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翻愛因斯坦年表,立即會發現,這位科學史上最繁忙的人,竟參與了那麼多與“人類事務”“生命事務”“良心事務”緊密相連的事:1914年,爲反對德國文化界爲戰爭辯護,在《告歐洲人書》上簽名,並參與反戰團體“新祖國同盟”。1915年,寫信給羅曼·羅蘭,聲援其反戰立場。1927年,在巴比塞起草的反法西斯宣言上簽名,參加國際反帝大同盟,當選名譽主席。1928年,當選“德國人權同盟”理事。1932年,與弗洛伊德通信,討論戰爭心理問題,全力反對法西斯。1933年,撰文指出科學家對重大政治問題不應沉默,文集《反戰鬥爭》出版。1950年,發表電視講話,反對美國製造氫彈。1954年,通過“爭取公民自由非常委員會”,號召國人同麥卡錫勢力作鬥爭,抗議對奧本海默的迫害,爲此他被污衊爲“美國最大的敵人”。1955年去世前,同羅素通信討論“和平宣言”問題,並在宣言上簽名……
科學家通過其內心自由、通過其思想和工作的獨立性所喚醒的那個時代,那個曾使科學家有機會對同胞進行啓蒙並豐富他們生活的年代,真的一去不返了嗎?(愛因斯坦《科學家的道義責任》)
若知識帶給知識者的信仰與人格保險不足以成爲他們關心“人類事務”最有力的武器和驅動,那麼,科學和藝術究竟有何用呢?她用什麼來答謝人間寄予的期冀和偉大讚譽?僅僅是產品、技術和娛樂嗎?僅僅是在細節上豐富大家的業餘生活嗎?
若真這樣,若知識者以爲自由地算出“2加2等於4”就算有自由的話,那就太可怕了,也將意味着哈維爾斥責的那個“自由時代”的降臨:“一種自由地選擇何種型號的洗衣機和電冰箱的自由”,“生活陷入了一種生物學的、蔬菜的水平”。
從“蔬菜”到人,宇宙耗費了多少億年光陰,可如今,仍有多少人被當蔬菜一樣來栽培和管理?當然,並非他們自願留在那種水平上,而是權力者絞盡腦汁使之匍匐在那條紅線上,稍有掙扎,便是呵斥和棍棒。
4
“你可以不做一個詩人,但必須做一個公民。”涅克拉索夫說。
費希特在論述學者的職責時稱:“基督教創始人對門徒的囑咐實際上也完全適用於學者:你們都是最優秀的分子,如果最優秀的分子都喪失了自己的力量,那又用什麼去感召呢?如果出類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還到哪裡去尋找道德善良呢?”
文學、藝術、理性精神……絕非插花一樣的裝飾,它包含着人類文明系統中最寶貴的元素:自由、夢想、人道、平等、秩序……它應保持對一切靈魂事務和生命原理髮言的習慣,這是專業外更大的責任。連自然科學也不例外,它的起點是理性精神,即力求公正、客觀、邏輯、不捏造、不撒謊的真相精神。這同屬人道精神,科學與藝術一樣,同是呵護生命、服務公共的事業。
而在我們的地盤上,尤其半個多世紀以來,爲何少有甚至沒有誕生和世界文明同步的大師級人物?
何爲“大師級”?這是個專項成就問題,更是個生命業績和精神體量的綜合考覈問題。二者從來即膠和、共生的。在大師級人物那兒,無論哲學家、科學家,還是藝術家,你都會發現一共徵:他們的生命關懷力、精神能量大得驚人!除學術成就或藝術貢獻,其身上總有衆多的“外延”,比如反極權、反恐怖、反戰爭、反迫害、反種族歧視、反言論限制……總之,凡涉及人類生存的根本性、日常性問題,他們很少缺席。其精神之浩瀚、視野之遼闊、生命行爲之豐富、人格之璀璨與專業成就是成正比的。榮格說:“學術的最終成就是人格成就。”大概也是這意思。
而我們,早已養成處處缺席的習慣、僅僅服務於單項的習慣。
我們的眼皮底下,從不乏學富五車的學者、著作等身的作家,可著作之外呢?他們參與了什麼?是怎樣的生命格局和靈魂狀態?
盡是些單向度的專業戶,盡是些領門戶**的圈內練家、把式藝人、文化操盤手,連高大點的人影也難尋,連古代清流的“風聲雨聲讀書聲”也只剩下了“研究生”……
我們的生命關懷力、精神爆發力、信仰執行力遠遠不夠,不夠高亢,不夠遼闊,不夠硬朗和健正。我們缺乏生命投入的完整性和徹底性,缺乏“必須”的責任和義務,缺乏宗教般的虔敬和行動,精神鬆散、靈魂懈怠、氣力不濟,對什麼都睜隻眼閉隻眼……說到底,病竈仍出在信仰文化和生命習慣上,我們習慣了坐壁式的旁觀、蒲團式的打坐、倒立式的修身,在我們的文化傳統和國民精神中,對“自珍”“清虛”“無擾”的標榜與消費一直高高在上,自保性、私己性、妥協性、附庸性稍有掙扎和反叛,即視爲越位和另類。人類的普世價值從未正式指導過我們的生活。現代公民意識和自由理念,除了流螢般的照面(這要感謝胡適、儲安平們的引入和傳播),幾乎從未在我們的文化卵巢中着牀過。缺少普世價值觀和公共信念支撐的中國文人,能爲自己確立的對立面小得可憐,他們很少樹敵,很少被真正的文明之敵所重視、所忌憚。
到處是缺席、失語、噤聲,自宮自閹,根淨葉除。其狀況正像托爾斯泰當年憤怒的那樣:“只是一些散發着懶散氣息的作品,其目的是取悅同類的懶散……它什麼也沒有告訴人們,因爲它漠視人們的幸福。”在無數涉關人權、自由、公正的問題上,聽不見表態,看不見表情,似乎那已真的和科學、藝術無關,遠在他們的優雅的學術和“德高望重”之外。
總之,一個精神乾癟、靈魂舞弊的人,是儘可以借藝術“內外”和學術“內外”,爲自己找到一間舒適的隱蔽所的。較之域外和歷史上的大師,我們對生命的投入、使用和付諸程度遠遠不夠,良心份額遠遠不夠。
在這樣的背景下,精神受孕的機會自然極低,也就無法分娩出真正的大師級藝術和思想。
五四後的自由知識分子運動是個例外,是個驚喜,它本是最有“新紀元”“新中國”氣象的一支精神急流,但生不逢時,很快被戰亂腰斬、被政治攔截了,剩下個孤零零的上游,供歲月追溯。
2002年
(第十一節詩人與公民
你可以不做一個詩人,但必須做一個公民。
——涅克拉索夫
人生的兩個地點
五四前夕,陳獨秀髮表《研究室與監獄》一文:
“世界文明的發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獄。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這纔是人生最高尚優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發生的文明,纔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1919年6月9日,作爲五四運動的領袖、北京大學的文科學長,他親自在樓頂拋散傳單,結果入獄。青年在湖南振臂高呼:“陳君萬歲!”“我祝君至高至堅的精神萬歲!”在各界營救下,陳獨秀於9月16日獲釋。此後,他又分別於1921、1922、1932年三次被捕,最後以“文字爲叛國之宣傳”被判刑13年。1929年,這位5屆總書記被他親手締造的政黨除名。抗戰爆發後,獲釋的他拒絕出任國民政府勞動部長,拒絕蔣介石的資助,拒絕胡適的赴美邀請,拒絕譚平山要他出面組織“第三黨”,用他的話就是:“我的意見,除陳獨秀外,不代表任何人。我要爲中國大多數人說話,不願爲任何黨派所拘束。”1938年,他流落四川江津,繼續自己的社會政治學研究,終於得出“深思熟慮六七年”的結論(即後來《陳獨秀的最後見解》一書的內容),被胡適嘆爲“大覺大悟”之洞見。尤其他提出的把民主作爲衡量一個國家進步或反動的標尺,而民主的關鍵又在於反對黨之自由等觀點,已遠遠領先了他的同志和同胞。“‘無產階級民主’不是一個空洞的名詞,其具體內容也和資產階級民主一樣,要求一切公民都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罷工之自由。特別重要的是反對黨派之自由,沒有這些,議會或蘇維埃同樣一文不值。”
這些聲音,可謂中國20世紀上半葉最深刻最卓越的思想之一。大陸知識分子再次遇到並思考同類問題,已是半個世紀以後的事了。
1942年5月,陳獨秀在貧病和孤獨中死去。他的一生,正應了自己的話:“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
這是時代對一個自由理想者的命定。他“終身反對派”的角色,他超前的清醒和決絕的獨立,使之失去了所有可依傍的政治勢力。這純粹是一個人的戰鬥,他有的是敵人,有的是朋友,唯獨沒有同志。讀他、懂他的人,要待半個世紀後才稀稀拉拉來到他的墓前。
整個20世紀,論對烏托邦政治的反思和先見,論生涯命運的跌宕與悲愴,這都是個絕無僅有的個案,也正應了他的名字:一枝獨秀。
在坐牢一事上,五四前後的知識分子,可謂熙熙攘攘。國學大師章太炎一生7次被追捕,3次入獄。最轟動的兩次“逆舉”是:1903年發表《駁康有爲論革命書》和爲鄒容的《革命軍》吶喊;1913年宋教仁遇刺後北上痛罵袁世凱,且攜被袱宿其門下。魯迅感嘆:“考其生平,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包藏禍心者,並世亦無二人……這纔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範。”
一個人的生命走向,取決於時代大勢對他的召喚和錄用,即便像陳獨秀這樣對語言學和教育大業情有獨鍾者、像章太炎這樣精湛於國學經史和中醫者,不也把生命的大部能量傾注於了社會變革嗎?
前一方面是個人的事業,後一方面是人的事業。
世界歷史上,如此往返於監獄和書房的例子比比皆是。托馬斯·莫爾、雨果、左拉、陀思妥耶夫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古米廖夫、曼德爾施塔姆、左琴科、茨維塔耶娃、索爾仁尼琴、布羅茨基、托馬斯·曼、伯爾、黑塞、何塞·馬蒂……
陳獨秀的性情和命運,常讓我想起另一個人:托馬斯·潘恩。這個被譽爲“世界公民”和“兩個世界的英雄”的人,不僅投身美國獨立戰爭,以《常識》點燃了新大陸的自由浪潮,還參與了美國《獨立宣言》、法國《人權宣言》的擬定。但其身世卻多舛,正像有人感嘆的:“他有《常識》,反抗那時的政治傳統;他有《人權論》,反抗社會傳統;他有《土地正義論》,反抗的是經濟傳統;他有《理性時代》,反抗的是宗教傳統……這樣一來,他就把那個年頭能得罪的權勢都得罪了。”(朱學勤)故其一生,除了寫作,就是坐牢和流亡。
而俄羅斯,更是支持陳獨秀的人生公式。從19世紀到20世紀,它的赤子,一個高尚而勇敢的人,不是在地牢裡,就是在西伯利亞的冰天雪地裡。葉夫圖申科在《提前撰寫的自傳》中說:“在俄國,所有暴君都把詩人看作死敵。他們恐懼普希金,在萊蒙托夫面前發抖,害怕涅克拉索夫——正是他,在一首詩中寫道:‘你可以不做詩人,但必須做一個公民!’……我在斯大林死前一直躲在抒情詩領域,但現在我要離開這個避難所了。我覺得沒有權利再去開墾內心詩這種日本式的園地。當週圍的人都擡不起頭來時,談論自然、女人和內心的呻吟,在我看來這不道德。”
這正是偉大的俄羅斯傳統。自“十二月黨人”以來開創的知識分子傳統。“十二月黨人”起義時,普希金正在外地,一接到通知,立刻奔赴彼得堡,但還是遲了。他的朋友遭絞殺後,尼古拉一世故意試探:“假如十二月你在彼得堡,會在哪裡?”詩人嚴肅道:“在造反者行列中,陛下。”
沒有責任,藝術即無法受孕
1885年6月1日,巴黎凱旋門,一輛黑柩車緩緩行駛,街道上涌動着近百萬法國人,大家自發追隨它,拱衛着它。城市上空飄着一面面旗幡,上面赫然題着“悲慘世界”“九三年”“海上勞工”“秋葉集”等一部部書名,路燈全部點燃,即使在白天,燈上罩着黑紗……整個法國在爲一個人送葬。
維克多·雨果!
羅曼·羅蘭說:“在所有作家和藝術家當中,雨果是唯一得到永遠活在法國人民心中這種榮譽的人。”
在雨果的遺產裡,除享譽世界的著作外,更有廣泛的生命行爲,即知識分子良知與責任的外化,對權力的反抗和爲弱者的辯護。“詩人是暴君的裁判者。”“人生便是白晝與黑夜的鬥爭。”“我恨壓迫,恨得刻骨銘心。”他說。
1839年8月,共和黨人的巴黎暴動失敗,起義組織者巴斯貝斯將被處死,雨果連夜致函國王,請求赦免,終於挽救了對方。23年後,雨果突然收到巴斯貝斯的親筆信,感謝他的救命之恩。而此時的雨果,已被自己的祖國流放了。
1859年,美國廢奴運動領袖約翰·布朗被捕,地方法院以叛亂罪判其死刑,擬於12月2日執行。雨果聞訊時,已是執行當日,但有消息說,死刑將推遲至26日,雨果立即發表《致美利堅合衆國書》,警告美國政府:“如果12月26日豎起絞架,今後,在無法更改的歷史面前,新大陸莊嚴的聯邦就將在它所有的神聖責任上添加一項血腥的責任,共和國之耀眼的集體就將由約翰·布朗的絞索捆紮。”
此外,英國、比利時、瑞士、土耳其、愛爾蘭、俄羅斯等地的受害者,都得到過這位素不相識的法國人無私而慷慨的援手。這是一位真正巨人的手,之所以巨大,是因爲他的慈悲、信仰、精神視野、同情心和關懷力之大,他爲自己確認的責任和義務之大。
臨終前,他在遺囑中寫道:“將我的5萬法郎留給窮人。用窮人的柩車把我送進公墓。”
是啊,誰會嫉妒雨果享有的這份舉國擁戴呢?誰會不記得他因反對路易·波拿巴獨裁而流亡19年呢?誰會忘記他以70歲高齡投身巴黎保衛戰呢?
雨果的文論中,我最喜愛的即那篇《伏爾泰百年忌辰講話》,儘管其使用了世上最華麗的辭藻和暴雨般的激情(對一般寫作來說這是顯矯情的),但我每次讀它總忍不住隱隱動容,這種盛讚放在伏爾泰身上,非但不爲過,反成了一種準確,一種曠世的傳神——
“一百年前的今天,有一個人死了。他雖然辭世,卻是不朽的。他走的時候滿載着歲月,滿載着最赫赫有名、最令人生畏的責任感!”爲了解釋“責任”一詞,雨果幫衆人回憶了兩件事:一是1762年3月9日,一位叫讓·卡拉斯的無辜老人被當局粗暴處死;一是1765年6月5日,一個19歲的年輕人被宗教法庭割下手臂、舌頭和腦袋,扔進燃燒的柴堆裡。“那時,伏爾泰,你發出憤慨的喊聲,這是你永恆的光榮……先生們,讓我們向這段回憶致敬吧!伏爾泰獲勝了,伏爾泰進行了輝煌的戰鬥,一個人對所有人的戰鬥,也就是說,偉大的戰鬥!精神對物質的戰鬥。理性對偏見的戰鬥。正義對非正義的戰鬥……仁慈的戰鬥,溫柔的戰鬥。他有着一個女人的溫柔和一個英雄的憤怒。”“向正義法庭揭露法官,向天主揭露教士,這正是伏爾泰做的事……盧梭代表人民,伏爾泰還要寬廣,代表大寫的人。”
“耶穌與伏爾泰相隔1800年,但在人道主義上,兩人不謀而合。”“實施自己的權利,就是說要做一個人。履行自己的職責,就是說要做一個公民。伏爾泰這個詞的含義就在這裡。”“只有一種偉力,那就是爲正義服務的良心,只有一種光榮,那就是爲真理服務的天才。”
說到底,伏爾泰之所以讓雨果敬仰,在於他高舉的責任,比學術、藝術、體系和鉅著更重要的是“人”的聲音,是一個大寫的人的日常責任、生活責任、良心責任。
那些讓雨果讚美的特徵,在他自己身上一樣不少。他熱愛這些東西,說明他本人即屬於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