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國內的言論還十分自由,也沒什麼莫談國事的規矩。
關北城的酒樓茶館裡,時常能看到三五成羣的人,酒足飯飽之後,叫上一壺茶,一邊喝着茶,一邊談論着滿洲里邊境的事情。
李謹言剛走上二樓,就聽到有人猛的拍了一下桌子,大叫一聲:“好!”
擡頭看去,只見一個穿着藍色長衫的中年人,正站在屋子正中,口沫橫飛,仔細聽聽,正是在說滿洲里邊境的戰事,比起之前在他面前大講少帥剿匪英姿的兵哥,這位的口才,才真比得上說書先生了。
跑堂的小二見到李謹言和他身後的季副官,忙迎上前,“您二位好!大堂還是雅座?”
“雅座。”李謹言道:“僻靜點的。”
“哎,好嘞!”
坐下不到兩分鐘,小二剛送上一壺熱茶,李慶雲就走了進來。
“三叔。”
出於禮貌,李謹言先打了招呼,站起身,李慶雲卻擺着手:“快坐着,你三叔我不在乎那些虛禮。”
話落,坐到了桌子旁邊,對小兒說道:“你們這裡的招牌菜,上幾樣,酒不要了,快着些。這位?”
“這是季副官。”李謹言介紹道:“上次我回門的時候,三叔應該見過。”
李慶雲一拍腦門:“瞧我這記性!季副官,您可別見怪!”
季副官搖頭說不必,他能被樓逍派到李謹言身邊,自然有他的獨到之處,一眼就能看出李謹言對李慶雲的態度不一樣,自然也不會掃李慶雲的面子。
飯菜上桌,香味撲鼻,引得李謹言的肚子咕嚕嚕直叫,他也的確餓了,在關北城外跑了一個上午,兩百畝地買下來,花了足足一千六百塊大洋,又順便去巡視了自己從李家得來的田,見了佃戶,忙下來,連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就趕來見李慶雲。
早上吃的兩個雞蛋一碗粥早就消化了,如今這一桌菜擺在面前,肚子不叫纔怪。
李謹言有點不好意思,李慶雲忍不住樂了,雖說李謹言如今身份不同了,到底還是他的侄子。和老太太一番深談之後,李慶雲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的琢磨了一夜,鬧得三夫人險些沒把他踹到地上去。
第二天醒來,頂着兩個黑眼圈的李三老爺打定了主意,聽老太太的準沒錯!他就跟着自己這個侄子幹了,好處肯定少不了。再者說,李謹言進了大帥府,身邊都是樓家的人,能有個自己人幫襯着,總好過沒有。
想到這裡,李三老爺笑呵呵的說道:“你看,三叔我早上也沒吃什麼,這會兒肚子就開始叫了,咱們先吃飯,有什麼話,等吃完飯再說。”
李謹言也放開了,反正李慶雲是他的親叔叔,季副官也不是外人,客氣了兩聲,端起飯碗就開始扒飯,不忘招呼李三老爺和季副官一起動筷子。
李慶雲之前那番話只是爲了給李謹言搭個架子,免得他年紀小,臉上抹不開,覺得不好意思。夾了幾筷子菜,意思一下也就罷了。
季副官則是當真沒有客氣,吃得比李謹言都多,李謹言見狀,又叫來小二,另送兩盤炒菜上來,“再到旁邊的雅座擺上一桌,多上些肉菜。”
除了季副官,還有四個兵哥也跟着李謹言跑了一個上午,兵哥們堅持上下有別,死活不跟李謹言坐一桌。李謹言還有事情要和李三老爺談,也沒堅持,便給他們另外安排一張桌子。不能放在大堂,四個五大三粗的兵哥,腰板挺直的往那裡一坐,估計得有一半的人吃不下飯。
季副官看到李謹言放下筷子,三口兩口的吃完了第五碗米飯,嘴一抹,站起身說道:“言少爺,我去那邊看着,不能讓他們喝酒。”
李謹言點點頭,知道他這是藉故離開,讓自己和李慶雲能單獨說話。
不過……看看連湯汁都沒剩多少的盤子,李謹言暗道:果真是樓少帥的心腹嗎?連吃起飯來,都是一樣的“生龍活虎”,“龍馬精神”!他是不是該叫小二哥給旁邊那屋多送一桶米飯……
小二收拾好桌子,送上一壺熱茶,幾盤點心,就退了出去,幹他們這種行當的,都得有眼色,這二位一看就有事情要談,手腳利索點,不多話,纔不會惹人厭煩。
等到雅座的門關上,李慶雲開門見山的對李謹言說道:“侄子,你三叔是個直腸子,也學不來拐彎抹角那一套,話說得直白,你可別生氣。”
“恩,”李謹言點點頭,“我知道三叔的性子。”
“就是,前些日子三叔託你的事情,有眉目了沒有?”
李謹言端起茶杯,吹了吹,“三叔,你是想在軍政府裡找個差事做?還是另有打算?”
李慶雲心頭一動,“怎麼說?”
“要是想在軍政府裡做事,不難。你是我的親叔叔,這點面子,樓家人還是會給的。不過,侄子也和三叔說實話,太好的位置,是不成的。樓家人或許能答應,侄子我卻不能開這個口,還望三叔體諒。”
李慶雲道:“你不說三叔也明白。就是真安排上了這個局長那個部長的,你三叔我也不是那塊料,早晚得讓人給擼下來。”
李謹言被李慶雲三兩句話逗樂了,“三叔,我開口,給你安排的職位也不會差到哪裡去的。財政局前幾天剛換了局長,是樓夫人的妹夫,這人姓展,之前是北方政府交通部的部長,很有能力。如果你覺得可以,我就和樓夫人說一聲,給你在財政局安排個職位。”
李慶昌久病在牀,副局長職位剛被拿下去,轉眼就把李慶雲安排進去,不得不說,李謹言也是堵着一口氣的。
李慶雲思量了一下,“若是不進軍政府,三叔還能做些什麼?”
李謹言放下茶杯:“三叔,樓家辦的皁廠,你知道吧?”
李慶雲點頭。
“是侄子出的主意。”李謹言不顧李慶雲驚訝的神色,繼續說道:“侄子剛買下了城外的兩百畝荒地,打算繼續建廠,先建一家家化廠,生產給女人用的雪花膏和口紅,等到廠子盈利了,再上新產品。建廠的款子也準備好了。”
“你說,樓家的那家皁廠是你出的主意?”見李謹言點頭,李慶雲愣了半晌,樓家的皁廠,這段時間可是名聲大噪,不少外地的商人都慕名而來,據說上海和江浙那邊的都有。
李謹言之前送給三夫人的香皂,三夫人用的時候,李三老爺一直沒注意,他一個大老爺們,怎麼會去注意妻子是用什麼洗臉洗澡的?如今吃驚,也就不奇怪了。
“侄子,你和我說這個,是要?”
“三叔,如果你肯屈就,我想把這個廠子的經理職位,交給你。”
“讓我做經理?”李慶雲一皺眉,隨即搖頭,“這不合適。”
“怎麼?”李謹言奇怪的問道:“三叔,你不想從商?”他之前的確想着讓李慶雲去發展“娛樂行業”,可現在的時機並不合適,他手頭的資本也不足,只能先把這件事按下。李慶雲也不是他之前印象中的紈絝,讓他做實業,也未嘗不可。
“不是。”李三老爺搖頭,“侄子,李家還沒分家,你想過沒有,廠子若是交給我經營,最後是你的,還是會變成李家的?就算這廠子是你一手建的,李家沒出一個子,你也沒處說理去,到底你還姓李。”
“三叔,這件事你不用擔心。”李謹言笑道:“我雖然姓李,可李字前邊還要冠個樓。”
李慶雲眨眨眼,看着李謹言,隨即一拍大腿,“侄子,三叔服了!”
李慶昌啊李慶昌,你這可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老太爺若是知道謹言有這份能耐,還會一心想着謹丞,讓他二哥絕後嗎?
“三叔,我要辦廠的事情,現在還只有幾個人知道。”
“我曉得,你三叔不是嘴碎的人。”
“恩,我信得過三叔。現在這家廠子,只能算是小打小鬧,侄子有信心,把這家廠子做大,到時候,讓洋人都用咱們的東西,三叔就等着數錢好了。”
李慶雲摸着下巴,咂摸了兩下嘴,他這侄子,口氣可真夠大,若是真有那一天,他李慶雲這輩子,都值了!
“侄子,我這還有件事,”李慶雲湊到李謹言耳邊,低聲道:“是關於你爹的……”
等李謹言和李慶雲從雅座出來,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了。
李謹言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腦子裡卻亂成了一團。他萬沒有想到,李二老爺會將給鄭大總統買的軍火,自己藏了起來!
他這麼做,不只是擺了鄭懷恩一道,簡直就是啪啪給了南方政府兩巴掌!
明擺着說,既然南方政府對他不仁,也就別怪他李慶隆不義!用南方政府的錢買來的軍火,卻被運到北方,一藏就是一年多,至今沒有走漏風聲,這其中要花費多少心思,耗費多少人力財力,李謹言想想就咂舌!
這李二老爺,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怎麼會輕易就給人害死了?是誰害死的他?又是怎麼動的手?雖然當初鄭大總統拍來的電報上寫是病死的,可明眼人都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虧得老太太能一瞞這麼久。
如今這批東西交到自己手上,也是個爲難的事情。依照李慶雲和他說的,這批軍火的數目肯定不會小,李謹言若是頭腦發熱,直接武裝起一支隊伍,也不是不可能。當然,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北六省都是樓大帥的地盤,這麼做,明擺着找死。
若是直接交給樓大帥……倒是可以,但這不是一般的東西。萬一有人懷疑,他這麼大方,是不是背後還留了一手,他該怎麼辦?若是別人不說,樓大帥自己會不會這麼想?李謹言不敢保證。
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這件事告訴樓逍。李謹言自己也不清楚,他爲什麼會對樓逍這麼信任,下意識的,他就是覺得,這是唯一能保證自己安全的辦法。
想到這裡,李謹言腳步一停,對李慶雲說道:“三叔,這件事你就爛在肚子裡,誰也不要說。我會處理。”
見李謹言神色嚴肅,李慶雲的心也是咯噔一下,難怪老太太說這批軍火很可能是惹火燒身的玩意,他之前還動了那樣不該有的心思,果真是豬油蒙了心。
“我知道了。”
和李慶雲分開後,李謹言直接回了大帥府,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個下午,終於打定了主意,給在前線的樓少帥發了一封電報。
於此同時,英法等國的軍事觀察團以及隨同的各國記者,正在前往滿洲里的路上。滿洲里車站的俄軍,還在負隅頑抗,他們只能搭乘運送物資的火車,在海拉爾下車,然後步行或者騎馬,進入滿洲里。
遠遠的,就能聽到前方傳來的槍聲。
幾個記者抱着掛在胸前的相機撒腿就跑。負責他們安全的兵哥們額頭冒起一排青筋,長官吩咐了,不能讓這羣洋人出差錯,可也得這羣傢伙聽話才成啊!
一個兵哥握緊了手中的步槍,嘟囔了一句:“老子寧可去邊境打老毛子!這TMD比趕鴨子還累!”
軍事觀察團裡有幾個通事,不過這幾個通事都有志一同的裝沒聽到兵哥的抱怨,也沒翻譯給這些洋人聽。實在是,他們也覺得,這些洋人事特多,“趕着”他們,的確比趕鴨子要累!
跑在最前邊的幾個記者,已經能看到炮彈砸在地面上,爆飛的沙塵和煙霧,炮聲過後,身着鐵灰色軍裝的北六省騎兵和一羣哥薩克騎兵衝殺在一起,每一次馬刀揮下,都能帶起一串鮮紅的血花,不停有人跌落馬下,有華夏軍人,也有哥薩克騎兵。戰況慘烈,幾乎是以命換命,卻沒有一個人退後!
在騎兵廝殺的同時,被歐洲人稱爲“灰色牲口”的俄國步兵也衝了上來,陣地裡的守軍打光了槍裡的子彈,也從掩體後衝了出來,用槍托,用刺刀,用拳頭,甚至用牙齒,去殺傷每一個衝到眼前的敵人!
華夏人的怒吼和俄國人的烏拉聲混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場用生命與鮮血譜寫的哀歌。
眼前的一幕,就彷彿是地獄的場景一般。
終於,俄國人的攻擊再次被打退,身着鐵灰色軍裝的華夏軍人們開始巡視戰場,將戰死的同袍擡起來,並排放着,靠在一起,生前是兄弟,死後也是!
受了輕傷的,經過軍醫簡單包紮之後,自己站起身,或者是互相攙扶着返回陣地。重傷的,被擡着送進了後方。這些重傷員裡,十個中能活下來一個,已然算是僥倖。
一個美國記者不顧士兵的阻攔,衝到了一個騎在馬上的年輕軍官面前,這個俊美的年輕人,身上的軍裝濺滿了鮮血,樣子有些狼狽,可他的身軀依舊挺直,像是一杆永不彎折的鋼槍。
走近了,近得能清楚感受到這個年輕軍官身上的冷然,如染血的刀鋒一般。
“閣下,能接受我的採訪嗎,閣下!只要幾分鐘!”
樓逍拉住了繮繩,在馬上居高臨下的望向他,沒有說話。
記者不管樓逍的眼神是不是像刀子一樣紮在身上,只當他同意了,忙拿出紙筆,開口問道:“閣下,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軍人。”
“啊?”
“我是,華夏軍人。”
記者又問道:“你認爲這場戰爭,你們能獲勝嗎?”
“能。”
“你很自信。”
“這不是自信。”樓逍聲音冷硬,“我們,必須贏!”
“哪怕流血,死亡?”
“是。”樓逍轉過頭,望向剛剛經歷過一場廝殺的戰場,在他的身後,血色的殘陽緩緩沉入地平線,彷彿帶着硝煙的聲音,低沉的傳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我輩軍人流血用命,家國得保,百姓得安。爲國而死,爲民而死,軍人本分,死得其所!”
“您難道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國土淪喪,百姓流離,尚且苟活,是軍人的恥辱!”
通事將樓逍這番話一字一句的翻譯給了在場的每一個外國人聽,最後一個字說完,通事已經紅了眼眶,對着身邊的軍人,深深的彎下了腰。軍事觀察團裡兩名身着軍裝的德國人和一名英國人,同時向樓逍敬了一個軍禮:“您是真正的軍人!”
第二天,這篇採訪便登上了紐約時報,倫敦時報和國內各家報紙的頭版,樓逍的名字,第一次傳進了國人的耳朵。
在李謹言看到這篇報道的同時,他發去的電報,也送到了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樓逍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