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我睜開眼睛,一時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頭上是碧綠的紗帳,窗外刮進來幾絲涼氣,陽光不太明媚,頗爲慘白地灑在青石地磚上,映出婆娑的竹影。
牆上掛着幾幅山水畫,桌上擺着青花瓷瓶。
是了,我到皇宮了。
我找着洛卿了。
一想到這兒,我又放鬆身體躺了下去,心裡頭特安穩。
好久都沒這麼安穩過了。
洛卿……洛卿……
我一骨碌從牀上爬起來,披上衣服就往外殿跑,誰知半路突然竄出來一個青灰色的身影,我來不及剎車,跟來人撞了個結結實實。對方發出一聲巨孃的慘叫,臥倒在地。
我向後連退三步,怒喝一聲,“誰阿?”
那瘦小的青衣人連忙從地上爬起來,低着頭縮着肩,一副受氣小媳婦樣,“公……公子,奴才是二殿下派來服侍公子的。”
嵐無闕派來的人?
我哦了一聲,上下打量着他。
“你叫什麼名兒?”
“奴才清和。”
“噢,你好。”我衝他一笑,結果他仍低着頭,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又不是從侏羅紀公園跑出來的,至於這麼害怕麼?
“那個,清和,問一下,二皇子住哪啊?”
小太監畢恭畢敬答道,“回公子,二殿下住在雍明居。”
我點點頭,“那雍明居在哪啊?”
小太監忙低頭小跑到大門前,戰戰兢兢地說,“公子,二殿下吩咐奴才不要讓您出去。”
不讓我出去?“爲什麼啊?”
“奴……奴才不知。”
估計是怕我惹事?所以暫時把我關在這兒?還派這麼個小太監來看着我?
拜託……好歹派個高大點的人來吧?這麼一個小太監,能幹啥?
我想了想,還是走回屋內,不出去也好,洛卿也讓我不要亂跑的。皇宮這麼變態的地方,一句話說不好就能出事,而且我對這兒還不熟,現在洛卿要幫嵐無闕當皇帝,萬一這會兒給他們惹上什麼麻煩就不好了。
……不管如何努力……我現在仍然是個累贅……
什麼時候才能同洛卿並肩站在一起,面對他需要面對的一切?
會不會永遠都不可能?
我究竟應該怎麼做?
這麼想着,我坐到外殿的一張椅子上。
昨晚光顧着看洛卿去了,都沒怎麼注意到這裡的樣子。
殿內陳設倒是簡單,顏色則以白和綠爲主,相互映襯搭配。外殿一張暫時休臥用的矮榻,上面擺着桃木小桌,榻邊的地上鋪着一張羊毛小毯,數盞枝形宮燈上的蠟燭都已熄滅,綠色紗簾迎着晨風輕輕舞動。內殿便是一張圓桌,四隻圓凳,還有一張牀。
看來這宮殿走得是樸素路線。
一轉頭,那小太監還低着頭站在一邊。
他怎麼一直低着頭?會不會得頸椎炎啊……
我就問,“喂,你幹嗎老低着頭啊?”
“回公子,公子不讓擡頭,奴才不敢擡頭。”
“不是吧?這麼聽話?”我用手託着臉,“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他說,“公子有事就請吩咐奴才。”
我說,“那你唱個歌?”
小太監卻默默几几說道,“您是鮫人啊……奴才在您面前唱歌,這不是班門弄斧麼……”
“你知道我是鮫人?”
“奴才知道……今天早上您還睡着的時候奴才進來候着的時候……見了……公子恕罪……奴才不是故意的。”
我擺擺手,“這有什麼罪不罪的。”怪不得一點兒都不好奇乖乖低着頭,原來是偷窺過了,“你知道鮫人唱歌好聽?”
“奴才知道……”
“那我告訴你啊,鮫人唱歌好聽是因爲我們會法術。要是沒有法術,我唱歌大概就跟你一個水平。騙你是小狗。”
小太監似乎偷偷笑了笑。
我站起來,走到他跟前,自然而然地伸手摟住他肩膀,剛要問事兒,卻發現他身體僵得跟木乃伊似的,伴着細微的顫抖,似乎有些慌張和膽怯。
他怕我?
爲什麼啊?
是不是因爲我是鮫人?
也是,鮫人對人類來說太過罕見,就跟怪物差不多吧?
也就是說,其實不只是鮫人懼怕人類,人類也是有可能害怕鮫人的?
我放開他,安撫xing地說,“來來,公子我有點事兒問你。”
他小聲地哼出來一句,“……公子請說……”
“你是二皇子身邊的人?”
“是……奴才打小就伺候二殿下了……”
從小就伺候?難道是嵐無闕的貼身侍官?
他還真捨得把人借給我……
“那……這二皇子的黃居里,最近是不是新來一人啊?”
小太監眨眨眼,“公子是指……”
“就是一老穿黑衣服的。”我沒敢多說,不過僅憑這一點應該就夠了。
果然小太監作恍然大明白狀,“您說得是青洛先生。”
青洛先生?這就是洛卿現在的名字?太沒創意了,居然只是把原名倒過來。
我又問,“這個青洛先生,跟二皇子什麼關係?”
小太監說,“青洛先生是二殿下新請來的幕僚,二殿下特別器重他。但是他人挺怪的,據說以前遇到過一場大火毀了容,全身上下都捂得嚴嚴實實的。”
洛卿毀容……他要是真毀了容,那必定是北王朝幾千年以來第一大損失……
還好現在是冬天,不然成天捂着還不中暑。
我拍拍小太監肩膀,“不錯不錯。清和阿,我再問你點事兒。”
“公子請說。”
“這皇帝陛下有幾個孩子啊?”
小太監掰着手指頭數了數,說,“八個。”
這麼多?那老頭還挺厲害的嘛。
“但是八皇子和七皇子還未及弱冠,還有一位四公主,一位六公主。”
這麼說來,能和嵐無闕競爭的就只有一三五這仨人了?全是奇數。
我就問,“那三皇子是誰啊?”
“三皇子是皇上最寵愛的容妃娘娘所出,但是……”小太監看看周圍,又用手指指腦袋,萬分可惜地搖了搖頭。
難道……這個三皇子腦子有問題?智障?
“那五皇子是……”
“五皇子醉心武學,已經出宮拜師學藝多年,現在不在宮裡。”
原來只有那個太子比較有競爭力啊……
我從桌上拿一大紅蘋果塞到小太監手裡,“謝謝你啊。”
誰想到說完這句話小太監突然擡起頭,露出那張略帶女氣的臉,呆呆地看着我。
我說,“你咋了?”
“公子……您剛纔跟奴才說謝謝?”
“是啊……”難道說錯話了?
“公子……”小太監忽然眨起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裡面清清楚楚寫滿了,“我好感動。”
這是咋了……?
“公子……”小太監哽咽道,“奴才在這宮裡呆了塊二十年了,這是第一次有人跟奴才說謝謝……還給奴才蘋果……”
哈?
“公子……您真是對奴才太好了!奴才一定好好服侍您,給您做牛做馬!”
啥?
“公子……55……”
這……這什麼狀況?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嚶嚶擦淚的小太監……
我……好像只說了個謝謝吧……感動成這樣?
皇宮裡的人,果然都讓人恨困惑……
“你怎麼一早就把我派給你的人弄哭了?”
我一轉頭,是嵐無闕,他站在晨風之中,臉上一抹笑意。
他身後的人身穿黑衣,一塊黑布覆在面上,只餘兩隻漆星眼睛,頭上一個淺兜帽遮住雙耳,就連手上都纏了繃帶。
不用說,這就是嵐無闕那個毀了容的幕僚。
我裝模作樣地作了個揖,“二殿下一早光臨寒舍,真叫在下覺得蓬蓽生輝~~”
嵐無闕哈哈笑着,衝小太監一揮袖,對法裡馬擦擦眼淚,躬着身退了出去,臨走時掩上門。
待小太監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我衝着黑衣人就說,“洛卿,你熱不熱啊,要不要脫了衣服喘口氣?”
嵐無闕驚異非常,“這你都認得出來?”
那必然阿,我們家大美人的麗質哪是幾塊布着得住的?
洛卿摘下兜帽,解kai覆面的黑布,衝我微微一笑。
頭立時暈了兩下……
果然是沒有毀容的人……笑起來還是這麼銷魂……
嵐無闕輕輕咳嗽一聲,一下把正有點癡呆的我拉回現實,他問道,“昨晚睡得還好吧?”
我說,“不錯不錯。”
“那就好。”嵐無闕正色說道,“洛卿既然同意你留下來,你就安心地住在這裡。但是,有幾點你要注意。”
“你說。用不用我拿紙筆記下來?”
嵐無闕笑了笑,繼而說,“宮裡不比外面,說話一定要注意,能不說就不說。”
我挺痛快就答應了,“第一條,不說話。記下了。”
“不要輕信任何人的話。”
“任何人?”
“對。”
“包括你?”
……“那要看你了。”
我答應,“第二條,警惕騙子。記下了。”
嵐無闕繼續說,“除了任何突發狀況,立即讓清和通知我或洛卿。”
我眨眨眼,“怎麼定義這個‘任何突發狀況’啊?突然想上茅廁算不算?”
洛卿勾起嘴角無聲笑了笑。
嵐無闕答道,“你可能應付不了的事。”
我哦了一聲,說,“成,第三條,有事兒喊人。記下了。”
嵐無闕滿意地點點頭,“沒什麼了。有什麼需要讓清和去告訴我就可以。”
“好。”
嵐無闕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是嘴張到一半,又緩緩合上了。最後,他只說,“我先回去。洛卿,你在這裡陪伏溟吧……”
我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忽然察覺到一絲落寞的情緒。
他怎麼了?
殿門合上了。
我看向洛卿,他也看着我。他的目光仍是那樣溫柔,彷彿把我的一切都包容了進去,不論優點還是缺點。
其實我一直覺得有點怪……他怎麼會喜歡上我的?這不正常啊……
“在想什麼?”他問我。
我說,“我在想,咱們什麼時候能回去?”
“回哪裡?”
“回大海。”
“想家了?”
家?
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不論在陸地上,還是在海里,都是沒有家的。
就算是在我成爲鮫人以前……那也不能算是個家。
到底什麼是家?我到現在還不太明白呢。
我說,“我只是想回去……鮫人不就應該在海里麼?”
他笑了笑,說,“等一切都了結了,我就帶你回去。”
一切都了結了?怎麼樣纔算了結?嵐無闕當上皇帝?
“洛卿,咱們快點回到大海里去吧……我……不喜歡這裡。”
洛卿看着我,然後站起身,走到我旁邊坐下,把手按在我的手上,微涼的溫度順着手臂傳遞到心口,化作安寧的感覺。
“伏溟。我在這,不用怕。”
我擡頭看着他,我告訴他,“在路上我又殺人了。那幾個強盜。我殺人了,他們本來還是活得,被我殺死了。”
握住我的手又用力一些。
“最奇怪的是,我都不會覺得羞愧害怕,我殺了人,可是我居然心安理得……我快不認識我自己了……我不應該是這樣的。”
“伏溟。”他扳正我的肩膀,眼睛望進我的靈魂深處,我愣愣地看着他,他說,“你還是你,你沒有變。不用給自己那麼多枷鎖。”
我沒變?難道我本來就是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你已經在羞愧在害怕了,只不過沒用你想象得那種比較激烈的方式。”他的目光和緩地包裹着我,口中吐出輕柔的字句,“況且,你是鮫人。”
“鮫人又如何?”
“鮫人,沒必要爲了幾個人類,尤其是人類中的敗類自責。”
“爲什麼?”
“因爲……人類本就是有罪的。他們應該受到懲罰。”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再次捕捉到他眼中那一閃而逝的恨意。
我幾乎忘了,他一直是厭惡着人類的。
也許是因爲他姐姐的死。
可是他現在要呆在一羣人類當中,掩飾自己鮫人的身份,這對他來說也是很辛苦的事吧?不過也說不定……他雖然憎恨人類,但卻喜歡坐在唱月苑最高的地方,仰望陽光。那個時候他的樣子,就彷彿將要長出翅膀,衝向天際。我還記得他說過,其實他更想在陸地上生活,擡頭就是整片的蒼穹,有太陽,有月亮。
“洛卿……”
“嗯?”
“如果讓你選擇的話,你願意當鮫人,還是人?”
他沉默了一會兒,在這短暫的沉默中,我忽然有種全身發冷的奇怪感覺。就彷彿……是一種不祥的預感。我開始後悔問這樣的問題。
“那還用說麼。”他終是這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