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到底出什麼事了?
此時此刻走在送喪隊伍裡的跟隨範江林來的幾個西北兵丁也不停的在心裡問道。
在城外的時候看到那些送葬的人他們已經很驚訝了,沒想到這纔是開始。
好多人啊!
好多人啊!
我的天啊,怎麼這麼多人啊!好像整個京城的人都出來迎接了!
我的天啊,這真的只是一個小店的東家嗎?
兵丁們木木的站在送葬的隊伍裡,放眼望過去,視線裡黑壓壓的全是人,前後左右,甚至路兩旁的樓上,屋頂上,大樹上也都站着人。
擠不進來的人大聲的叫罵着,拼了命的嚮往裡面擠,到處是人潮涌涌,原本送葬隊伍中走出不少人手牽着手奮力的擋住人流,免得被堵住了路,一個個用盡了全力勸着喊着臉漲得通紅。
兵丁們揚起頭,看着鋪天蓋地的紙錢,將整個天地都變成一片白茫茫,似乎整個天地都在同悲。
滿城帶喪迎英魂。
大字不識一個的兵丁們心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文縐縐的話。
這句話不是他們說的,而是以前聽別人說的。
那是幾年以前在西北一場大戰後,一個城堡的官兵民衆與城共存亡,以全城之力與西賊對抗了三天,最後幾乎全亡,然後整個西北線爲那些喪衆蓋了英靈廟,全體披麻戴孝送葬,那時候他們還小,印象裡是震天的嗩吶鑼鼓聲,以及就是這樣鋪天蓋地的紙錢,七鎮八堡前來送葬的民衆。
當時便有文人雅士寫了文章詩詞來描述記載這件事,別的華麗辭藻他們也記不住,就記住了這麼一句淺顯直白易懂的話。
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會在京城也看到這一幕,而且送葬的是五個與他們一般的兵丁。
這幾個人到底是什麼人啊?
“你們弟兄幾個好好的護送他們進京,我們可保你們一個富貴前程。”
臨行前徐四根的話在耳邊響起。
當時聽了他們幾個嘴上沒說什麼,心裡都是嗤笑。
茂源山兄弟自己的富貴前程還沒有呢。倒是把命都丟了,還說給他們?這話誰人聽了不可笑。
此時此刻看來,這話還真不可笑。
能讓全城都轟動涌涌來送葬的能力還能保不得他們幾個小兵丁的富貴前程嗎?
兵丁們瞬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急速整齊的馬蹄鐵聲在喧鬧中涌來,伴着齊聲的吆喝。
“讓開。讓開!”
得到消息的五成兵馬司的巡城兵們待親眼看到街上的人潮時,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怪不得城門官那邊飛報要出民亂了,看着街上這黑壓壓的人羣,他們這十幾衆縱然鐵甲長槍在手也覺得幾分膽寒。
“幹什麼的?你們幹什麼?”爲首的巡甲喊道。
“我們不幹什麼,看人家送葬呢。”
“順便討碗酒吃。”
人羣裡亂哄哄的喊道。
看人送葬?討碗酒吃?呸,當他是傻子嗎?
不知道死了什麼人,這是要煽動民衆鬧事嗎?
“送葬出城,爲何進城?”巡甲喊道,擺手。
身後的兵丁立刻涌上,手上都拿着弓弩對準了這一行送葬的人。嚴陣以待。
“立刻散去,否則論罪緝拿。”
範江林騎在馬上,懷裡抱着嬰童,神情木然的看着擋住路的兵丁們。
在他身後送葬的人也都肅然而立,白幡如林隨風唰唰。幾乎被紙錢覆蓋的五具棺槨一字排在街上,和四周的喧鬧形成詭異的對比。
看着這場面巡甲不由嚥了口口水。
這到底是什麼人?
“某西北營軍下敢勇範江林,送五戰死的兄弟歸京安葬。”範江林慢慢說道,一面從懷中拿出一封告書。
巡甲接過告書,果然死者身份無誤。
“原來是西北營軍的敢勇。”他說道,神情稍緩。
不過他們怎麼能鬧的這麼多圍觀?
這種場面只有在朝廷獲大勝進京獻俘的時候才能見到吧,那時候倒也有棺材隨行。但那也是隻有戰死的五品以上的武官才能享受的待遇。
什麼時候幾個兵丁也能如此了?
“既然是安葬,就在城外,怎麼進城來了?”他皺眉問道,“還是速速轉出城去。”
“大人。”
巡甲愣了下,看着面前的男人,有些愣神。怎麼男人說話突然變成女聲了?
“大人,之所以進城,是我的安排。”
衆人忙都回過頭,巡甲也會回過神轉頭,見身後不知什麼時候走來一衆人。與四周看熱鬧的民衆不同,舉着白幡,很顯然也是喪衆。
此時此刻一個帶着冪籬的女子緩步上前,女子身穿黑衣,腰中束着一條麻繩。
“妹妹。”
看到這女子,騎在馬上的範江林翻身下馬,不知道是騎馬久了還是悲傷過度,腳步踉蹌,差點跌倒,懷裡的孩子卻因爲這踉蹌而咯咯笑起來。
“妹妹。”範江林近前哽咽喚道,“我帶他們回來了。”
這一句平淡的話用沙啞的聲音說出來,站在一旁的巡甲忍不住心頭一塞,視線落在那五具棺槨上。
而那女子身旁的兩個婢女已經跪地大哭。
一路行來,只有男子們隨行,除了路祭邊初次的嗚咽之後便沒有在哭,此時此刻終於有女子的哭聲響起,也讓這送葬的氣氛更加強烈起來。
而在這同時,不知嬰童是終於被這麼多人嚇到了,還是被女子的哭聲嚇到了,哇的一聲也大哭起來。
四周喧鬧的人羣漸漸的安靜下來,大街上黑壓壓的一片人卻只有兩個女子以及孩童的哭聲迴盪,氣氛更爲詭異和壓抑。
“大人。”程嬌娘看着巡甲,“墓地選在城東。”
巡甲看着她要說什麼,程嬌娘又先接着說了。
“不過,在城東也可以從城外轉過去,不是非過城中不可。”她說道。
心裡很清楚嘛,巡甲心道。
“可是,我答應過哥哥們。在他們離京赴西北的時候。”程嬌娘說道,面上浮現微微一笑,只可惜冪籬下的微笑沒有人看得到,她的視線轉向那五輛車上的五具棺槨。“待他們爲國盡忠,得勝凱旋迴鄉之日,便擁街駿馬烈酒煙花相迎。”
她說着話慢慢的越過巡甲,向棺材走去,一面伸出手,撫摸拉着車的馬兒。
這是五匹毛色相同的駿馬,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乃是難得的良駒,不識貨的人也會讚一聲好馬。
原來的視線都在熱鬧上,倒沒注意拉車的馬也是如此的好。
“此時他們歸來了…”
只可惜走的時候是活生生的人,歸來的卻是無具冰冷的棺槨。
周圍的人隨之感嘆。
“他們也做到了爲國盡忠得勝凱旋。那麼我答應的話便不能不作數。”
程嬌娘說道,從馬上收回手。
旁邊跟隨的吳掌櫃立刻親手將一酒罈子遞過來,程嬌娘伸手接過。
“哥哥們,這是妹妹我親手爲你們釀造的烈酒,天下獨一無二。”
她說着話將酒罈傾倒。濃香頓時散開。
看着白花花的酒水倒在地上,安靜的人羣一陣騷動。
“哎呀可惜了哎呀好酒啊..”
“可別都倒了,留點兒留下些…”
有亂哄哄的話在人羣中響起,人羣掀起一陣涌浪。
程嬌娘倒完這罈子酒,又轉身看向巡甲。
“大人,如今我的哥哥們歸來,同悲同喜。所以我請大家同飲。”她說道,“大人,你也請嘗一口,來品一品,我這酒可配上我的哥哥們的烈性忠肝義膽。”
巡甲怔了下,吳掌櫃已經帶着人將酒水捧過來了。不止他,每個兵丁面前都送了。
“此酒烈,大人淺嘗。”吳掌櫃囑咐道。
烈?
老子一個男人還怕酒烈?怕的是不烈!
巡甲立刻伸手接過,似乎是爲了嘲諷吳掌櫃的話,將酒一飲而盡。頓時眼睛瞪大,面色瞬時赤紅。
人羣裡響起笑聲。
“哈,哈,倒,倒,倒。”
不知哪個還在喊。
伴着這喊聲,只見那邊的兵丁果然有幾個搖搖擺擺一刻噗通倒在地上。
人羣裡頓時一陣鬨笑喧鬧。
“看,看,我說吧。”
“哈哈哈這一路已經倒了無數人了!”
好,好烈!
巡甲只覺得渾身如同火滾過,整個人都要燒起來,雙耳嗡嗡,汗淋淋而出。
好,好。
他忽地想大聲吼叫,那些在家被人瞧不起,在外被上官同僚欺辱的憋屈一瞬間都發散而出,火燒之後,便是通體的順暢。
他又想大笑。
好,好,有什麼大不了的,人生在世,老子就要過的痛快。
“大人,這酒可配得上我戰死的哥哥們?”
女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古來征戰幾人回,戰死沙場痛快淋漓,不白活一回。
“配的上!”巡甲高聲喊道,一面伸手一抱拳,“狄四九送英雄們。”
伴着他的話,擋路的兵丁呼啦啦的讓開了,但也有沒讓開的。
有四五個兵丁醉倒地上沒動。
巡甲呸了聲。
“慫樣。”他喊道,瞪大眼張紅臉噴着酒氣,“擡一邊去。”
那四五人很快被擡走了。
“看,五成兵馬司的人讓開了!”
其實不用他喊,其他人也都看到了,盧思安更是錯眼不眨。
他們本來跟着人羣,後來實在是被擁擠的站不住,便仗着身份來到這家酒樓的二樓,居高臨下的看大街上。
“到底說了什麼?怎麼氣勢洶洶而來又俯首聽命的讓開了?”大家紛紛問道。
這就是上樓的利弊,看得清但聽不清。
樓下此時猛然爆發出一陣喧鬧,將幾個議論的人的視線都又拉過來。
只見無數人在街上擠成一團,似乎在爭搶什麼。
“酒!”這一次大家看清了,原來是又要散酒了。
“這酒果然這麼好?”幾人紛紛不解說道。
適才他們可沒有自降身份去吃人家散的酒。
“我讓人去端幾碗,待會兒咱們嚐嚐。”一個人笑道,帶着幾分先見之明。
不多時屋門被拉開了,幾個小廝涌進來,一個人小心的端着一碗酒。
“大人。大人,拿來了。”他喊道。
那人愣了下。
“怎麼就一碗。”他說道,一面看了眼遞到跟前的酒,不。不是一碗,只有半碗而已。
“大人,根本就搶不到,這一碗我差點拼了命…”小廝苦着臉說道,“逃出來還能留半碗已經算是大幸運了。”
這麼搶手?
幾人又轉頭看窗外大街上,但見喧鬧如巨浪狂潮,人流奔涌,只看得他們心驚肉跳,這要是在其中能搶到一碗可真是不容易。
所幸那酒水不過兩壇,轉眼便空了。要不然說不定會有人被踩死踩傷呢。
什麼好酒竟然讓人如此瘋狂?
“都是因爲那些前頭吃過的,或者是前頭沒吃到聽人說好的,涌來爭搶得多。”小廝說道。
“真有這麼好?”在場的人說道。
而盧思安則沒有再看酒,而是去看街上的人羣,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並不是說人羣都散去了,而是跟着那送葬的隊伍涌涌而去了,他擡眼看去,可以看着那邊的街道上比適才這邊還要熱鬧。
而這人潮必將如水一般奔流中越匯越多。
世人就是這樣,一物扔在路邊沒人在意,一旦有人搶,不管有沒有用好不好的。大家都忍不住要涌上去搶。
“好手段….”他喃喃說道。
“好酒!”屋中一聲高喊讓盧思安又將視線轉進來。
看着自己的同伴之一正端着酒碗,滿面通紅。
“好酒,好酒,世間竟然有如此烈酒。”他高聲喊道。
其他人也好奇的圍過來,要嘗一口,但那同伴竟然不捨得。
“這好酒應該有售賣吧?”他說道。“你們去買些。”
“大人,沒有售賣,人家說了自釀的不售賣,只是爲了祭奠這五個戰死的哥哥。”
“真的假的?這麼好的酒不售賣?祭奠完了就沒了嗎?這怎麼可能?誰人肯放着錢不要?”
“如果,不是爲了掙錢呢?”盧思安忽地喃喃說道。
說話的人都看向他。
“不是爲了掙錢?那是爲了什麼?”他們問道。
盧思安視線再次看向大街。想到在街上涌涌時聽到的話。
“…那五個人是茂源山人士,都是好漢,戰死了…”
“…戰死了也沒得功賞…”
“…怎麼沒得功賞?”
“…怎麼?肯定是蒙了冤屈唄,這世道…”
“好酒。”盧思安喃喃說道。
屋中的人都笑了,有人將餘下的酒遞過來。
“思安兄,你嘗一嘗,出了這京城,這等好酒只怕難得。”他們說道。
盧思安伸手接過酒,看了眼,一飲而盡。
酒穿腸而過,帶起一片滾火,只燒的五臟六腑要炸了一般。
盧思安將手中的酒碗狠狠的摔在地上,哈哈大笑。
屋中的人被嚇了一跳,看着面色通紅雙眼迷離叉腰大笑的盧思安。
盧思安笑聲未盡人就撲向窗口,這動作讓屋中的人一聲亂喊,忙撲過去拉住。
“思安兄不可。”
“思安兄且慢。”
他們喊道死死的抱住,只當這盧思安積鬱憤恨難解,酒壯膽要自盡。
盧思安被衆人拉住絲毫不察,一面放聲大笑一面揚起手對窗外揮點。
“你要聽!你要聽!便讓你聽!便讓你聽!聽這滿城盡談茂源山!”
伴着他嘶聲裂肺的大喊,就聽空中一聲巨響,如同炸雷,這聲響蓋過了衆人的聲音,大家愕然看去,但見東邊的天空上,一束煙花正綻開。
白日裡沒有黑夜的背景,煙花沒有五顏六色的光芒,但見一片熾白。
隨着他們看去,接二連三的煙花炸響,湛藍的空中白花如雲四散下墜,就好似雪片茫茫。
從來沒見過白日煙花也能這般絢爛。
這一幕讓所有人都呆住了,腦子一片空白,唯有頭皮發麻,酥酸激癢瞬時傳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