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一向通情達理,何時如此愚昧不堪,暗地裡同情芙儀,置他的苦心於不顧。他憤怒之餘,更有一種不被理解的無奈。
項斯垂頭,無言以對,皇上素來一言九鼎,卻從未如此震怒過。
琳琅自知這回他是真的惱怒了,他必然有自己的考量,只是這個考量中,絕對不會對芙儀有一絲一毫的憐憫。他對旁人總是冷漠到底,不上心之人,他必定不費心。
此時陷入僵局,琳琅平心靜氣地給尉遲珩斟了杯茶,“您別動怒,您有您的考量,項斯也有他的情有獨衷,沒法子,事事不能兩全。”
琳琅服了軟,他看在琳琅含辛懷孕的腹肚上也不該跟她置氣。可他沒想到項斯短視,連琳琅都這般短視,那芙儀生性桀驁,如今當真是收斂性子重新做人,還是韜光養晦另有圖謀,又有誰知曉。
項斯從不敢忤逆他,過去忠心侍主,如今更是擁君愛國,只是心裡的刺,總是扎得他喘不過氣來。事已至此,他退無可退,今日不把話說透徹了,他日便再也沒有機會和勇氣和盤托出。“皇上,項斯自知道芙儀懷孕,心中百般不忍,孩兒出生,身爲人父卻不能盡責,孩兒早夭,連他一面都沒有見過。項斯不知道孩兒的相貌,只是聽說半人半獸一般不堪,項斯心如刀絞,何況是親眼懷胎,又親眼見生父殺死自己孩兒的芙儀,她的痛楚,項斯無法感知萬一。項斯對她存着憐愛,存着羞愧,存着後半生的責任,項斯願意肝腦塗地,只求您還芙儀自由。”
項斯一席話聽得人聲淚俱下,琳琅強忍喉嚨的暗啞,尉遲珩聞言動容,他也動心過,即將爲人父,瞭解痛失孩兒的苦況,也許他對項斯和芙儀應該網開一面。
尉遲珩緩了口氣,攥緊的手心慢慢張開,手指摸着大拇指上的糯米種玉扳指,柔柔涼透心的觸感讓他警醒。“罷了,你若真是鐵了心,朕也不想枉做小人。”
項斯驚喜地微仰起頭,“皇上,您當真願意成全?”
“朕可以成全她離開嫣華宮,卻不能給她自由。她是尉遲雲霆的女兒,說到底朕是她的舅舅,但朕與她之間那些無法言明的利害關係,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尉遲珩分析厲害,卻又給了他們一條最合適的路。“芙儀入你項斯府邸,只能以妾侍的身份,此生不得離開項府。”
琳琅知曉尉遲珩的顧慮,芙儀身份尷尬,一旦在人前現身,難保不會成爲有心人質疑尉遲皇室血脈亂倫的話柄,輕則謠言四起,重責顛覆朝綱。“項斯,還不快叩謝皇恩。”
項斯跪謝,雖則一生不得離開項府之言有些苛刻,卻總比在嫣華宮無人問津暗自凋零強。只要把芙儀接到府中,用他的一生一世周全呵護,也算是成全了良心,告慰了孩兒在天之靈。
因着芙儀本就無名無份,一切都只需尉遲珩首肯便好,當夜項斯便接了芙儀出宮。
尉遲珩在書房中端坐了一整宿,內裡不安,對琳琅感到若有若無的失望。他以爲夫妻相處透徹如水,卻不知琳琅自說自話爲項斯安排與芙儀相見。
琳琅送項斯和芙儀出了芳林門,芙儀對琳琅感恩戴德,連聲道謝,眼淚婆娑,洇滿整個消瘦的臉龐。芙儀回望墨色之下如山巒起伏的宮城,她自小在這裡長大,沒想到終有一天,以這樣籍籍無名的方式離開。
項斯扶着芙儀的肩膀,低聲道:“委屈公主了,將來常伴,還望公主別嫌棄。”
芙儀寧下心神,擡手拭去眼淚,低低婉婉道:“承蒙大將軍不嫌棄纔是,我早已不是什麼公主,你喊我芙儀便是。”
琳琅欣慰地看着他們,灰濛濛的夜色勾勒出兩人的輪廓,般配歸般配,可總讓人莫名覺得蒼涼。歲末最後那晚,琳琅聽到了前朝皇后撒手人寰的消息,尉遲雲霆偷龍轉鳳,巧取豪奪了尉遲珩的江山,如今棄之如敝履還不及,怎麼會替她風光大葬。不過就是讓宮闈局用草蓆捲了屍身,隨便埋在宮外的荒地中。尉遲珩不願讓尉遲雲霆以及與他相關之人,弄髒皇城一寸土地。
權利是最懾人心的,一旦擁有過至高無上的皇權,便會不惜一切地捍衛。琳琅能夠理解尉遲珩對芙儀的冷心,因爲芙儀始終是他的芒刺。可她心裡也明白,芙儀之事上她處理欠缺妥當,他們夫妻二人之間生出了一層隔膜在所難免。
芙儀插燭似的屈膝感謝琳琅,若是沒有她一時善心,也許她無法從一個牢籠進入另一個牢籠。她咬了咬牙,“芙儀謝過賢妃,若非賢妃佛心善念,芙儀此生都無法再遇大將軍。”
“不必如此,本宮憑的是良心。只不過你只能以無名之人,在項府中侍奉項斯左右。他日你與他安穩度日,替他周全府邸瑣事,也算報答本宮了。”琳琅虛託了一把芙儀,俯過身在芙儀耳畔低語,“項斯是值得託付終生的好男子,即便只是做妾,你在他心中有獨一無二的地位。切記,不要興風作浪,爭風吃醋,否則,難爲了他,你的日子也不好過。”
芙儀乖順地頷首。琳琅看着項斯托芙儀上了馬背,厚重的宮門合上,彷彿就此關上了兩個天地。
靜如惋惜地看琳琅清冷的背影,猶如茫茫大雪之下孑然獨立,“主子,您這麼做值得麼?皇上哪兒怕是心裡生了刺,何必呢。”
琳琅搖了搖頭,喉嚨乾澀,“也許不值得吧,只是念在她稚子早夭,從此孤寂,不忍心看另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一生無依無靠。本宮對芙儀自此便沒有虧欠,不管她感恩也好,在本宮面前做戲也好,送出去一個是一個。”
靜如望了望灰沉沉的天色,這個開年並不好,天常陰,雨常下,有時風雪一來便沒有個消停。“主子,皇上回太極殿了,尋常這時候該在蓬萊殿用晚膳了吧。您要不要去跟皇上去服個軟,這事兒就翻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