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晴,白帝城。正是一年最炎熱的時候。腳踩在地上有種肉擱在爐上炙烤的感覺。葉楓掂着腳跟,鞋底儘量不與滾燙的地面接觸,他走到擺在樹蔭下的竹涼牀,躺了下去。敞開衣襟的胸膛,汗水橫流。他已經吃了兩個浸在冷凜井水一晩上的西瓜,喝了一大壺被冰鎮得幾乎牙齒痛的酸梅湯,可是汗水依然不停從汗毛孔裡涌出,好像他體內藏着一眼不會乾涸的泉水。
頭頂上知了聲嘶力歇的叫着,彷彿說出了他的心裡話:“煩啊,煩啊!”昨天下午,嶽重天和陸涯離開了白帝城,據說去處理一件極爲棘手的事情,至少十天半月才能回來。這次不知何故的,竟把他和陸嫣留了下來。當晚葉楓就失眠了,心亂如麻。他第一次發現牀既大又寬,一個人睡在上面簡直罪大惡極,莫大的奢侈。
如果能有個人也睡在這牀上,也許他煩躁不安的內心會相對舒服些。他當然希望這個人是個善解人意,溫柔動人的女人,他更希望這個女人是陸嫣。假設說原來呆在他身邊的嶽重天,陸涯就像懸在頭頂的利刃,勒在腦殼的金剛箍,使得他不得不心若死水,恪守道德。如今兩個長者外出辦事,所有制約他的因素幾乎不復存在,他如何不心思盪漾,異想天開呢?
整個晚上,他都在想象着這個房間有陸嫣的場景,不時腦海深處浮現出一句精妙至極的詩句來。他原以爲自己是個不懂風雅的江湖莽夫,縱使有時讀過幾本書,亦如吃進肚裡的飯食,很快就一點不留的排出體外。可是一旦到了需要的時候,就會自然而然涌上心頭,脫口而出。正如曾經走過的路,遇見過的人,經歷過的事情,以爲隨着時光的流逝,逐漸淡出記憶。
只不過在很久以後的某天,那些沉睡塵封的東西,會異常清晰地呈現在眼前。能記得那年十八歲的她,梨渦淺笑,顧盼生姿的樣子。臨別時她所穿衣裳的顏色,身上傳出脂粉的香味。她某些生活習慣,至今還深深地影響着他。曾經掛在她嘴上的口頭禪,現在成了他最愛說的話。
能記得每個朋友的愛好,他們的酒量多少,那個誰誰誰特別好面子,次次吃飯請客總是他搶着來買單,倘若誰有摸錢包的舉動,他會氣得面色發青,跳起來罵娘。他熱情好客,仗義豪爽,儼然是大夥的主心骨,事事都替大家出頭,決不會皺眉退縮。若有兄弟朋友落難受苦,更是二話不說,掏出口袋所有的錢財去賙濟別人。
那個某某某家財萬貫,卻是摳摳索索,逢到結賬掏錢,不是忽然肚子痛,屎意上涌,跑去上茅房,就是假裝不勝酒力,趴在桌子,昏昏欲睡,站不起來了。當然有人付了錢之後,他隨即雙眼發亮,聲音大得不得了。他年年喊着要請大家暢暢快快吃一頓,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不說有吃過他的一塊肉,喝過一杯酒,就連一粒瓜子都未曾吃過。
葉楓望着跳動的燭火,就會覺得陸嫣坐在對面,託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於是忍不住想起“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的詩句。窗外月清雲淡,蟲豕低吟,葉楓恍惚覺得陸嫣與他並肩而立,喃喃低語,又情不自禁想起“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的詩句。
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又覺得陸嫣與他同枕而臥,蔥管般的手指梳理他的頭髮,撫摸他的臉頰,明眸皓齒,情意綿綿。此情此景,怎能少得了:“細思算,奇葩豔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佔得人間,千嬌百媚”的詩句?他想得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一股邪火騰地自臍下三寸之處升起,不由得全身燥熱,汗流不止。
陸涯已經將葉楓當作女婿看待,說不定這個冬天,或者是明年春天,陸嫣就會成爲他的妻子。可是他心裡總有這幾天要得到陸嫣的念頭。況且炎炎夏日,本是容易衝動的季節。他沒有那些青春歲月便失去丈夫,孤身到老的寡婦,每逢夜深動心之際,拿起燭火燒灼自己手掌心,剋制慾望的堅忍卓絕的決心,咬緊牙關的忍耐。他只想完全釋放自己,提前嘗試人間最美妙的瞬間。
要一個血氣方剛,二十多歲的男人,控制住下半身,做清心寡慾的修行者,根本就無法辦到的。可是這種事向來“一個巴掌拍不響”,須得兩廂情願。倘若霸王硬上弓的話,萬一刺激到陸嫣,局勢失控呢?他不能不考慮到他大好的前程。所以想如願以償,就務必要讓陸嫣毫無心理負擔的完全放開。他已經和陸嫣相處了有些日子,算得上很瞭解她了。
她看上去熱情奔放,大大咧咧,極像那些自以爲閱女無數的風月老手口中所說的,只要說幾段直擊人心的金句,帶出去吃幾餐飯,贈予一些廉價的衣服飾品,便可以輕鬆搞定的隨便女人。其實她骨子裡傳統至極,不止一次對他說過,有些事只有洞房花燭之夜才能做,否則會讓丈夫瞧不起,一輩子擡不起頭來。她不是一塊入口即化的爛酥肉,而是一根不知從何下手的硬骨頭。
葉楓擦拭臉上的汗水,咬牙切齒說道:“有志者事竟成,我一定要達成這個小目標。”他坐了起來,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臉上露出了壞壞的笑意。他好像有了辦法。世上從沒有不會淪陷的城堡,就看進攻的一方採取怎樣的謀略。葉楓不是經驗老道,久經沙場的將帥,但他有放下身段,做到活到老學到老,不恥下問的姿態。能夠虛心接受他人意見建議的人,終究會摘下果子的。
無論任何一座城市,一個鄉村,都存在着一種本事奇特,猶如妖孽一般的高手。他們以三寸不爛之舌爲武器,專做偷走女人心的勾當。某些意志不堅,見識淺薄的女子,不知不覺就迷失了方向,甚至一輩子也找不回自己丟掉的靈魂。白帝城亦有很多這樣的高手。葉楓一踩入“醉生夢死”的大門,就發現了他要尋找的人。
這位仁兄頭髮上面似倒了一斤菜油,猶如一面擦乾淨的鏡子,幾乎可以照得出人影。他繡了花卉圖案的衣裳噴着香水,走到近處的人,無不心旌搖曳,情迷意亂。他保養得極好的雙手捧着一個祖上傳下來的汝窯茶杯,隔一會兒淺淺地呷一小口茶水,顯得他從容淡定,極有修養。不時嘴角微微上揚,露出高深莫測,桀驁不馴的笑意。與衆不同的笑容,也是擄獲人心的大殺器。
他面前桌上隨意擺放着幾本書,每本書的名字皆是直奔主題,簡單明瞭,不是《小姐姐,晚上可以約你嗎》,就是《美女請回頭,身後有帥哥》,或者《別驚訝,你肯定是我孩子的媽》,使人看一眼便會臉紅心跳,惘然無措。每到用餐的時候,他就捧着茶杯坐在這裡,但他自己並不點酒菜,因爲他知道有人會請他吃飯。
這年頭,有色心無色膽,腦子開不了竅的傻瓜笨蛋多得很,而他招花惹蝶的好本領,正好可以做他們的擺渡人,讓他們找到人生的真諦。當然如今金錢社會,沒有幫人免費幹活的道理。譬如尿急得憋不住了,想找個茅房解決,看門的秦大爺還要收取一二文錢。尤其像這種替人帶來快樂的事情,要對方弄一桌好酒好菜,絕不算過分。
此時臨近中午,到店裡用餐的食客漸漸多了起來。他搖晃着腦袋,嘴脣一張一合。好像在自言自語,其實聲音大得任何人都可以聽得見。他說的是某個高貴典雅,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美人,還不是讓他撩拔得難以自持,心中燃起熊熊烈火?有幾個男人不由得被吊起了胃口,連聲問道她究竟是誰?這位仁兄微笑說道:“不求金銀,但求吃飽。”
有人伸手入懷,去摸錢包,準備點菜。誰知葉楓指揮店內夥計,捧着豐盛的酒菜,擱在這位仁兄的桌上。這幾人覺得沒趣,只好訕訕地離開。這位仁兄撕了只雞腿,大口咀嚼起來,輕輕嘆息道:“你已經不年輕了。”葉楓道:“快三十了。”這位仁兄道:“一個快三十歲的人,還是什麼也不懂,莫非你腦子是石頭做的?”葉楓並不否認,一根手指敲打着太陽穴,道:“所以請你替我搬掉腦袋裡的那塊大石頭。”
這位仁兄目不轉睛的凝視着他,笑道:“你這幾天想改變自己?”葉楓道:“水往低處流,人向高處走,難道不應該麼?”這位仁兄道:“你既然有能把齷齪無恥的勾當說成高尚正義事業的口才,爲什麼幹不了轟轟烈烈的大事,一直原地踏步不動呢?”葉楓苦笑道:“是啊,這是爲什麼呢?”這位仁兄哈哈大笑,接着一拍桌面,大聲說道:“我曉得了,你就是一頭紙糊的老虎,看起來兇惡得很,實際上卻沒有可以捕獵的爪牙。怪不得要餓肚子。”
葉楓整張臉都皺了起來,雙手攤在桌上,嘆息道:“我這雙手揍過天下最高大威猛的男人,撕碎過天下最兇猛殘暴的野獸……”這位仁兄冷笑道:“可是你這雙近乎天下無敵的雙手,卻從來沒有解開過一個小女人衣裳上的鈕釦。”葉楓十根指頭情不自禁顫抖起來,低聲道:“我怕她突然翻臉發怒,抓爛我的臉。”這位仁兄咳嗽一聲,道:“你不去試探一下,怎知道她對你的心思?萬一她只是嘴上說討厭,其實任你胡作非爲呢?”葉楓道:“那不是耍流氓麼?”
這位仁兄道:“在這種事上,男人本來就是扮演臭不要臉的流氓角色。做正人君子要看在什麼場合。有時候她明明想要你拿出流氓手段,你他孃的卻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人家不恨你一輩子纔怪呢。”說到這裡,他忽然仰面大笑,道:“大丈夫生於世,若是事事畏畏縮縮,眼睜睜看着嬌豔的花朵被他人採擷,以後死了有什麼顏面去列祖列宗?這種人就算長命百歲,也是沒有用的廢物。”
葉楓被他說得臉色通紅,滿頭大汗,道:“所以我一定要想得開?”這位仁兄道:“這種事並沒有什麼深奧的竅門,無非是‘膽大皮厚、死纏爛打、假戲真做,能行便行,不行再說‘而已。我們都在同一條奔涌的河流中,精力充沛的你,爲什麼不是一馬當先的前浪呢?”葉楓道:“我現在開始奔跑,還來得及嗎?”這位仁兄道:“只有弱小膽怯的人,纔會不斷否定自己。”
葉楓走出門外,依然熱浪滾滾。但是他的心已經靜下來了。人有很多的弱點,沒把握不敢做無疑是其中之一。所以有些人會悔恨終生,因爲他沒有在關鍵時刻邁出最重要的一步。葉楓邁開腳步,往暫住的地方走去。他忽然沒有了強烈的衝動。他的想法又變了。雖然他非常贊成那人說的話,也許真有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事實,但他絕不會對陸嫣使出卑鄙下流的招數。
既然愛她,就該充分尊重她的意願,他可以等到水到渠成,順其自然的那天。人活在世上,務必要有敬畏之心。葉楓穿過幾條街道,忽然雙眼發直,站着不動了。街對面的小食攤上,居然坐着陸嫣。她抿着嘴脣,低頭聽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說話,神態甚是卑微,好像在聽先生講述極其重要的事。那女子口沫橫飛,指手畫腳,肚子裡似裝着說不完的話,只是相隔甚遠,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
便在此時,聽得身邊一人說道:“唉,又一個良家女子自甘墮落了。”葉楓吃了一驚,道:“什麼意思?”那人指着那個滔滔不絕的女人,面現鄙夷之色,道:“這個賽金花,就會引誘無知女子去做見不得人的醜事……”葉楓怔了一怔,立時明白過來,既然他都可以找人解疑釋惑,陸嫣爲什麼不能呢?他在揣測陸嫣的時候,陸嫣也在判斷他的心思。
葉楓的心跳得極快,他很想哈哈大笑。他躡手躡腳走過街道,躲到離陸嫣極近的一棵大樹後面。兩個女人談興正濃,誰也沒有注意到鬼鬼祟祟的葉楓。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照在陸嫣緋紅的臉頰上,難以形容的羞澀美麗。葉楓靠着大樹,左手按住起伏不定的胸膛。陸嫣額頭幾乎貼到了桌面上,彷彿做了極其丟人的事,不敢面對任何人的目光。
那女人道:“好男人就像雜貨店裡的搶手貨,你若是猶豫不決,便被其他女人搶去了。我們做女人的,能有什麼可以留住男人心的?還不是自己的身體啊。”陸嫣喃喃道:“他會不會嫌我太下賤?”那女人道:“我跟你說,對付不同的男人,就要用不同的方法。比如他是個一本正經的老實人,你便要佔據主動,做一團烈火,把他燒起來。他假如是個花心大蘿蔔,你就得守身如玉,不讓他佔到半點便宜。只有讓男人覺得刻骨銘心,他纔會珍惜你一輩子。”
陸嫣道:“我也說不清楚他是怎樣的人,一張嘴說得天花亂墜,能把老母豬騙上樹,但是他的兩隻手好像兩根僵硬的木頭,只會拍拍我的肩膀,摟着我的腰,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得寸進尺,步步推進。”葉楓盯着自己十根手指,心中百感交集,他和陸嫣在一起的時候,並非沒有過心起邪念,陸嫣總是似踩到尾巴的小貓咪,尖叫着要他拿開他的狗爪子,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那副大義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哪敢擅自胡來?鬼曉得她居然說的是反話?
她罵得越厲害,竟是要他抗命行事?葉楓撓了撓後腦勺,惟有搖頭苦笑,難道把話反着來說,不是女人的本能嗎?他忽然想起一個笑話,一男一女某晚居住一室,女的警告男的,要他安份守己,否則她會恨他一輩子。男的果然很聽話,一夜無事。第二天早上起來,女的甩手給了男的一耳光,罵道:“我真的恨你一輩子。”那女人冷笑道:“這種男人,也只有嘴巴佔便宜的本事。”陸嫣低聲分辨道:“他很尊重我的。”
那女人反問道:“你願意他這樣尊重你麼?你是不是有時恨不得揣他幾腳,把他的兩隻手拿到該放的地方來?”陸嫣面紅耳赤,道:“我……我……”那女人笑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薄如紙。你想如願以償,豈非容易得很?今晚你不妨請他賞月喝酒。”陸嫣急道:“今天是二十八,哪有的月亮可賞?”那女人呵呵大笑,道:“年輕女人身上的月亮,又圓又白,沒有陰晴圓缺。”
快三更了。他們都醉了。
陸嫣媚眼如絲,神情迷離。口鼻噴出來氣息,既有酒氣又有香味,薰得葉楓心神盪漾,忍不住伸出雙手去抱她。陸嫣“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想從右邊衝出去,豈知鬼使神差的撲入葉楓懷裡。葉楓大喜過望,雙手合攏,緊緊抱住了她。接着伸長脖子,嘴脣往陸嫣臉頰吻去。
陸嫣大爲緊張,擡起雙足,雨點般落在葉楓腳背上,怒道:“快放開我……快放開我……嗚嗚……”忽然發不出任何聲音,原來被葉楓封住了嘴脣。葉楓偷偷看她,見她眼中閃爍着狡黠喜悅的光芒,好像獵人挖了個大坑,終於逮到一隻冒失莽撞的兔子。葉楓受到極大的鼓舞,盡情去吻她,兩隻手不再是兩根僵硬的木頭,而是似兩個不聽使喚,自作主張的搗蛋鬼。
陸嫣幾乎無法站穩,如團爛泥般癱在他身上。葉楓衣袖拂動,敞開的窗戶合了起來。陸嫣咬了咬牙,道:“你真的想要?”葉楓道:“你願意給我麼?”陸嫣道:“你以後會不會嫌棄我?”葉楓道:“你看我是個沒良心的嗎?”陸嫣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房內的燭火忽然熄滅了,屋外的蟲豕也停止了吟唱。真是個美得讓人心醉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