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張箋紙放到桌上,全部背面朝上,看不清下面的分數。
一名小吏捧着算盤站在旁邊,一會兒他將算出三人打出分數的平均分,把它登記到名冊上。
時間過得比想象中還快,此時天色已經微暗,房間裡更加幽暗,朱甘棠使人點燃了大量燭火,照得滿屋燈火通明。
“這一組的師傅是陸清遠,所轄考生二十二人,每人一百分的話,小組總分是兩千兩百分。”朱甘棠說。
宋秦兩位師傅一起點頭,剛纔他們寫在紙箋上的分數就是按照這個標準來評的。
朱甘棠上前翻開第一張紙箋,念出上面的分數:“兩千零二十四分。”
滿分2200分,這個評分就達到了2024分,也就是說綜合二十項,總共只扣到了一百多分。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出乎意料的高分!
宋師傅微微點頭,理所當然的樣子。
朱甘棠翻開第二張紙箋。
“兩千零二十六分。”
2026,比剛纔還要更高兩分!
剛纔評價上一件石桌的時候,他們還在說滿分不易得,結果輪到這張拔步牀就完全不同。
這兩個分數,就算不是滿分,也跟滿分差不多了。
如果不是現在這種場合,簡直會讓人以爲是在評價一件大師級工匠的精心大作。
朱甘棠沒有對此做出什麼評價,只是向旁邊邁了一步,又翻開了第三張箋紙。
“一千五百七十三分。”
這個分數一出現,宋秦兩人臉上的表情同時一僵,他們對視一眼,又不可置信地看向朱甘棠。
旁邊小吏噼哩啪啦打着算盤,報道:“已有三個分數,2024、2026、1573,三者相加,爲5623分,取其平均點,爲1874分!”
他算得很快,算出來就要往冊子上登記。
“慢着!”宋秦兩人同時出聲阻止,秦師傅快步走到朱甘棠身邊,接過那張紙仔細看了半天,問道:“這個分數……大人確定沒有出錯?”
三個分數的確是背過人各自打的,但他們並沒有隱瞞各自的態度,哪個出自誰之手一看就知道。這麼漂亮,又做得這麼快的一張拔步牀,朱甘棠只給這麼一點分數?
“我等並不是想幹涉大人的分數,只是想知道一下,我們是不是疏忽了什麼?”秦師傅似乎覺得自己問得不妥,連忙解釋。
“不,你們的評分也有道理,反倒是我,沒有照着預定說定的標準來,這是我食言了,非常抱歉。”朱甘棠並沒有覺得冒犯,反而向他們倆道歉。
“不不不,沒有沒有沒有。”秦師傅受寵若驚,連忙擺手說,“本來也是我們冒昧定的標準,並不一定……”
“不。”朱甘棠打斷了他的話,認真地說,“這個標準也是我同意了的,本應遵守。但是在評分過程中我才發現,只靠固定的標準,並無法對一件這樣的作品進行評判。”
“哦?還請大人指教。”宋秦二人對視一眼,表情變得認真起來。
“這張拔步牀好是好,做工精緻,很少瑕疵,一切都看上去很好。但是我總覺得……它太過匠氣,少了一些靈動?”朱甘棠沉吟着說。
聽見這話,宋秦兩人同時退後一步,上下打量着牀體,一起搖了搖頭。
“大人說得太玄奧了,我實在看不出來。”秦師傅說。
“我剛纔也一直在想這種感覺究竟從何而來,然後終於發現了一點。”朱甘棠說。
“什麼?”
“兩位請過來看這幅雕花。”朱甘棠領着他們走到涼牀跟前,指着右邊那扇門圍子給他們看。上面雕花的圖案是海棠盛放,百餘朵海棠堆堆疊疊,繁華得令人想起明媚春光。
“太精細了,這麼多花,每朵只有指甲蓋大小,邊緣都很清晰,真不知道是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雕出來的。”秦師傅湊近了看,又感嘆了一句。
“的確精細,但是你看這些小花,是不是每一朵都一樣大?”朱甘棠問。
“嗯?說到這個……那的確是。”秦師傅意外。
“還有你歸納一下,這所有的花,是不是隻有三個朝向,四種形態?”朱甘棠又問。
“……咦。”
“我在這張牀的其他方面也發現了這一點。譬如牀底這裡束腰雲紋,每一道都同樣長短,同樣寬窄,也一樣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嗯……”
“我大概能猜出這張牀完成得這麼快的原因了。普通這類細木活兒,徒弟們只負責細部,後面的活計都由師傅一個人完成。但這張牀爲了加快速度,定下了統一的標準,讓所有人一起動手,照着同樣的標準來。”
朱甘棠長出一口氣,表情有些複雜,說道,“標準太嚴,就算精細也少了幾分個人的靈動與肆意,當不得頂尖大作。當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組織好這麼多人,完成這樣複雜的一張牀,也是很了不起了……”
他猶豫了一下,喃喃道,“不對,這也是本事,我的分還是給少了,應該再加一點……”
但是紙箋已經寫成,落筆無悔,那個分數已經確定下來了,無法再更改。
他說話的時候,兩位師傅同時盯着那張牀,用全新的目光再次看過它的每一個細節。
果然,就像朱甘棠所說的,它所有的細節部件全部都是“一樣”的。
海棠花大小一樣,方向一樣,花苞亦是如此。上方牀檐是海棠花綻的全過程,每一個步驟本應完全不同,但兩人還是在中間發現了無數相似之處。
這不免使牀雕顯得有些死板,削減了它的藝術價值。
但同時,兩位師傅也瞬間明白,這就是他們要找的真正原因。
要想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這樣一張牀,只有這個辦法!
“大人您的分數還是給低了一點。當然,我們的是太高了。”秦師傅突然說,難得的直言不諱。
“是。”朱甘棠承認。
“這是徒工試,學徒做出來的東西本來就不能跟當師傅的比,您拿大師級作品去衡量,有點不講道理了。”秦師傅說,宋師傅也在旁邊點頭,意示同意。
“是。”朱甘棠再次點頭。
“不過您這樣一說,我倒是留意了一下。之前說觀藝如人,這張牀上卻一點也看不出個人的痕跡。所有的工作太標準了,又好像是一個人做完的一樣。”秦師傅說。
“有點痕跡。”宋師傅突然插嘴。他上前指出了一處,“這個徒弟手藝好。”手指轉向另一處,“這個要稍差一點。”
指出這兩處之後,他怔了一會兒,搖頭退回,“別的看不出來了。”
“離頂尖佳作的確有點距離,但是這種做法……天生是爲做更多東西而生的。”朱甘棠目光悠遠,彷彿想到了什麼。他喃喃道,“也不知道這做法,是陸大師本人,還是哪個考生想出來了……”
“不是陸清遠。”宋師傅道。
“如果不是實在要人幫忙,陸清遠恨不得把所有活全部攬到自己一個人身上,肯定不可能是他。”秦師傅跟着說。
“那就是某位考生了。也不知會是誰。”朱甘棠眼睛閃亮。
“回頭看陸清遠給出的分數就知道了。”秦師傅說。
他說的沒錯。這張牀就算有令朱甘棠不滿意的地方,它能在一天之內完成的核心關鍵,就在這套做法上。
陸清遠不可能忽視這個,他必定會分配給這個考生最多的分數。
到時候是誰,一看就知道了!
“令人期待。”朱甘棠說。
兩個師傅同時點頭,他們此時的心情比朱甘棠更加熱切,絕不在昨天看到那張山水拼接木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