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嵩剛剛抵達安平境內,就遭遇了一場戰鬥。
還好,作戰對象不是他們,而是匈奴與匈奴?
避讓進一家相熟的塢堡後,棗嵩登上角樓,仔細瞭望。
“臺產,別看了,烏桓、鮮卑對陣匈奴,狗咬狗罷了。”塢堡帥崔星走了過來,說道。
“鮮卑?哪來的鮮卑?”棗嵩有些驚訝。
烏桓就罷了,那是到處都有,他們出現在哪裡都不奇怪。但鮮卑的話,據他所知主要分佈在北方草原上,內地有一些,但多居於河西(劉漢附庸)、幽州,爲什麼會跑到安平?
“你自幽州來,不知道?”崔星訝道。
幽州胡人衆多,而且種類龐雜。
與一般人想象中不同,在段部鮮卑大舉退出遼西以前,鮮卑人可能是幽州胡人中數量最多的一支,但並沒有佔到半數,甚至不到胡人總數的三分之一。
幽州境內還有數量龐大的烏桓、匈奴。
這兩大族羣下面還有羯人以及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雜胡小部落——對這些雜胡酋長而言,可能自己都弄不太清楚族屬,畢竟他們沒有寫史的習慣。
當然,晉朝官方其實也不太清楚,或者懶得分辨清楚。
在官方檔案中,“種類”是一個經常出現的詞語。
說白了,就是以黃種人、白種人來區分,簡單粗暴——嗯,確實非常簡單,而且很大略,比如黃種人氏族加入某個白種人部落,會被認爲是白種人,反之亦然。
對大晉朝的官員們來說,是嗑散不舒服了,還是玩銀趴不爽了?何必去做調查呢?有時候甚至只是聽到一些不太靠譜的傳聞,就直接記錄下來了,根本不去求證。
雜胡嘛,突出就是一個混亂龐雜。
“這是幽州南下的部落?我怎不知?”棗嵩驚道。
崔星無奈地看了下老友,嘆道:“我知王浚之敗矣。”
理論上來說,幽州諸胡都歸王浚管,但事實上他管不了。人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根本不打招呼。
烏桓女婿蘇恕延都投靠匈奴,抄掠幽州了,王浚能有什麼辦法?
段部鮮卑也和他鬧翻了,佔據幽州的土地,自成一體,割據一方,王浚能有什麼辦法——呃,還真有,他重金賄賂原本的敵人、拓跋鮮卑來打段部鮮卑。
也就是說,王浚已經無法統御諸胡了,他失去了幽州龐大的胡人武裝力量。
那麼,漢人呢?
別急,王都督也和他們鬧翻了。
去年幽州爆發了嚴重的洪水,很多地方受災,農田被毀,百姓衣食無着。
幽州士民請求賑濟,王浚不許。
他手頭有一兩百萬斛粟,都放在糧庫裡,準備養兵,就是不賑災。
於是乎,幽州胡漢百姓盡皆離心。
在不當人這方面,王浚是專業的,所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的統治岌岌可危。死忠還是有的,但不多,稍微遇到點強大的外力,就會被一腳踹翻。
“知古,說什麼話呢?”棗嵩有些不高興。
他是王浚女婿。曾在司馬穎幕府任職,穎敗,投奔王浚,被委以重任。
此番南下冀州,他是帶着任務來的。
任務說出來有點匪夷所思,甚至讓人發笑:王浚聽聞石勒慘敗,於是遣人南下招降冀州官民,棗嵩就是其中一支。
另外,他還有一個特殊的任務,即前往鄴城,面見邵勳。
招降冀州官民的任務不是很順利,每個人都打哈哈,不肯明確表態。
棗嵩知道,這是在觀望,不肯輕易下注。
郡縣之中,可沒多少兵,自保能力堪憂。一旦投靠了一方,再遭到另一方攻擊,不一定能等到救援,屆時可就身死族滅了,誰敢輕易下注?
棗嵩失望之下,便決定先南下鄴城。
路線也很牛逼,直接走匈奴冀州刺史的治所安平,再經廣平前往魏郡——其實沒那麼危險,如今天下各個政權,對基層的控制力度很弱,只要找到落腳點,根本不是問題,對他們而言,最危險的反而是鄉野中多如牛毛的賊寇。
今天是八月二十五日,棗嵩運氣不太好,甫一抵達安平,就遇到了大規模的戰爭。
“臺產,你雖是王幽州之婿,也得爲自己考慮啊。”崔星指了指遠處正在交戰的雙方,道:“你道與匈奴對打的是誰?”
“不是烏桓、鮮卑麼?”棗嵩下意識說道。
“是,也不是。”崔星說道:“交戰一方乃匈奴冀州刺史、鎮遠大將軍樑伏疵帳下之兵,另一方爲魯口鎮將蘇丘。”
“蘇丘?沒聽過。”棗嵩搖了搖頭。
“你啊……”崔星苦笑,不知道該怎麼說。
“聽聞蘇丘乃蘇恕延遠親,裹挾了一部分烏桓、鮮卑、羯人南下,有衆兩千餘落、萬五千餘口人,被陳公任命爲魯口鎮將。”崔星解釋道:“此番他奉命南下,襲擾匈奴留守之人,已經打了好幾天了。”
棗嵩恍然大悟。
烏桓人本無姓氏,漢化之後,很多人就取漢姓、漢名。像蘇恕延、蘇僕延之類其實是名,並非姓,但很多烏桓人乾脆就因陋就簡,以蘇爲姓,這個蘇丘就是了。
魯口在博陵國境內,饒陽西南數十里,地當虜渠口,故又名“虜口”。
司馬宣王徵公孫淵,曾在此築城屯糧,以充分利用漕運。
河北戰亂已久,魯口這種水陸要衝戰事尤爲激烈,遠近百姓逃散一空,故安置自幽州投奔過來的胡人,令其居於魯口城,在附近耕牧。
拿了地,有了身份,自然要出力。
於是,蘇丘便以魯口鎮將的身份,揀選兩千騎,南下奔襲安平的匈奴人,雙方在安平北部反覆交手,各有死傷。
在崔星看來,這是真的狗咬狗了。
他不喜歡幽州胡人,因爲王浚無力約束,那些人經常南下劫掠。
他同樣不喜歡安平的匈奴人,因爲徵糧派役甚繁,負擔很重。
而且樑伏疵手下那些以匈奴爲首的諸胡部落軍紀也很差,經常燒殺搶掠,偏偏樑伏疵還不怎麼在意。
你去告狀了,他懶得管。
告的次數多了,勉強做做樣子,抓幾個搶掠過甚的雜胡斬首,讓你不要再來煩他了。
“知古,何爲鎮將?我自問熟習朝廷典章,從未聽過鎮將之職。”棗嵩問道。
他其實有點理解“鎮將”的意思,因爲朝廷有“某某將(將軍號)鎮某某(地名)”這種職務,難道這是簡稱?
“我也不知。”提到此事,崔星也有點茫然,只能說道:“今只聽聞陸澤鎮將劉曷柱、魯口鎮將蘇丘、上白鎮將薄盛,似乎鎮將又有不同。魯口乃‘下鎮’,陸澤、上白乃‘上鎮’,卻不知有沒有‘中鎮’。”
“薄盛?曾爲東海王召去洛京的乞活帥?”棗嵩一皺眉,暗呼不妙。
當年洛陽情勢危急,司馬越急召河北乞活帥率軍入衛,其中就有薄盛。
後來司馬越被逼離京出鎮,帶走了很多兵馬,相當一部分是乞活軍丁壯。
司馬越死後,乞活帥們各奔東西。
李惲仍留在洛陽,任右衛將軍。
陳午在陳留。
王平等人去了樑國,後被南下襲擾的靳準、石勒兩度打擊,元氣大傷,部衆四散,聽聞已被邵勳吞併,編戶齊民,於樑國諸縣墾荒。
薄盛輾轉之下,回了河北。田徽死後,薄盛率胡漢百姓五千戶降於石勒。
河北是真的複雜!
薄盛是烏桓人,他手下那五千戶也多爲烏桓部落民,其實與幽州烏桓淵源頗深,也是他招降的對象之一,居然被邵勳搶先了!
“薄盛現在在做什麼?”棗嵩急問道。
“這我哪知道?”崔星無奈道:“可能在追擊石勒吧。”
“石勒又敗了?”
“嗯,襄國城破,勒北奔於趙。其部將自常山、中山徵召軍士南下,與其匯合,可能又要大戰了吧。”
棗嵩一聽,有些唏噓。
石勒威風之時,打得王幽州不敢出戰。這纔過去一年,誰能想到石勒的勢頭急轉直下,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嚴格來說,邵勳救了王幽州兩次了。
枋頭築城是一次。
北伐鄴城是一次。
但王幽州卻要和邵勳爭搶河北,棗嵩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但不好意思歸不好意思,事情還是要做的。
沒辦法,他是王浚女婿,很難投靠他人,雖然他們家也算是潁川士族。
二人說話間,遠處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雙方並沒有打出真火,都有保存實力之舉。
其實很正常,部衆就是自己的本錢,本錢打光了,還不任人揉捏?
軍閥嘛,老正常了,沒人是傻子愣頭青。
雙方各自散去之後,塢堡內一陣鑼響,上千步騎直衝而出。
正在打掃戰場的少數匈奴人先是一愣,繼而破口大罵,轉身上馬離去。
河北風雲變幻,塢堡帥、莊園主們都敢對匈奴“不敬”了……
他媽的,真的太現實了!
衝出去的塢堡丁壯先派遊騎警戒,然後興高采烈地打掃起了雙方遺留在戰場上的東西。
傷馬、死馬、武器、甲冑、鞍具甚至死人穿的衣服,一切都有用。
棗嵩怔怔看完,嘆道:“河北真的不一樣了。”
“嗯。”崔星點了點頭,道:“平原劉氏殺匈奴官將,舉郡歸附,邵勳表劉氏族人爲太守。安陽邵續,也被表爲樂陵太守。又有李壽爲頓丘太守,清河也有人歸正,樑伏疵回師時奔襲鎮壓,但他一走,清河估計還要反,局勢真的不一樣了。”
“劉聰有沒有派兵過來?”棗嵩問道。
“不知道。”崔星搖頭:“聽聞幷州那邊有大軍出動了,也不知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