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萬里,夜航船如一葉飄萍,星空璀璨,宛如世間最美的藻井。
快哉風。
他們來到那座接連兩座高樓的空中廊橋,陳平安既然是靈犀城的代城主,便有諸多便利,解開一城一船的兩重山水禁制,視野中,靜謐中更顯壯闊的海天景象一覽無餘。
小陌這次遞劍,並沒有出現預料之中的波折,異常順利。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幾座天下,能夠對那條劍光攔上一攔的,至少得是坐鎮道場的飛昇境修士起步。
此外老十四,之祠登天,白也轉世,像碧霄洞主這樣的,在那條劍光遊歷青冥天下之時,更是直接在一輪明月皓彩中現出一尊巍峨法相,老道士倒要看看,有誰不長眼,膽敢阻礙劍光。
浩然不攔,蠻荒不擋,西方佛國那邊也順遂,偏偏就貧道落腳的青冥天下鬧出幺蛾子?
若說那撥或隱或顯的新十四,大多忙於穩固道基,極爲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道行,根本不願節外生枝,作任何意氣之爭,或是如雅相姚清這般另有所求,劍光轉瞬即逝,與他們何干?
再者,先前天象異變,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就算是飛昇境,只要會點觀星占卜、推衍術算的,或是稍微有點養氣功夫的,都不會輕舉妄動。紫薇垣動,北斗注死,那九條垂落人間的凌厲劍光,去得蠻荒天下某地,賭那牽引天象的出劍者是強弩之末,無力二次遞劍?既然不是起了大道之爭,犯不着,何必賭。
這種“開場白”,不常見的。那就由着後續那道也不傷人的劍光自由遊歷人間便是。
既然如此,誰敢爭鋒?
崔東山將兩隻袖子掛在欄杆上,笑道:“蕭愻沒有手癢癢,我是比較意外的。”
謝狗譏笑道:“攔?喜歡攔是吧,那就是結爲死仇的私仇了,不管是萬年之前的習俗,還是如今蠻荒的規矩,到時候小陌跟我去蠻荒找她一趟,白老爺肯定不會多管閒事的。”
貂帽少女額頭使勁一撞欄杆,惱火萬分,悶悶道:“果然不是十四境,說話就是不硬氣!”
陳平安在以心聲與劉羨陽討論一事,先與他說了那座新山巔的“新訂天條”和大道運轉規矩,說等自己回到了扶搖麓道場,肯定需要閉關,可能需要劉羨陽指點一番那門劍術,始終不得要領,進展緩慢,差了太多的神意。
劉羨陽趴在欄杆上,擡起一隻手,指指點點,懶洋洋道:“我來啊。哪裡需要這麼麻煩,你只需要將那些人物畫卷交給我,我讓那撥蠻荒得了最強二字的天才武夫,怎麼死都不知道的。”
陳平安說道:“暫時還不能打草驚蛇,將來我會去一趟蠻荒戰場,要保證瞬殺,悉數暴斃。”
未來某處蠻荒戰場,承載妖族真名的,飛昇境之下,一一點殺!
在吾是東道主的那座山巔,露過面的,武道低於山巔境,皆死!
陳平安補充一句,“粗略估算了一下,我得是飛昇境,同時躋身武道神到一層。之前還有些信心,總覺得自己步步穩當,最快最慢都心裡有數的,現在……”
聽着陳平安一連串的小鎮方言,劉羨陽點點頭,“等你閉關了,再飛劍傳信,天縱奇才的劉劍仙跑一趟扶搖麓,好好教一教勤能補拙的陳山主。”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呵呵道:“可以的,厲害的。”
劉羨陽轉頭問道:“小陌先生,想不想來我宗門的祖師堂擁有一把交椅,就一句話的小事!”
得了自家公子的眼神示意,小陌立即搖頭道:“劉宗主好意心領,只是我身爲公子的死士,不宜分心。”
劉羨陽看也不看陳平安,擡起胳膊,手背直接拍在後者腦門上,疑惑道:“完全不用分心啊,那把椅子一直空着就是了,我就是拿來鎮場子嚇唬人的,十四境劍修,在我那宗門裡邊當個一般供奉,傳出去,多氣派,更顯得劉大劍仙高深莫測。”
小陌只得以心聲解釋一句,“我在山上聽說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故事,是說我家公子跟你師父的,所以還是算了吧。”
劉羨陽一肘敲在身旁陳平安肩頭,貂帽少女雙手叉腰,打抱不平一句,“劉大哥,你再這樣對咱們山主動手動腳,我可就要不念兄妹情誼,大義滅親了啊!”
劉羨陽伸手一拍貂帽,“反了你,怎麼跟比親哥還親的劉大哥說話。”
姜赦突然以心聲問道:“陳平安,別處走走?”
陳平安點點頭。
走出虹橋,下了高樓,去往街道,姜赦笑道:“裴錢的武學資質,比你要好。”
陳平安雙手籠袖,直接回了一句,“關你屁事。”
姜赦自顧自說道:“不說裴錢比你年紀小,學拳更晚,也不說她是我的女兒,是你徒弟,也不說什麼如今你們師徒雙方都在止境一層,她比你略高几分……”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別說了。”
姜赦氣笑道:“姓陳的,我的脾氣耐心也是有個限度的。”
陳平安說道:“見我礙眼,嫌我說話難聽,就別去寶瓶洲。不如我現在就下船,給你騰地方?”
姜赦想起自己道侶跟那老秀才的言語,拗着性子,繼續先前的話題,“我就只是以過來人的前輩身份,看待兩位止境武夫的年輕晚輩,評價幾句,你愛聽不聽。”
“裴錢過了‘人隨拳走’這一關,後邊就擋不住她了,神到是必然。只說看似隨隨便便的走路一事,裴錢在走樁,你也是時刻打磨拳意的路數,師徒師徒,有樣學樣,不是白說的,但是裴錢的氣象要比你更大,她每次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都是人身天地之內雨旱、晝夜、節氣的大變化,這纔是真正的‘吾身吾神吾天地’,你就差了好多意思,換成修道說法,你就是隻在術上求,求到了極致,又如何,仍然遠道一毫釐,近道,終究只是近道。毫釐之差,就有了天地之別,青天黃土無法以道接壤,清是清,濁是濁,強行打成混沌一片的境界,便是假象,如何開竅,如天開眼?開眼之後如何保證不是曇花一現的光景?”
“你小子不要覺得身內天地,猶存一條火龍,便志得意滿,心存僥倖,接下來纔是你武道的真正關隘所在,小子,莫要讓此等艱辛而得的一線生機,那就太可惜了。”
說了半天,姜赦奇怪萬分,身邊這廝竟然沒還嘴半句?砒霜吃完了,沒存貨啦?
“我知道好賴。”
陳平安沒好氣道:“混賬貨色偶爾也能說幾句良心話。”
姜赦一時語噎。
廊橋那邊,謝狗小聲問道:“他們倆不會一言不合就又幹一架吧?”
姜尚真笑道:“怕什麼,我們人多勢衆……”
“我怕山主把他打死啊。”
謝狗連忙改口一句,“哦不對,是打活過來。”
五言以心聲道:“白景!說好了不許添油加醋的!”
謝狗尾調上揚唉了一聲,“我是個娘們,又是漂亮女子,說話一貫不作數的。”
劉羨陽笑呵呵道:“別擔心了,陳平安這傢伙做事情還是很有分寸的。他女人緣比我好些,長輩緣比我差些,當然這只是跟我比,其實也很不錯了。”
長輩緣,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宋雨燒喜歡那個自稱是大驪龍泉郡人氏的外鄉少年,一根筋,犟,認死理。年紀輕輕,倒是老江湖的做派。所以纔有了那句“火鍋就酒,天下我有”。又比如裁玉山竹枝派的白伯,既欣賞年輕知客“陳舊”的跳脫活潑,性格開朗,也欣賞年輕人的做事認真,有一股韌性,所以纔會想要收他爲徒,卻不攔着年輕人去外邊闖蕩江湖,只是竭盡全力爲“陳舊”安排一條退路,至今老人還想着何時能夠喝上這小子的喜酒,早早備好了份子錢,約好了,坐主桌!
至於十萬大山的老瞎子,大概是覺得年輕人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辛辛苦苦,同樣沒有煉出個本命字?老大劍仙說話好不好聽?牛脾氣的碧霄洞主記不記仇?玄都觀裡邊的那些雜役道士,會覺得孫道長只是一位遊戲紅塵的世外高人?
就像陳平安自己所說的,那些長輩真正看中的,大概是他們年輕時候的某個自己。
有些人,心裡邊永遠住着一個少年,明天就要出門走江湖了,後天一定可以揚名立萬。
有些人,心裡邊永遠藏着一個孩子,並不膽怯,也不懵懂,只是認爲江湖沒什麼好的。
同理,陳平安在趙樹下,寧吉,鄧劍枰他們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陳平安說道:“慢慢來就是了。”
姜赦說道:“天下大勢由得你說了算?”
陳平安說道:“那我有啥法子,飯總是要一口一口吃的。爲人處世,眼見着的,不是大事,就是小事。不妨把大事當小事看,將小事作大事想。‘不妨’換成‘只能’也行。”
徐徐見功,久而久之,哪天不是今日無事小神仙的好時節。
昨日風波,今天還行,明天更好,後天大概就會楊柳依依,春暖花開了吧。
“換成任何一個不到半百道齡的年輕人,故作老氣橫秋,與我說這種空頭白話的大道理,你小子,親身經歷不少,親眼見過些場面,借事說理,勉強有幾分底氣。”
伸手擋在耳邊,一直在偷聽那邊的對話,謝狗胳膊肘從不往外拐,嘖嘖道:“同樣歲數,差不多的道齡,估計姜赦還在被人打得滿地爬嗷嗷叫呢,好了傷疤忘了疼,全當沒發生過。”
五言掩嘴而笑,此話不假。
寧姚帶着裴錢重返夜航船,一起現身廊橋。
看得出來,裴錢心情好了許多。她卻仍是不看街上的姜赦,卻與婦人對視一眼。
婦人霎時間便淚流滿面。
一眼等了萬年,此間境遇,婦人也不好受。
她卻不敢說半個字,怕吃了太多苦的女兒,覺得自己是在訴苦。
街上的魁梧男人,猶豫了一下,退回拐角的巷弄,隨便坐在一間鋪子門口臺階上。
陳平安背靠牆壁,也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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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州山上仙師第一人,道號“綠萍”的朱某人本在閉關,需要潛心鑽研一張從遺蹟中偶然而得的大符,要說破境合道一事,短時間內依舊不敢奢望,結果被攪得心神不寧,只好離開洞府,看看究竟,出門一瞧,那天象,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先是紫薇垣內如有天帝居中現身,緊接着是北斗七顯二隱,先後有九道劍光直落人間,好似下旨申飭人間。
朱某人開始還很用心掐指算,竭盡道力推衍天機……罷了罷了,手指都快冒煙了,使勁抖了抖手腕,從袖中捻出一把摺扇,輕輕敲打掌心,朱某人思量片刻,身形化虹,風馳電掣,御風直奔鴉山。
鴉山不是仙府,沒有護山大陣一說,朱某人身形飄落在地,劈頭蓋臉就是一句,“過門檻了?”
林江仙笑着打趣一句道:“鼻子靈,聞着腥味了?”
朱某人說道:“林師,問你話呢。”
林江仙點頭道:“破境了。”
“可喜可賀。”
朱某人抱拳使勁搖晃幾下,幽幽嘆息一聲,“就是可憐人間,要手忙腳亂了。”
林江仙不置一詞。
朱某人以心聲說道:“‘我們’的那位木主,我是不是已經見過了?”
林江仙說道:“就是幽州琵琶峰的古豔歌。”
朱某人抽出摺扇,一拍額頭,“就知道!”
就知道你是,就知道她是!
準確來說,古豔歌,當然只是“她”行走人間的一副皮囊。
古豔歌,幽州人氏,青冥天下最新十大宗師之一。
扎一條麻花辮,掛在身前,風景絕美,如雙峰對峙間有一條江河流過。
她前不久纔來過鴉山,演武一場,當初還是朱某人親自帶她上山的。
朱某人問道:“她已經能夠自由行走天下了?”
林江仙說道:“貌似道祖以前也沒怎麼管她,大概是有個口頭約定吧,具體內容不好猜測。只是我剛到青冥天下那會兒,提劍登門,鄭重其事找她聊過一次。跟她也有了君子之約,只要我不點頭,她就不可以離開洞天在幽州隨便亂逛。後來我見時機成熟了,就讓戚花間遞了句話給她。”
朱某人問道:“我若是單獨對上……她們?”
林江仙說道:“還是不太夠看。”
朱某人自嘲道:“我本以爲自己境界夠高了,孫觀主是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朱某人是板上釘釘的天下第十一,即便這個名次,水分很大,可不管怎麼說,真心不低了。”
林江仙說了句奇怪言語,“一個人並不能控制影子的長短。”
朱某人喟然長嘆道:“然也,的確跟貧富窮達沒有關係。”
朱某人自怨自艾起來,“難怪難怪,都對上了。怨不得你不事先提醒半句,是我自己鬼迷心竅,被美色矇蔽了雙眼。”
古豔歌祖上都是仵作,喜歡去沙場觀摩戰陣廝殺,擅長內觀法,對人身經脈極有研究。
朱某人突然說道:“林師?我們?”
林江仙笑道:“難道不是朋友嗎?”
與強者相處觀其道,和弱者同行護其道,與同道論道。
大夜彌天又如何,酒滿杯深,呼朋喚友,搓一頓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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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船靠岸寶瓶洲,西嶽地界的神君佟文暢,神號大纛。
天矇矇亮,一座不起眼的土地廟外頭,正坐在臺階上吧唧嘴抽旱菸的老人,麻衣草鞋。
蹲在一旁的土地公,反覆詢問昨夜天上的星象到底咋回事,抽旱菸的沉默老人,被煩的不行,就說你一個土地爺,管天上的事做啥子,想上天啊。
那土地公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佟老兒,你說話再這麼損,小心我明早就搬去北嶽,看以後還有沒有人陪你嘮嗑!”
供奉金身神像的西嶽主殿那邊香火鼎盛,佟文暢就經常來這邊散散心,誰陪誰嘮嗑不好說。
佟文暢淡然道:“搬去北嶽?你有錢麼你,那點家底,喝得起幾次夜遊宴。”
土地公悻悻然,“那你借我點。”
佟文暢懶得搭腔,只是瞥了眼西邊海岸,說道:“你立即去廟裡避一避。”
土地公伸長脖子,順着佟老兒的視線望去,“誰啊?砸場子的?不能夠吧。”
佟文暢說道:“大驪國師一行人。”
土地公一臉震驚道:“崔國師?!”
佟文暢說道:“是崔國師的小師弟,由陳平安繼任大驪下任國師了,這件事,朝廷那邊一直瞞着外界,只有極少數曉得,你聽過就算,別外傳,出了紕漏,就是皇帝陛下龍顏震怒,我擔待不起,說不得還要落個管教不嚴、馭下無方的罪責,到時候借你點盤纏,捲鋪蓋去披雲山討口飯吃?”
土地公怯生生道:“讓我見一見新任國師也好啊,乖乖躲在你身後,悶不吭聲便是了。”
鏡花水月,山水邸報,
佟文暢揮了揮煙桿,說道:“趕緊回,也別想着趁機偷瞄幾眼,大驪國師就是大驪國師。”
土地公見佟文暢神色凝重,也不敢造次,立即施展縮地神通,回了祠廟金身神像裡邊,絕不敢擅自窺探外邊的動靜,佟老兒是一個極沒有官氣的山君,那麼當他反覆提及“國師”一詞,在山水官場浸淫多年的土地公,心裡便敞亮了,佟老兒極爲認可陳劍仙繼任大驪國師一事。
一道道身影落在此處,莫名其妙多出這麼一大幫子人,鬧哄哄的,佟文暢收起旱菸杆,緩緩起身,問道:“國師,這幾位是?”
不等陳平安答話,姜赦冷笑道:“武把式,會點花拳繡腿。跑江湖的小卒子,沒有道號。僥倖跟姜老宗主是一個姓氏,我這種鄉野粗漢不懂禮數,神君地位尊崇,別見怪。”
話說還挺衝。
佟文暢笑了笑,手攥老舊煙桿,拱手抱拳,“西嶽佟文暢,見過姜道友,幸會。”
姜赦無動於衷。
婦人立即扯了一下袖子,姜赦依舊板着臉,婦人不依不饒,又扯了一下。姜赦只得不情不願抱拳還禮,“給你臉了。”
佟文暢不以爲意。山上脾氣古怪的人多了去,計較不過來。何況他自己不就是?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拆臺道:“五言,你男人悶了這麼些年,攢下好多臉皮,這裡給一點,那裡給一點的,夠不夠分發啊,真當是咱們落魄山右護法的瓜子麼。”
五言打趣道:“臉皮不夠,早年給某人拎着甩,臉上不就早開花了?”
謝狗恍然道:“難怪難怪。倒是跟咱們山主在某地,有那異曲同工之妙。”
姜赦眼皮子微顫。
陳平安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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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俱蘆洲骸骨灘,鬼蜮谷的羊腸宮,地處偏遠,是捉妖大仙的道場,以前稍顯寒酸的三進院落,去年好不容易擴建爲五進,當時一貫老道模樣示人的宮主,翻了黃曆,選了個黃道吉日,使喚幾個小的,在門口放了幾串爆竹。與那些山上道友,發了好些燙金請帖,都沒人來道賀,本想靠這個掙回點本錢的盤算,還是落了空。以前鬼蜮谷,亂歸亂,卻也不全是鑽錢眼裡的。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吶。
日上三竿的時分,蓄山羊鬍的捉妖大仙雙手負後,他化名卓成仙,至於妖族本命真名,前些年在披麻宗錄了檔的,在這一畝三分地,還是喜歡尊稱他一聲老仙。
緩緩踱步到羊腸宮門口,門外倆傻子一個杵着不動,懷抱一杆木槍,跟釘子似的,一個躺地上享福,雙手作枕頭,翹起二郎腿,用葷話唱着小曲兒。這位自號捉妖大仙的老宮主,瞧見這份年景,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個蠢,一個油,就沒一個是有出息的!羊腸宮如今攏共十來個所謂的常駐道士,盡是些出工不出力的憊懶貨色,不過話說回來,它們若有大好前程,就不必來羊腸宮混日子了。
名義上的弟子,就門口這倆廢物,以前莫名其妙死了個,後來補了一個,對當年的鬼蜮谷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小事。一身道袍兩撇鬍須的老仙站在門檻裡邊,沒有出聲,壓了壓火氣,幽居道士,這點修養還是有的,不管怎麼說,自家羊腸宮的境遇,比起積霄山和銅官山,還有那位避暑娘娘的剝落山,以及那些一個個遇劫而滅、身死道消的道友們,到底還是要好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自己好歹還有個穩當的地盤。
那個躺地上曬太陽的高大精怪,懶洋洋道:“師兄,咱們羊腸宮是一窩的精怪,師父偏要取個捉妖大仙的道號,咋想的,賊喊捉賊麼?要我看啊,羊腸宮香火這麼差,估計就是師父的道號取岔了。”
一旁瘦竹竿似的師兄,始終腰桿筆直站在原地,慌慌張張說道:“師弟,別這麼說師尊他老人家。”
以前自己是師弟,如今成了師兄,不過躺地上那位也從不把他當師兄就是了。
那師弟悠哉悠哉晃着腿,嗤笑道:“咱們這羊腸宮啊,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老仙輕輕咳嗽一聲,邁步跨過門檻,眯着眼睛,雙指捻動鬍鬚,文縐縐一句,“有無發現可疑人物,鬼祟窺探吾家道場?”
那個當師弟的高大精怪,一個鯉魚打挺,腳尖一挑地上木槍,攥在手中,臉不紅心不跳,“師尊,是師兄的主意,他說咱們羊腸宮是清淨修道的好地方,反正客人不多,不如師兄弟輪着休息,不會耽誤事。”
比一根木槍好不到哪裡去的瘦小鼠精欲言又止,仍然沒說什麼。只是想起師尊的問話,老老實實回答一句,“啓稟師尊,弟子看門不敢懈怠,今日門口這邊並無任何可疑人事。”
老仙都懶得正眼瞧那兩根杆子,冷笑道:“就他有這腦子想出偷懶的法子?真有倒好,爲師就該去大殿那邊燒高香了。”
高大精怪點頭哈腰道:“師尊法眼。”
瘦小鼠精默不作聲。
老仙站在臺階上,愁眉不展,喃喃自語,“風雨欲來啊。”
思量片刻,老仙嘆了口氣,“總歸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原來前些年,財大氣粗的膚膩城,便相中了羊腸宮這塊風水寶地,想要開闢爲別院,再開山建造一座仙家渡口。捉妖大仙其實嘴上說此事休提,絕無可能售出這處祖業,可不過是擡價的手段罷了,並非沒有動心,歸根結底,還是價格沒談攏,對方開的價,距離老宮主的預期,畢竟差了七八顆穀雨錢,那可是穀雨錢!
沒了高承坐鎮,當那與披麻宗掰手腕的主心骨,披麻宗便完全沒有了對手,鬼蜮谷就徹底變了天。
所幸披麻宗沒有對它們斬盡殺絕,除了一些生性嗜殺的窮兇極惡之輩,其餘的,都能活。至於怎麼活,就各憑本事了。
竺泉那兇悍婆姨,她總算不當宗主了,據說前不久遠遊別洲去了,可喜可賀,普天同慶。
大大小小的城池山頭、門派道場,如今鬼蜮谷地界,還有四五十個,不過寄人籬下,都得夾着尾巴做人,再不能由着性子快活了。倒是有一些個生財有道的,反而比以前油水更多,比如範雲蘿的那座膚膩城,如今就蒸蒸日上,愈發闊氣了。遙想當年,各類酒宴,範雲蘿瞧見自己,都要畢恭畢敬稱呼一聲捉妖仙長或是老宮主,現在膚膩城隨便一個打雜貨色,都敢咋咋呼呼,指名道姓稱呼自己了。
老宮主一手捻着山羊鬍須,一手拍了拍肚子,神色惆悵道:“在這溫吞吞的太平世道,一肚子兵法韜略,悉數派不上用場,惜哉悲哉,英雄無用武之地。”
小鼠精難得識趣,趕忙重重嘆了口氣。
老宮主沒好氣道:“戲過了。”
小鼠精赧顏而笑。
老仙如今每每想起一事便揪心不已,他有一間密室,密道的入口,就在羊腸宮正殿香案之下。只不過壓箱底的寶貝,卻不是什麼仙家法寶,而是一些兵書。當年不比如今,鬼蜮谷想要蒐集外邊隨處可見的書籍,其實並不容易,多是一些遺蹟遺物。別家煉氣士棄若敝屣,卻被捉妖大仙珍如至寶。
連書都偷,連書都偷啊,一個外鄉人,豬油蒙心,喪心病狂,真是個挨千刀的傢伙啊。不當個人!
本來就不富裕,被那賊子這麼打了一次秋風,就更雪上加霜了,這讓捉妖大仙徹底心灰意冷,什麼什麼招兵買馬,積攢甲冑兵械,有朝一日定會麾下猛將如雲,如臂指使……全都沒戲了。
斜瞥了眼小鼠精,老仙習慣性罵了幾句,後者也只是撓頭笑着,不敢還嘴。
捉妖大仙早就曉得這個不成材的徒弟,常去奈何關集市那邊晃盪。
在羊腸宮地界之外的無主之地,蒐集一些山貨藥材、玉石,忙活三五個月不等,才能裝滿一籮筐,就動身去集市賣了換錢。起先每次往返,約莫能掙兩三顆雪花錢,它從不敢私藏,掙了點錢回來,就算添補羊腸宮的香油錢,說是孝敬師父。
那會兒鬼蜮谷裡邊亂哄哄的,各方勢力卻都不敢造次,生怕哪裡犯了條例,就被披麻宗修士給斬妖除魔了去。所以誰都行事規矩得很,羊腸宮附近地界,確實還是很清靜的,可等到形勢漸漸穩定下來,紛紛花心思走門路,爭搶和圈定地盤,總之就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只不過不在臺面上打打殺殺罷了,暗地裡的手段,層出不窮,花樣百出。像羊腸宮這種只能吃泥巴的,就只能守着一畝三分地,那麼它的那樁小買賣,跟着行情就差了,半年光景才能去趟集市。羊腸宮再窮得揭不開鍋,作爲師父的捉妖大仙,也還是瞧不上那仨瓜倆棗的……碎銀子,本大仙是修行中人,要那幾錢碎銀子作甚,臊得慌!笨徒弟不私藏雪花錢就行了。
它做夢都想有一天,兜裡揣好些偷偷攢下來的銀子,一路沿着搖曳河往北走,在那書坊林立的郡縣城市,買書!再回家看書!
它曬着和煦的日頭,偷偷憧憬着與那位陳劍仙的下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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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到了落魄山門口。
萬年之前一直漂泊不定的小陌,此刻只是一個感覺,到家了。
記得在那靈犀城庭院內,自己接住那條劍光之後。
當小陌回首望去。
屋門口那邊的臺階,從左到右,劍修們並排而坐。
崔東山身體後仰倒去,雙肘撐地,笑容燦爛。姜尚真輕輕點頭。
坐在最中間的謝狗咧嘴笑着。
劉羨陽高高豎起大拇指。陳平安輕輕撫掌而笑,神色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