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謹嘆了口氣。
他坐在沈毅面前，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微微低頭道：“沈學士，咱家這麼說你可能會有一些誤會，高公公讓咱家來見沈學士，完全是沒有任何惡意的，更沒有要逼迫沈學士做一些什麼事情的意思，高公公想要…”
孫謹想了想，開口道：“說句不太恰當的話，是想讓沈學士與朝廷和解。”
孫謹畢竟是內廷的太監，因此他沒有說讓沈毅去跟皇帝陛下和解，而是用朝廷代指。
畢竟沒有皇帝跟臣子和解的說法，因爲臣子一旦跟皇帝生氣，不管是因爲什麼理由，就已經是“不忠不孝”了。
沈老爺微笑搖頭：“孫公公，高公公可能誤會了，我從廣東回來，並不是因爲什麼事情生了氣，而是那邊實在沒有待下去的理由了，不管是市舶司還是廣州衛，我都已經安排妥當，孫公公南下之後，年前是一定能夠辦好市舶司的。”
“因爲那邊的事情了了，我才從廣東離開。”
沈老爺無奈道：“之所以離開的這麼着急，是因爲我跟廣東的水土有些犯衝，上次剛到廣東去，便生了一場重病，高燒四五日才退下去，差點便死在那裡了。”
“所以安排好了那邊的事情之後，我才趕緊回了福州休養身體。”
沈老爺神色很是正經：“身爲大陳的臣子，能爲朝廷辦事，是沈某的福分，如何能與朝廷置氣？”
一方面是因爲宦官之中的一些“同事”們表現的太優秀，另外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爲天然歧視。
這主要是因爲，沈毅沒有一些這個時代特有的偏見。
葉嬋站在沈毅的身後，慢慢彎下了腰，把手伸進的沈毅的衣領裡，她整個人趴在沈毅的背上，在沈老爺耳邊輕聲道：“妾身去建康，還不知道是哪年的事情呢。”
孫謹規規矩矩的拱手道：“無有沈學士理清地方上的關係，咱家等恐怕還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到現在，一個市舶司也未必能夠弄成。”
天氣也開始轉寒。
送走了孫謹之後，沈老爺回了自己的書房裡，開始給沈恆寫信。
孫謹微微低頭，緩緩說道：“咱家在陛下那裡，說過今年一定把市舶司弄好，如果今年弄好，明年春天，咱家就能回京繳旨了。”
之後的一個多月，兩個月時間裡，沈毅基本上都在福州府待着，偶爾會去琅岐島，看看凌肅把福州衛弄成什麼模樣了。
這種歧視，一定會通過某個眼神，某個表情，甚至某個姿勢，被這些天生心裡敏感的羣體感知到，因此太監們一般都在自己的圈子裡混，對外人也沒有什麼好臉色。
畢竟，這個時代，兩個人有了這層關係之後，葉嬋已經不可能再另嫁他人了。
像孫謹這種宮人，雖然不能說是殘疾人，但是畢竟不健全，而且因爲“錄取”的時候手段不怎麼衛生，不少宮人是會落下一些毛病的。
“互幫互助。”
沈毅目送着這幾個太監遠去，心裡微微有些感慨。
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不管臉上什麼表情，嘴裡怎麼說，心裡或多或少都是會歧視這些太監們的。
“咱家這是沒有辦法。”
沈恆中了探花之後，便回了江都，給亡母修了五品誥命制式的墳，這會兒應該是回到翰林院供職去了，沈毅需要問一問自己的胞弟，在翰林院的情況如何，有沒有人在翰林院欺負他。
葉嬋站了起來，不再往棋盤上落子，她默默走到沈毅身後，手搭在沈毅的肩膀上，語氣幽幽：“公子明年，便不會回福州了…”
“妾身也想讓公子，在建康的時候想起妾身…”
兩個人從邸報司就開始合作，到了市舶司還在合作，算是老相識了。
沈毅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時間已經接近晌午，沈老爺有些詫異：“孫公公不在福州歇腳兩天，這就走？”
這個時代因爲官道不平整，再加上在路上的時間非常長，趕路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沈毅這種年輕小夥，都會在路上病倒，而有很多人，都是死在路途中。
宦官這種畸形的時代產物，儘管大部分宦官都是被命運捉弄，或者太窮或者太苦，或者因爲其他種種原因進入宮裡，同時他們也沒有怎麼作惡。
兩個人最開始的時候，只能說是半合作關係，再加上皇帝暗中使勁“撮合”，開始住在一個屋檐下“作戲”。
但是沈毅沒有這方面的想法。
見沈毅這麼說，孫謹也沒有了勸下去的理由，他無奈的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咱家就不勸沈學士了。”
而孫謹，跟沈毅的關係其實不錯。
不過福州地處南方，雖然入冬，但是卻也沒有特別寒冷，至少還沒有到需要點爐子的地步。
因爲有福建巡撫衙門的全力支持，福州的市舶司和，弄得都還不錯，至少已經開始正常運轉了，不過因爲市舶司的出現，民間不可避免的出現了走私的情況，凌肅需要經常帶人巡視近海，一方面是預防倭寇，另一方面也是要抓捕走私的商人。
時間匆匆而過。
“二十之前，肯定是要動身的。”
高太監經常無意識的在皇帝面前說沈毅的好話，便是因爲這個原因。
儘管他自己可能都沒有意識到。
他站了起來，開口道：“咱家還要趕去廣州府辦差，不打擾沈學士了。”
將來，這個孫謹在內廷，一定能夠留下自己的名字。
沈毅回頭看了她一眼，微笑道：“過兩年，我便派人來接你回建康。”
而他剛從泉州趕路到福州，停都不停就要離開，這份“事業心”，着實讓沈老爺有些詫異。
因此沈毅言談舉止，都把他們當成正常人看待。
所以，跟沈毅接觸過的太監們，大多數對沈毅都或多或少有一些好感。
葉嬋輕輕落子，開口道：“公子應當很思念夫人與小公子罷？”
“這都是借沈學士的光。”
葉大姑娘伸手，把這片枯葉拿在手裡，忽然有些出神，她擡頭看着沈毅，輕聲道：“公子就快要返回建康了罷？”
沈毅擡頭看了看天色，然後默默點頭：“騎馬太遭罪了，這一趟準備坐馬車回去，馬車速度慢，估計要走大半個月乃至於一個月時間。”
事實上，認識沈毅的太監，跟沈老爺的關係都不算差。
他認識的所有人裡，反倒是數這位孫太監做事情最認真，最使力氣。
孫謹擡頭看了一眼沈毅，目光裡全是羨慕，他微微低頭嘆了口氣：“咱家要是沈學士這種兩榜進士，也不用這麼拿命去拼。”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時間長了，早已經有了肌膚之親，假戲真做了。
說完這句話，他對着沈毅拱了拱手，帶着一衆太監轉身離開了。
但是宦官這個羣體的名聲就是不太好。
沈老爺頗爲感慨的看了一眼孫謹，微笑道：“孫公公這一次立下大功，將來市舶司全部建成，公公回到建康的時候，即便不能執掌內廷，恐怕也會成爲高公公的副手。”
沈毅總要負一些責任的。
杏園後院裡，沈老爺與葉嬋在一座亭子下面對坐，下着五子連珠棋，沈毅一顆白子落子活三，葉嬋正準備圍堵的時候，一枚枯葉，被冬風吹落在了棋盤上。
“到時候身上的千斤重擔卸去。便能輕鬆不少了。”
包括高明也是。
時間來到了洪德十年的十一月中旬，福州城裡的樹葉，基本上已經全部掉乾淨了。
歷史上很多名人，便是這麼個死法。
沈毅一邊送孫謹出去，一邊微笑道：“本來想請公公吃頓飯的，公公如此勤勉，這頓飯倒是吃不成了。”
沈毅想了想，點頭道：“是有些想了，一轉眼一年時間沒有見她們，不知道孩子現在長成什麼模樣了。”
沈毅回頭看了她一眼。
在他看來，這些太監們大多數都是窮苦人家出身，以另一種方式，在努力掙扎而已。
因爲沈毅，給了他們對他們來說極其珍貴的尊嚴。
“未婚生子，你要被人戳脊梁骨罵的。”
“到時候公子不來接妾身…”
葉大姑娘貼着沈毅的臉頰，在沈老爺耳邊柔聲吹氣。
“那妾身就給人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