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曲乃是楊毓由心而發,糅合着自然之風與她濃厚的風神在其中,信手拈來,亦是如林下之風。
道觀大門被猛然自裡面打開。
一箇中年士人,身穿寢衣,衣襟凌亂,他髮絲斑白,披散在身後,一足拖着素履,一足光着。他看着門外席地而坐奏琴不止的女郎,她一身素袍,身上籠罩着月華,山風鼓動着衣袂翩飛,他微微一怔,再次凝眸看過去,楊毓容色豔麗無匹,絕代一佳人,分明容色瑰姿豔逸,卻身攜令人不禁側目的不羈狂放。
這風神氣度,卻是一小姑。
她全身心投放在琴上,並未看他一眼,那士人也不打擾,就坐在道觀門口的臺階上,聽着楊毓的琴。
良久以後,楊毓終於奏完這闕曲子,她擡眸看向那士人道:“可是陸公?”
那士人揚脣笑道:“小姑子來尋陸公,此處並無此人。”
楊毓淡然一笑道:“此處可有知音?”
那士人回道:“雖無俗世陸公,倒的確有一知音人。”他站起身,毫不在意自己衣冠不整,側開身子道:“女郎入觀一談?”
:“善!”楊毓無一絲猶豫抱起琴隨那士人進了道觀。
這間道觀建的小巧,雖簡陋,卻處處見仙風道骨的隨意。
進了一間小室,楊毓也不管室內蒙塵,直接坐了下來,士人笑道:“女郎夙夜而來是爲何?”
楊毓也不遮掩,自靜墨手中接過書冊,放在書案上,道:“毓略通樂理,作此《琴贊》望得知音品鑑。”
士人有些詫異道:“你作的?”
楊毓不置可否,輕輕的“恩”了一聲。準備給自己倒杯茶,拎起茶壺卻發現並無茶水,她起身問道:“何處有茶?”
士人笑着,也不嫌楊毓無禮,指着外間的水井道:“井中有茶。”
楊毓笑着轉身出門,竟真的親自自井中提水上來。
她素手伸到冰涼的水桶中,掬了一捧水放在脣邊,竟然發現那水中真的有茶味,頓時覺得妙不可言,連連捧起水打在汗溼的臉上,衝着內室正低頭研讀的士人道:“公,何以井水伴有茶香?”
士人頭也不擡道:“煎茶太也費事,我將觀裡茶葉盡數灑在井中,自那以後,想喝茶只需打水即可。”
楊毓朗聲大笑道:“如此清爽之茶,阿毓恨不能賴在你這道觀矣!”
喝完水,楊毓重新回到內室,室內清風朗朗,燭火昏暗,還不如外間的月光明亮,那士人卻毫不在意,低着頭,一瞬不瞬的看着楊毓寫的《琴贊》,看到通暢之處,士人拍腿大笑,指着那處道:“你這小姑,豈止略通樂理?如此精妙的樂理之著,你算魁首!且辭藻風雅、處處風流婉約,看的我真真舒爽!”說完,他又低頭看去,一冊又一冊。
天色逐漸轉亮,士人也不理楊毓是否樂意,隨手拿起榻几上的毛筆,放在脣間輕輕舔了舔,自顧自的在簡上批註着。
燭火燃盡,室內的光不禁暗了下來,士人手捧着書簡踏出門外,坐在門口津津有味的看着。
靜墨暗自退出門外,尋摸着廚房,爲那一老一小烹食。
直到靜墨再次返回內室,那二人依舊並排而坐,楊毓細細的看着士人批註過的書簡,順意之處,她微笑點頭,不通之處,她叫着那士人道:“毓以爲巍巍乎志在高山,該解爲各自之意,同一琴曲哪有人人皆是同樣感受的?”
士人正看到興致處,被楊毓打斷也不惱,他又瞥了一眼那冊簡,無可奈何的看着這任性灑脫的小姑道:“是我着相,是我着相!”
二人復各自將目光投向自己手中的書簡,飯菜涼了又熱,熱了又涼,天色漸漸由明亮轉爲昏暗,士人終於放下最後一冊書簡,暢快的道:“好個小姑!”讚了這一句,楊毓拾起士人方纔放下的書簡道:“公盛讚,毓不敢辭。”
:“哈哈!”士人笑道:“舌尖口利,實有大才!”他捧起又涼了的稀粥,喝了起來。
這時,門外突然響起砸門聲。
士人狐疑了一瞬,打開門。
卻見王叟手持着木杖,滿臉大汗的站在門口。
楊毓一拍額道:“王叟,我忘了你。”她的神情無辜。
王叟原本怒目而視着士人,正打算逼問他是否見過楊毓,突然聽見楊毓的聲音,王叟像撒氣的河豚一般,頹然坐在地上道:“女郎啊!叟還以爲女郎出事矣!”
楊毓趕緊放下書簡,急急的走到門口,與靜墨一同扶起王叟,安慰道:“你家女郎武藝超羣,一般壯漢也近不得身,叟安心,安心。”這幾句話說的如乖巧的孫女一般,柔和又帶着心疼。
士人笑道:“小姑子,這是你祖父?”
王叟羞澀的道:“回貴人,奴只是一駕車老叟。”
士人訥訥的點點頭,這世間的士族女子還有對家僕如此善待的,真是意外。
二人七手八腳,將王叟扶進門歇息。
楊毓直到此時,才發現天色漸濃,轉頭對士人道:“公,老僕年暮,恐不能下山,是否能借宿一夜?”
士人毫不在意的笑道:“有何不可?”他正要踏出門外,忽然轉身問道:“老朽陸覃,未請教女郎尊名。”
楊毓突見他這般多禮,微微側身讓開半禮,揚脣而笑,拱手行已男禮道:“楊氏阿毓!”
她神色朗朗,自然不矯揉,讓人賞心悅目。
陸公笑道:“我說是哪家女郎,竟有這般風神才學,原是名滿金陵的楊氏阿毓。”
楊毓清淺的一笑道:“陸公此言不虛,的確是名滿金陵,只不知這名,是好名還是惡名?”
陸公揚脣而笑道:“不過俗名,何必庸人自擾之?”說着,他意滿而去。
次日清晨,楊毓打算拜別陸公,卻發現道觀大門上掛着一箋,寫明他興致突至,起早去拜訪友人。
無奈之下,楊毓三人只得離去。
歸途,楊毓看着手中的竹簡,愛不釋手道:“叟,去太學書局。”
王叟養好了精神,見楊毓如此快意,也是一笑道:“女郎坐穩!”
金陵城內士族馬車牛車皆是悠悠行駛,且車馬來往甚密,王叟眼見着到了城門口,不敢再疾馳,只得慢慢的往城門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