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讚的戳右邊呀→
***
從未在兩廣待過的範堯臣都知曉的事情,吳益於潮州任知州一年有餘,後轉邕州,更是催着手下訓練水師,日日於邊境演武,哪怕他有那麼一小角的心思放在州務之上,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夏、秋之季南海中有颶風。
然則吳益雖是知州,卻從來不理實務,但凡於他升遷政績無用之事,無論多少人來稟過幾多回,從來是過耳不過心。此時聽得顧延章如是說,腦子裡頭回憶了半日,也只模糊記得好似從前是有一段時日下頭人來說正在賑濟災民,只是那是什麼時節,吳益卻是半點記不起來了。
他口才絕佳,反應迅敏,也十分擅長抓住一點,猛而襲之,可若論及做事,在其眼中,簡直是一個笑話。
——踏踏實實埋頭幹活,要費上多少功夫才能累功一等?
便是農桑、兵事、賦稅、徭役等等,歲歲都能做成優等,想要轉升一階,也要過上足足兩年,然則一旦出了一樁大軍功,或是做成一樁大事,憑此儕身政事堂,靠着他從前的資歷,只要運作得當,亦不是沒有可能。
另闢蹊徑、行事不泯然衆人才能出頭。
這是他在御史臺養成的習慣,十幾年下來,便是想要去改,一時半會也難以改正,更何況一慣從中受益,吳益不但不覺得其中有問題,反而自認這般纔是捷徑。
這等行事,只要不遇得事情,自然無礙。
吳益靠着一張嘴,本就是御史出身,又兼文才絕佳,一杆筆便同一把刀子一般,彈劾起朝中權臣來刀刀見血,不僅士林中名聲斐然,便是在天子心中,多多少少也覺得此人縱然有些不醒事,卻也一心爲公。
然則他卻忽略了一點。
做御史時,只用提出問題,不用解決問題。
而今早不同往日,他要做的是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自然就避長就短,把自身毛病暴露無遺。
便是沒有顧延章,只要再多蹦躂一陣子,多說得幾句話——挑毛病多說自然不怕,可做事情從來多說多錯——那一時,也一般會露餡。
只是哪一時露餡,也不如此時露餡叫他丟臉。
十餘名兩府重臣盡皆盯着他看,座上天子那面上的嫌棄,更是他想要藉口年老眼花,也不能說看不見。
此時此刻,硬撐已是無用,吳益當機立斷,立時上前一步,半垂下頭,認錯道:“陛下,臣一時疏忽,只一心憂慮交趾情形,行事不當,臣請罪!”
又道:“雖如此,其餘行軍之略,後勤之法,卻是臣悉心而爲,當可參看!臣在廣南數載,人情、地理亦有知悉,也可參詳軍事。”
趙芮冷淡地掃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吳卿且退下罷,卿才從廣南迴京,又是出身南地,難免在這京畿之地水土不服,回去好生歇着罷!”
吳益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尷尬地立在當地半晌,終於縮了回去。
原本拿水土不服說話的是他,做事疏漏,要把大晉水師送去海中餵魚的也是他,趙芮此言,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只是一時丟臉他也就認了,看着天子這般反應,竟似一句話也不打算再信他說的!
吳益雖然官品高、資歷深,可他從來不是權重的那一類,莫說想要同範堯臣、郭世忠、黃昭亮這等權臣相比,便是想要與孫卞相提並論,都要弱上不知多少倍。
這就是沒有真正做過實事的弱處!
兩府之中,哪一個不是幾番外任,幾番回朝,中樞、部司都做過,便是郭世忠弱一些,也一般曾經數次領軍破敵,打過好幾回大仗,趙芮纔敢用他來牽制楊奎。
像吳益這般外任經歷蜻蜓點水,單單靠着御史臺中資歷攀爬,縱然在文人眼中厲害無匹,可當真要用起來,便上不得檯面了。
也正是因爲這一樁,一旦郭世忠把他甩開,天子又將他踢到一邊,又因原來就身上揹着重罪,如果再沒有人拉扯一把,被貶罰出去,他便再無回朝之日。
吳益早已不再年輕,他站在班次最末,剛開始只覺得氣血上涌,太陽穴兩側又麻又脹,到得後頭,已是連站都有些站不穩了,兩條小腿肚子全在發抖。
他用力咬了咬舌尖,只求儘量保持清醒,不要在這崇政殿中站立不穩,鬧出御前失儀來,腦子裡頭轟隆隆的,朦朧之間,只一個念頭越發清晰。
——廣南也好、荊湖也罷,便是川蜀,他也一處都不去!他要留在朝中!他要在京畿!他要進兩府!
***
“……水、陸兩軍併發,陸地先行……臣以爲當以九月末爲時,待得南海海面平穩,再行進軍……”
“當早派使臣,出占城、真臘,請兩處同援,總不能出力,卻也能稍作牽制……”
顧延章沒有功夫去理會立在班次最末的吳益腦子裡頭在究竟在想些什麼,即便南征交趾這樣的大仗他無份參與,也不可能從中得功,卻並不妨礙他幫一把陳灝。
歸根到底,做這些事情,幫的其實並不是陳灝,而是廣南的百姓。
只有畢其功於一役,將交趾徹底打垮,廣南邊境才能真正平安。
顧延章與吳益不同,他南下邕州之前,便仔細研讀過廣南相關文書,雖說他一直在學士院中修赦,手中事務繁多,可季清菱早將所有能蒐集到的兩廣、交趾情況一一整理出來,供他參詳。
去得廣南之後,因陳灝重病臥牀,又遭交趾圍城,後又要重建州城,他一個平叛軍中的轉運副使,在軍務、州務方面,比起做通判的李伯簡,不曉得要繁重多少倍。
等到後頭任了欽州知州,廣南西路經略副使,他更是處處用心,時時注意,又與軍中衆人議事過無數次,此時站在殿上,將南征方略一一說來,同吳益方纔誇誇而談相對的,他每一條,每一點,都是細節得能落到實處,朝中眼下立時就能做到的。
趙芮聽着聽着,身體已是不由自主地往前傾了傾。
縱然顧延章聲音清楚,音量適宜,殿中也不過十餘人而已,他又站在當中,叫趙芮聽起來毫不費力,可這一位天子還是心急不已,只想叫這顧卿站近一些,再站近一些,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漏掉了哪一點。
黃昭亮站在一旁,面色卻是漸漸有些難看起來,心中也生出些微不妙的感覺。
——原先把這一個召回來的時候,只想着叫他騰位子,雖然早已聽說過朝中這一個新進狀元郎的事蹟,可是卻從未放在心上,只以爲多半是旁人吹噓而已,然則此時看來,當真不只有兩把刷子……
派遣使者出占城、真臘,並不是什麼特別辦法。
距離上回李富宰帶兵攻打占城,不過數年而已,至於真臘,更是從來都與交趾不對付,百餘年來,打打停停,兩國就沒有消停過。這兩個雖然都是小國,卻是與交趾有仇久矣,若是大晉當真派兵討伐交趾,只要提前遣使過去,想要說服兩國出兵牽制助討,並不難——
確實是惠而不費的事情。
他擡頭看了看上頭趙芮的神色,心念一動,原還不覺得有什麼,此時一一回想了一下,這才慢慢琢磨出味道來,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立在殿中,條分縷析,細細而談的那一個官員。
認真、沉穩、老練。
年輕得可怕。
黃昭亮的神色頓時有些複雜起來。
他不記得這一個狀元郎的年歲,但是其人當日奪魁之時,他還在泉州任官,當時看過邸報,彷彿是籍貫延州,當時應是還不到二十歲。
便算他當時已是二十,滿打滿算,到得今年,應當也最多二十三而已。
用沉穩、老練來形容一個才得官三年,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一定以爲是誰人在胡言亂語罷。
然則親自站在此處,見得這一個新進侃侃廷對,黃昭亮卻是找不出更合適的詞來形容。
簡直老練得叫人驚訝。
他提出的所有建議,並沒有一樁是叫人聽來耳目一新,振聾發聵的,只要回去翻一翻從前戰事宗卷,戰略方法,或是去問任何一個打過多幾場戰的老將,都能找出成功過的前例來。
然則正因如此,黃昭亮更覺得可怕。
這小勾院提出每一點建議,都正正能湊得上南征交趾之中遇上的問題,籌措糧秣、徵召徭役、後勤轉運、行軍、列陣、運船,從大到小,從整體到細節,他都說得流暢而嫺熟,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胸有成竹。
而更可怕的是,黃昭亮帶過兵,也打過仗,一般協理過後勤轉運,他比上頭的天子更知道,此人提出的建議究竟有多可行。
不需要付出太大的代價,便能達到一定的成效。
便似遣使去往占城、真臘,只用給出一點點金銀,一兩個虛銜,便能換來幾千的兵力,若是使者挑選得當,便是討來上萬援兵,也不是沒有可能。
占城與真臘兩國都與交趾相鄰,只要叫他們在後方牽制,扼住交趾要路,縱然不能扭轉戰局,卻一定是不小的助力。
怨不得天子喜歡……
不折騰,不胡來,提出的對策都切實可行,縱然並不新穎,卻也正因並不新穎,顯得要做起來格外輕易。
黃昭亮在政事堂已久,縱然因爲得罪了張太后,被髮貶出京許多年,可他的能力卻是一直都在。
他比平常人更能看出這些提議的價值。
……這樣的人才,怎的會跑到陳灝麾下?
他不禁偏轉過頭,瞥了一下身旁的範堯臣。
這二傻子,這樣的人才,必不是一夕之間一蹴而就的,應當早有徵兆。
自家從前眼瞎,是因爲多年在外,無空接觸,可這姓範的日日都在京城,見得如此才俊,爲何不去收攏,偏偏招了一個只金玉其外的人爲婿?
這同買珠還櫝有何區別?
若是自己在京城,絕不會放過這一個!
可惜叫他姓了陳……
如此,便不要怨自己手狠了!
想到這一處,黃昭亮卻是忍不住自嘲起來。
自家是不是太過緊張了?
一個小小的七品官而已,天子再看重,又能如何?
能入堂還是能入院?
一個都不能!
偏他頭上頂着一個楊黨……不,而今已經要改成陳黨了的名號,回得京中,叫自己不拿他做下馬威都不行。
——雖只是一個七品官,可有天子看重,又有從前的功勞墊底,若是任由他坐大,收攏了已是羣龍無首的陳黨,等到將來交趾功成,自家派過去的人,還能從陳灝手下搶回多少功勞,卻是不好說了。
黃昭亮還在琢磨,顧延章卻是繼續往後說着:“……應調派軍馬南下,廣南、交趾雖多山嶺,然則越往升龍府,地勢越平,一旦過的富良江,便要步騎合發,選精兵乘大筏猛攻……”
——又一回提到了騎兵。
沉寂已久的郭世忠終於又站了出來,反對道:“陛下,時至今日,我朝三十餘處羣牧司,蓄養馬匹不過數萬,能上陣之馬匹則是更少,邕州請調馬匹一萬,一則廣南、交趾多山嶺,又是南地,羣牧司多在西北,臣恐此等生畜屆時水土不服,又恐難爲大用,馬匹貴物,蓄養不易……”
他話才說到一個轉折處,卻是忽然聽得對面顧延章應承道:“樞密所言不虛……”
才見識過方纔吳益如何被顧延章下套,郭世忠聽得是他插話,又是順着自己的話音,小心肝都禁不住抖了三抖。
顧延章已是繼續道:“只是水土不服,卻不是一樁一以貫之的事,正是南人往北、北人往南,皆有水土不服,只是此等病症,皆能痊癒——君不見陳節度,便是水土不服,復又痊癒之人?人如此,牲畜亦然,正因這般,纔要早日將馬匹送往廣南,使之適應當地水土。”
他頓一頓,復又道:“欽州、廉州遭交賊屠戮,百姓十不餘一,田地荒蕪,山頭漫是野草,正可設兩處羣牧司,一來可將荒地應用,二來亦可僱傭當地勞力做工,過得兩載,百姓歸攏,南下討伐之戰也已成功,自可將田地退還……”
竟是把馬兒扔到哪裡吃草都想好了!
顧延章上前一步,對着趙芮道:“陛下,南征交趾,騎兵必不可少,交趾有象陣,其戰象如山,足、鼻能撼千斤,人力不得近,唯有用得訓練有素之騎兵,以強弩猛射,再用大刀砍之,方能破解!此事臣口述無用,過得幾日,當有一人演練,陛下盡皆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