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審判戰犯的國際法庭上,我姨媽孟書娟認爲她見到的那個面目全非、背影如舊的女子就是趙玉墨。孟書娟給當時在美國的法比·阿多那多寫了封信,告訴他趙玉墨還活着。法比的外祖母是一九四五年十月去世的,給孤兒法比留下了一點房產,法比去美國是爲了變賣它。我姨媽在信裡告訴法比,趙玉墨如何否認自己是趙玉墨,法比的回信一個月之後到達,他說也許趙玉墨只能成爲另一個人才能活下去。

隨着日軍在南京屠城,強姦的事件漸漸被揭示,漸漸顯出它的規模,我姨媽對趙玉墨的追尋更是鍥而不捨。她認爲她自己的一生都被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七天改變了。她告訴我,離開教堂之後,她和同學們發現常常冒出窯姐們的口頭嬋,或冒出她們唱的小調,那些骯兮兮的充滿活力的小調居然被學生們學過來了,全是下意識的。偶然爭吵起來,她們也不再是曾經的女孩,變得粗野,個個不饒人,你嘴髒我比你還髒,一旦破了忌諱,她們覺得原來也沒什麼了不起,男人女人不就那一樁事?誰還不拉不撤?到了想解恨的時候,沒有語言比窯姐們的語言解恨了。那之後的幾個月,法比·阿多那多費了天大的勁,也沒能徹底把她們還原成原先的唱詩班女孩。

我姨媽跟我說到此,笑了笑:“法比哪裡會曉得,那對我們是一次大解放,我們從這些被賣爲奴的低賤女人身上,學到了解放自己。”

在我二十九歲那年,我姨媽孟書娟完成了她對十三個秦淮河女人下落的調查。

趙玉墨是十三個女人中唯一活下來的,也是她證實了那次日本中高層軍官如何分享了她和另外十二個“女學生”。其中有兩個企圖用牛排刀反抗(從威爾遜教堂餐廳裡帶走的牛排刀),但反抗未遂,當場被殺害。其餘十一個女人在日本軍官享用夠了後,又被髮放到剛剛建立的慰安所,兩三年內,相繼死去,有的是試圖逃亡時被擊斃的,有的是染病而死,個別的自殺了。趙玉墨的倖存大概應該歸於她出衆的相貌和格調,享受她的都是中下層軍官,因此對她的把守漸漸放鬆,使她終於逃跑成功。大概她是在做了四年慰安婦之後逃出來的,至於她爲什麼要整容,我姨媽一直找不到答案,我也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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