,茫然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望着跌在他腳下的宋褘,他覺得好象做錯了什麼,但越是自卑的人,越是在意那可憐的自尊,他不可能向家裡的女人低頭道歉,於是硬哼一聲,扔下柴枝道:“不許再哭了!”
宋褘的臉也擦破了,火辣辣的疼,後腦殼捱了一記,還炸裂般的劇痛,可她只擦了擦疼出來的眼淚,便爬起來道:“大王請稍待,粥應該煮好了,妾去端來。”
“快去!”
司馬紹不耐的揮了揮手,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其餘幾名姬妾都沒有搭手的意思,因爲她們是妃嬪,雖說降爲了良娣或者孺子,但身份仍比宋褘高。
宋褘施了一禮,裹了裹單薄的衣衫,邁出了屋子。
柴房緊挨着廳堂,竈上架着陶罐,煮的咕嚕咕嚕直響,宋褘推門進來,淚水再也禁不住的滾滾滑落。
她是身份卑賤的歌舞姬不假,卻也是活生生的人啊,有着自己的思想感情,司馬紹那一鞭,她可以當作無心之失,但是當她被庾文君推倒的時候,司馬紹那冷漠的眼神真正傷着了她。
自己在這個家裡,如婢僕般的卑微,卻換來了怎樣的對待?
宋褘曾被洛陽名伎綠珠收養,五歲那年,綠珠被逼死,她也流落入了江湖,成年之後,爲王敦所得,受王敦寵愛,本以爲此生能安定下來,但王敦本是個無情之人,因下面人勸諫應以大業爲重,莫要耽於美色,於是把宋褘等姬妾趕上了建康街頭。
宋褘貌美多才,被有心人獻給了司馬紹,司馬紹何曾見過如此風情萬種的佳人?如獲至珍,極盡寵愛,宋褘也很感激司馬紹,更加用心的侍奉,本以爲得遇良人,就此終老,卻是天有不測風雲,司馬紹被廢了,從天堂跌落地獄,自己的命運也再次變得撲朔起來。
她其實要求的不多,並不在乎境遇的變化,也不嫌棄司馬紹雄風不再,只想有着一個能真心對待自己的男子,過着安定平和的日子,可是夫郎的無情,大婦的刁難深深的刺傷了她,爲何活着如此之難呢?
宋褘不禁望向了水缸,天色已近黃昏,屋裡相當昏暗,那清澈的水面,倒映出自己模糊的臉面,雖是鉛華洗盡,布衣釵裙,一道淺淺的擦痕也不影響那絕倫的秀美,卻畢竟是年近三十的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已然逝去,回想着那坎坷的一生,心裡不由蒙上了一層悲哀。
“哎~~罷了,罷了,這就是命啊。“
宋褘幽幽嘆了口氣,就着冰涼的水,洗去臉面的污漬,然後取出兩塊如抹布一樣的布頭,搭着陶罐提了下來,再收拾起碗筷裝入竹籃,拐在胳膊彎,才重新端起那沉重的陶罐,向堂屋走去。
堂屋有青石臺階,因天寒地凍,飄着雪花,故而結了一層薄冰,宋褘沒留意,一腳踏上,頓時身形一滑,從臺階上滾落下去,隨即便是啪的一聲,陶罐落地摔碎,汁水四濺飛出,半邊身子都被打溼了,滾燙的汁液透過單薄的衣衫浸入腰腹部位,痛的她失聲慘呼,那裝有碗筷的竹籃,也滾了幾滾才停下,碗碟碎裂,灑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