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玲瓏閣,京師最是倚紅偎綠之地,車如龍,人如潮,大廳之上,酒如池,肉如山,鶯歌燕舞更是常情,高臺之上,絲竹聲中,漫歌款款而來:

花前月下暫相逢。苦恨阻從容。何況酒醒斷,花謝月朦朧。

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此時願作,楊柳千絲,絆惹春風。

餘音繚繞,意猶未盡之時,只聽得簾後傳出一言,“從兒容兒,把那簾子打起來,可好。”女子聲音之輕之柔,宛若西湖三月的楊柳枝,款款隨風拂面,更有一個可字,千般嬌,萬般憐,不由人酥軟了半邊身子。

簾下伺候的兩位青衣小婢,一名從兒,一名容兒,均是眉目細長,笑顰若花,十分嬌俏,十分可人,已是讓玲瓏閣中人等瞧花了眼,奴婢尚且如此,何況天下聞名的玉玲瓏。衆人正胡思亂想之季,從兒容兒已將紗簾打起,衆人細看簾後佳人形容,鬢若烏雲,臉若桃心,脣上一點胭脂紅,眉尖一點胭脂痣,脣角眼邊,盡是柔媚入骨的輕笑,胭脂紅的長裙,在地上拖過一尺有餘,行經之地,恍若重櫻漫舞,衆人見得,不由哄聲叫好。

玉玲瓏眉目一轉,見得廳中衆人已然顛狂,樓間雅座尚有三間沒有打開簾子。她是慣於風月之人,風月之所,最最緊要的是識人斷人。譬如此刻,這廳中衆人最是熱鬧不過,卻不過瞧個熱鬧罷了,真正大手筆,是花重金包起樓間雅座,設了簾子的簾後之人。

蕭顯揚包了個樓間雅座,他是昊月駙馬,出入此等風月場所,自當慎之又慎,因而吩咐屬下從人各自在廳中找了位置坐下,他與蕭業藏身雅座簾後,看了片刻,蕭顯揚讚道,“南國佳人,果然與北地佳麗不同。”蕭業上前湊了趣兒,笑道,“將軍既然喜歡,呆會兒何不也竟個價,梳攏了這位女子,也算得上一段佳話。”蕭顯揚笑而不答,蕭業卻知遂了他的心意,肚內暗笑,面上卻不帶出分毫,轉身退下吩咐手下辦妥此事,待到回來之時,卻見得隔壁雅座也開了門,走出一人,蕭業瞧得分明,心中不由一驚,忙關了門,退了回來。

蕭顯揚見此問道,“何事?”蕭業回道,“屬下知道左間雅座所坐何人了。”蕭顯揚忙問道,“何人?”蕭業答道,“天杼太子李淳陽,屬下之前與那太子的貼身侍衛見過一面,剛纔從那隔壁雅座出來的,正是此人。”蕭顯揚大奇,“那太子不是南巡時在江南受了重傷,在宮中靜養嗎,怎會在此煙花之地出現?”蕭業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屬下聽得那太子李淳陽生得風流倜儻,太子妃司清相貌卻是平常,端莊有餘,風情不足,這太子耐不住寂寞,出來打打野食,也是人之常情。”

蕭業此言,說得不倫不類,蕭顯揚聽得句句刺耳,不由臉色一沉,言道, “聽你口中那位相貌平平的太子妃,國主不過一面之緣,離開京師之前,曾特別吩咐過我等要格外小心在意纔是,可見那女子見識非比尋常。”說到此處,想到這蕭業乃是手下第一用得着之人,臉色放緩,說道,“只不過,越是非比尋常之人,鬧出的事越是不可收拾,蕭業,你說說,咱們若是把這太子爺流連煙花場所的醜事兜了出來,那太子妃司清,該當如何處置?那堂堂天杼朝庭的顏面,又當如何處置?”蕭業聽得眉開眼笑,讚道,“將軍好計,只不過怎生想個法子通知司府的人,需得細細思量纔好。”蕭顯揚答道,“不用通知司府,你忘了,那太子妃原是出生江南雲家的,我適才在那廳中,已見得擄了二少爺去的青衣少年,似是在此找人。咱們只需想個法子,我等不露痕跡,讓那太子露了行蹤,讓雲家人見了。”

這二人正在商議之際,大廳正中,已有侍兒擡了琴幾下來,安置在大廳正中。從兒容兒兩位青衣小婢,一人手持紫玉簫,一人手持白玉牙板,跟在玉玲瓏身後,自那高臺之上,款款而下,行至瑤琴之前坐定,眼波流轉,輕啓歌喉,一一曲《浣溪沙》唱得風流別致:

晚逐香車入鳳城。東風斜揭繡簾輕。慢回嬌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計是,但須佯醉且隨行。依稀聞道‘太輕狂’。

唱到最後,那‘太輕狂’三字,反覆數遍,吟哦不絕於耳,廳中衆人紛紛宛爾,這玉玲瓏雖是名妓身份,且頗有幾分真才實學,卻不似尋常識得幾個字的女子,清高自許,最是矯情不過,反倒是知情識趣,嬌俏可人。

蕭顯揚聽得此曲,不由頓足嘆道,“此等妙人,讓李淳陽撥去頭籌,實在可惜。”蕭業訝道,“將軍打算拱手相讓?”蕭顯揚笑道,“拱手相讓倒也未必,這李淳風大婚前夜甘冒風險現身於此,看來玉玲瓏他自是誓在必得,你只需跟在後面喊價,李淳陽出多少,你就在上面加一兩,這李淳風涵養再好,也壓不住火,等到喊出天價,再裝作老羞成怒,多找幾個人,打上門去,非逼得李淳陽現身不可。”

春燕因見了那枚刻着“玉玲瓏”的簪子,趕到玲瓏閣,本以爲可以立時見到司清,卻不料玲瓏閣里人山人海,還多是平日裡見得着的王孫公子,不好露了行藏,只好一邊在人羣中躲躲閃閃,一邊找尋司清的下落。春燕心中正自詫異,忽見得一曲既畢的玉玲瓏擡起頭來,朝着她微微一笑,春燕一怔,直覺玉玲瓏這個笑容,倒象在哪裡見過似的,。春燕正自疑惑,卻不料春燕身邊的那羣登徒浪子誤會了玉玲瓏這笑中之意,鬨然叫好之後,有叫嚷着喝酒的,也有叫嚷着再唱一曲的,更有下流不堪,多喝了幾杯的,說起了胡話。春燕一個女孩兒家,進此風月場所本是第一次,哪見過如此陣仗,不由低了頭,臉紅如赤。

此情此景,被遠處的蕭顯揚一眼看見,便向蕭業笑道,“我一直覺得那少年有些古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蕭業不解,問道,“將軍此言何意?”蕭顯揚手一指,笑問,“你猜那少年是公是母?”蕭業笑道,“照常理推測,這少年穿了男裝,一身武功非比尋常,強擄了二少爺,又在煙花場所出現,就是咱們北地也少有這樣大膽的娘們。但將軍說下此話,自有將軍的理由,小人愚鈍,還請將軍明示。”

蕭顯揚笑道,“你倒乖巧,滴水不露,這樣吧,我手頭正好有一件再乖巧不過的事,要選個象你這樣乖巧的人去辦。”蕭業笑問,“將軍吩咐下來的事,屬下自當全力而爲。”蕭顯揚笑容盡斂,說道,“你找幾個人,等今日事畢之後,把這小娘們給我抓來。記住,要做得乾淨利落,若是走漏了半點風聲,你也不用來見我了,直接去跟江南姓雲的去交待。”

蕭業不知自己哪裡得罪了這位說翻臉就翻臉的駙馬爺,悶悶不樂從雅座出來,遠遠站在一邊,盯着春燕的一舉一動。

有人走到春燕身邊,扯了扯她的衣袖,春燕看得此人,正是司清,大喜過望,正要說話,司清卻是用食指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式,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且帶了我的手令,半柱香之後,快馬加鞭回承乾宮,招齊宮中侍衛,就說太子有令,把玲瓏閣團團圍住,任何人都不得放過。”

“太子?”春燕心中疑惑,卻也不敢多問,想要再問個明白,司清已經離開了人羣,不知擠到何處去了。春燕再細看大廳中央,那玉玲瓏親自把盞,替一位公子爺添酒,春燕識得此人,江皇貴妃的弟弟,當今國舅江子詹。玉玲瓏此舉,把個江子詹喜得神魂顛倒,捉着玉玲瓏的手笑道,“可人兒,真是個識情知趣的,爺今兒高興,擡舉你也姓一回江,如何?”

玉玲瓏就着勢兒坐在江子詹身上,笑道,“公子爺看得起小女子,是小女子的福份,只不過媽媽定下的規矩,玲瓏不敢不從,更不好拂了其他衆位公子爺的興頭。”江子詹摟着玉玲瓏的腰,冷笑道,“爺倒要看看,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跟小爺我爭。”江子詹此言一出,玲瓏閣頓時安靜下來。

京師人衆皆知,這江子詹仗着國舅爺的身份,橫行慣了的,兼之心胸狹窄,牙眥必報,官中子弟亦是避讓惟恐不及,更何況這風月之事,雖然佳人難得,但爲一青樓女子爭風吃醋,縱有天大的理,也行不直坐不正了。

春燕退到門外,正要離開玲瓏閣,忽聽得一個聲音說道,“我家主人出白銀一萬兩,替玉玲瓏姑娘贖身。”春燕聽得,腳步一頓,這個聲音她自是再熟悉不過,回頭看時,聲音從那二樓雅座傳來,待要再看個真切,卻不料眼角餘光看到一個身影一閃,心中不由一窒,再想起司清的叮囑,當下不再多事,匆匆步出玲瓏閣,登鞍上馬,揚鞭催馬而行。馬行不過片刻,剛剛離了玲瓏閣喧譁所在,忽聽得一聲唿哨,馬兒驚起,春燕伏身勒馬,再擡頭看時,前面去路站了數十人,皆是黑巾蒙面,爲首一人笑道,“我家主人請姑娘過府一述。”春燕怒道,“閣下認錯人了。”蕭業回道,“是否認錯人,姑娘心中有數。”春燕情知今日一戰避無可避,她倒不是懼怕,只擔心路上這麼一耽擱,會誤了司清和太子的大事。

且說玲瓏閣內,江子詹想不到會有人出來跟他爭玉玲瓏,不由怒從心起,問道,“哪個不上眼的,給小爺滾出來,躲在簾後遮遮掩掩算什麼!”江子詹此言一出,他手下那幫人更是聒噪不休,拍桌子的拍桌子,摔盤子的摔盤子,更有性急之人,挽了袖子,操了傢伙,欲要打將上去。

此時雅座的簾子打起來,簾後出來一人,年約雙十,溫玉一般的人品,青衫葛巾,笑道,“江子詹,你面子不小啊,連我家主人也時常聽說。”江子詹不由一怔,問道,“你家主人是誰?”那人笑道,“我家主人是誰,你上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江子詹是不信這個邪的,真格起身上樓去看,玲瓏閣衆人皆屏住呼吸,盯着那江子詹的一舉一動。豈知江子詹打了簾子進去,只喊了半聲,似是被人捂住了嘴,再過得片刻,竟然是連滾帶爬從上面下來,下來之後,不發一言,奪門而逃。也有不懂察言觀色的下人,多問了一句,“爺,咱這就走,那玉玲瓏姑娘怎麼辦?”那江子詹心中一團陰火,正泄無可泄,聽得此言,當下發作,啪啪就是兩巴掌,打得那人口鼻流血,臉腫得老高,言道,“少在這裡給爺丟人現眼,滾!”

江子詹一行人匆匆離去,蕭顯揚更是料定今晚之事必成,當下使了個眼神,蕭業掀了簾子出來,言道,“我家主人出一萬零一兩銀子。”蕭業說話此時,拿眼偷看右近雅座,此間主人一般的大手筆,一般地包起了雅座,一般地掛了簾子,天杼太子都派了人出來,此間主人仍是一言不發,蕭業心中不免猜測。

青衫之人言道,“我家主人出一萬一千兩。”蕭業笑道,“我家主人出一萬一千零一兩。”青衫之人再道,“一萬五千兩。”蕭業又道,“一萬五千零一兩。”青衫之人再道,“兩萬兩。”蕭業又道,“兩萬零一兩!”

這青衫之人縱是涵養再好,也不禁惱了,“閣下存心跟我家主人過不去嗎?”蕭業笑道,“不敢,我家主人對玉玲瓏姑娘傾慕已久,但比不得你家主人財雄勢大,幾千一萬兩地加,只好一兩一兩地加。”青衫之人聽得此言,轉身進了雅座,跟簾後之人低語片刻之後,出來言道,“我家主人出銀五萬兩。”

此言一出,玲瓏閣內衆人皆是面面相覷,驚不敢言,惟有蕭業微微一笑,說道,“貴主人果然好氣魄,在下輸得心服口服。”蕭業一言既畢,做了個轉身離去的姿式,待到那青衫之人鬆了一口氣,又掌一錯,一個縱身,朝那雅座簾後逼去。青衫之人怒道,“大膽!”蕭業笑道,“小公子不必擔憂,在下不過跟你家主人親近親近……”豈料,蕭業一語未畢,竟是一個倒栽,從那半空摔將下來,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已是昏迷過去。

蕭顯揚搶上前去細細查看,卻是查不出半點端倪。蕭顯揚環顧四周,他的眼神掃到哪裡,哪裡的人就慌忙退後數步,除卻一人,笑眯眯地站着,大冷的天,還拿出摺扇搖來搖去,分明是裝腔作勢。

“閣下何人?”蕭顯揚沉聲問道。那人笑道,“在家雲天波,學武數十年,手無縛雞之力,後改行學醫,在這京師繁華之地開了間小小的醫館,本來打算賺點碎銀子餬口,不想前些日子被人砸了招牌,搞得醫館門前冷落。不得已,雲某隻好親自出來尋找病人。兄臺但請放心,我雲天波雖然不才,但江南雲家好歹也是百年世家,與藥谷南宮,京師解語並稱三大醫家。你的人只管交與在下醫治,萬一有個好歹,醫死了,或是醫得不死不活,自有藥谷和解語這樣好的醫家來治,管保還一個大活人給你。”

蕭顯揚譏道,“這樣說來,江南雲氏原是浪得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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