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碗酒
萬歲元年,凌城。
酒旗翻飛,路邊上還有被人踩踏後殘留的碎柳絮,又是一年四月天。
雲岫使勁吸溜下鼻子。
好香的米粥!
正欲擡腿邁進粥鋪,忽的一聲驚堂木,滯住了她懸空的腳。
“且說那廟堂上的女帝君……”
她轉悠進了隔壁的酒家。
小二熱情地迎上來,“姑娘,店裡有煨好的米酒,可是要來上一碗暖暖身子?”
凌城毗鄰北疆,冬日霜雪來得早,去得晚,儘管柳絮紛飛,和煦的陽光普照大地,但風一過,身子都會抖上一抖。
“來一碗稀粥。”
建熹五年十月,帝急詔景安王納蘭無衣平扶桑之亂,途中遇襲,納蘭無衣於突圍一戰中身中流矢,歿。納蘭無衣留幼女安置於景安王府,三弟納蘭無心承景安王位,與扶桑和談,贈糧食萬石,駿馬百餘匹,以及美姬十名與扶桑族首領克爾答氏,自此停戰,此間事了,國泰民安,一片祥和。
“給本……本姑娘來一罈離人醉!”雲岫豪氣地揮手。
這裡的百姓論起王公貴族的宅邸之事不過是茶飯後的笑資。
“第一杯酒。敬春風十里悍然摔碗的你,以及,蓂落之日初見驚豔的我自己。”
北疆王府……
“公子爺,您裡邊兒請。”
“得嘞,米粥一碗……”
白靴上並沒有沾惹路上的風沙,他持劍款款落座。
伏在桌上,他以手支額,沉痛難耐。
她指尖輕叩桌面,聽着那說書人的故事。
人間至苦。
雲岫定了定神,取過桌上的陶杯,她是不能像那男子一般灌酒入喉的。
“再與你們講個北疆王府的事兒。”
素手纖纖握住那似夾雜着綠草的黃土顏色的陶杯,對着隔桌男子一舉。
驚堂木一震。
“第三碗,”他頓了頓,“敬你,心計無雙,弱也弱得,狠也狠得,掩面時有多嬌羞溫婉,操刀時便有多狠心決然。”
那位爺似乎察覺到了雲岫的目光,微微側頭,含笑示意,而後又轉回只盯這一張方寸木桌。
粗衣小二一甩汗巾,哈着腰將錦衣男子迎了進去。
“客官您還需要點什麼?”小二的手在粗布衣服上輕輕擦了擦,憨厚地笑着。
雲岫漠然地聽着衆人談論那納蘭氏的事蹟。
可惜,心如流水,未能有半刻停歇,在澎湃的波濤之中清醒地活着。
“小二哥,過來。”雲岫招手示意。
感念女帝慈悲,可惜將軍薄命。
大家皆道女帝仁慈寬宥,待弟、妹甚好。
這酒果真烈,比之塞上的陳情酒還要辣上三分。
再斟。
說書人繼續講道:“陛下宅心仁厚,親自爲十三皇女挑選了夫婿,選中了大司徒大人的嫡子,擇日成婚,送嫁當天,陛下望着二位新人無聲落淚……”
“第三杯酒。”雲岫頓了頓,“敬……”
“第二杯酒。敬那十丈軟紅高頭大馬紙醉金迷的過去,以及,曉看天色暮看雲的如今。”
已逝之人自是解脫,活着的人,只能在這十丈軟紅之間摸爬滾打,不知明日。
“那可怎麼辦呢?”
仰頭倒入,雲岫咧了嘴。
“啪。”清脆一聲響。“小二,再拿個碗來!”
她對着杯裡哈了口氣,眯起眼瞧了瞧杯底,放在桌上,抱起酒罈斟滿杯。
虛晃的景,有美一人。
與己無關之事,當作耳旁風便可。
“陛下憐恤則個。”
“說起那納蘭世家,榮寵不衰,納蘭氏四子皆有非凡才能,天不憐惜,奪了長子性命。可憐一代英雄就此殞了。今兒個咱不談納蘭四子,只談談那雲輕營,何爲雲輕?來時不着痕跡,走時屍橫遍地,驍勇巾幗,鬚眉不及。女子戍守邊疆,不亞於男兒的豪氣,這要歸功於納蘭世家年輕一輩第一人——納蘭千凜,以女兒之身襲將軍之位,戰時勇猛,戰功赫赫,紅顏多薄命,去年冬,歿於虎牙嶺一役。帶出十六人,回來十六人,只將軍一人,遺骸歸故里。”
小二怔了怔,一個姑娘家怎能喝這麼烈的酒,想要勸解幾句,雲岫灼灼的目光凝在他身上,本着顧客爲尊,他下一瞬清脆地應了聲:“得嘞!”轉眼便抱來一罈酒掀了蓋。
她雖是低頭小口啜着白粥,但眼角餘光一直定在他身上。
能不主動嗎?死的死,傷的傷,還有一個半瘋半癲,六皇子打小便是暴虐成性,這江山社稷自然是與他無緣。後面那幾位皇子皇女都不出衆,十三皇女倒是機敏天下知,可惜……
地處邊疆,山高皇帝遠的地方自然是多了一份率真與直爽,天王老子管不得悠悠衆口。
這一笑,有如乍起之華光,璀璨而不真實。而更爲燦爛的是這人的容顏,似綺麗萬象匯聚於一點,造物主以繪丹青卷之妙手執筆落在了他的眉眼之間。
“來咧,客官您慢用。”在她恍惚之間,酒已擺好。
雲岫叫了一碟小菜,說書人端着盤要了好些茶錢。
小二恭敬地將碗放在他桌上,不敢多話,垂手退開。
此時,她已經醉了。
雲岫扒一口粥,不置可否。
“陛下自小禮佛,摒棄華服,只穿那素淨衣裙,用的是蓮臺上日日祝禱,香燭薰過的帕子,每逢初一十五都只取用素齋。上天感念,此女潛心修行,十餘年如一日,如此堅毅,靈臺清明,日後必能成就一代明君,不論是早先定下的皇太女,還是幾位皇子皇女,紛紛主動讓位……”
“第二碗酒,”他舉碗,一飲而盡,“敬自己,苟活於世揹負萬千債,不得還。”
“敬姑娘如此豪爽,區區先乾爲敬。”不知錦衣男子何時站到雲岫桌旁,端着酒碗一笑。
“大理寺少卿,葉大人,生得極美,本是陛下舉薦,又成績斐然,郎才女貌堪爲陛下良配,只可惜,府中走水,僕役丫頭都去了大半,那張美甚之臉毀於火中……”
有人在喝彩,女帝果真仁厚無私,情郎相貌已毀不能做一國之君的夫婿,但給他升了官,真是有情有義,一國之主做到如此已是仁至義盡。
好生俊美的公子哥,這是雲岫對他的第一印象。這種看上去非富即貴的公子怎得來了這類小酒館?
好奇心驅使,她忍不住多瞅了幾眼。
不算馥郁又帶着辛辣的清冽味道放肆地鑽進雲岫的鼻子。
趕忙收回目光。
只見得那瀲灩眼波流轉,待明眸一轉,驚豔萬里河山。
“來三壇離人醉!”錦衣人招呼着小二哥,她怔住了,這酒聽名字很具詩意,實則是粗人才喝的酒水,雖說比之一般被用來暖身子的酒是多了份清冽馨香的口感,但是後勁卻是極大的,若是心中有事,是斷不能以此酒澆愁的……
他將一個土陶碗用一方錦緞仔細擦拭後襬在桌上,斟滿。捧碗,對天遙寄。
“第一碗酒,敬這山川河海日月星辰盡數可容的天地連方寸爛土都不願留予我。”
一片唏噓,甚至有人低聲啜泣。
只想身如流水,待它晝夜不息奔流不止,渾渾噩噩之中緩緩老去。
這會,他將碗隨意擱在桌上。
與先帝一起打江山的景安王,後受封在了北疆,王爵世襲制。
有個褐衣中年人高聲說道:“我年節之時剛好在盛京走親訪友,我還見陛下穿着素色衣裙在鬧市中體察民情,賞了一個麪人郎一錠金子呢。”
長袖掃過桌邊,碗放在酒罈前微震,靴上依舊雪白如故,此人不可小覷,非尋常之人可比擬。
隔桌的男子仰頭一碗接一碗將酒水往嘴裡送。似乎剛纔那沉痛的模樣從未出現過。
說書人一拍驚堂木,“這位兄臺問得好,陛下心善,擢葉大人大理寺卿之位。”
兩指拈着碗邊,倒在了桌腳處,惹得未掃盡的塵埃凝作一塊。
納蘭千凜,不過是一處墳塋的碑文上刻的一個名字罷了,塵歸塵,土歸土。
“你來了……”青蔥指虛虛地點了過去。
【撲街記錄】
早撲,晚撲,早晚都撲。
多寫,少寫,多少都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