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時候,外面下起了雨。秋雨不大,它既不像夏季暴雨那樣激烈暢快,也不像春雨那樣受人期待,只是纏纏綿綿的,帶着寒氣,帶着冷洌,在秋夜中輕飄慢灑,落在屋檐、樹梢、土地上,演奏着孤單的夜曲……
項婉兒躺在榻上傾聽着靜夜裡的風聲、雨聲,眼前卻一幕幕地閃現着雖然沒有見過、卻異常清晰場景:
一個美麗的少女離開富麗的家宅,想要自由;
一位青年四處流浪,足跡踏遍大江南北、甚至遠赴海外;
少女欣賞江南的春雨時,青年爲踐諾言,千里跋涉,歷盡艱辛,只爲了將幾粒種子送到邊關;而本來身份、地位、經歷相差懸殊的兩個人卻相遇在那絢爛純潔的梨花開時,兩人在花瓣飛舞中不經意的邂逅,從此成了記憶深處最美得一刻;
然後,兩人攜手同遊,遍歷名山,看那羣峰聳立、雲海日出;又共賞大川,浩淼煙波間,坐在船頭,藉着月光彈琴喝酒,共論天下,興起時,一曲高歌,劍氣如虹……
這是多麼浪漫,多麼美麗,光是想着就覺得如癡如醉,心蕩神搖……項婉兒沉浸在這如詩如畫、如歌如夢的情景中,不能自拔……
迷迷濛濛間,一個溫和輕柔的低語在項婉兒耳邊響起,“其實我少年時和現在的你很像”,這句話如同魔咒,打開了項婉兒心底的一道閘門,讓她壓在內心深處埋藏起來的幻想,如洪水一樣洶涌噴薄而出……
她彷彿看到剛纔那一幕幕情景中的美麗少女變成了自己;接着更多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東西流了出來……那些曾經出現在書中的人物、景象,如今又鮮活起來:俊美無儔的潘安、宋玉,被看殺的衛玠如玉樹臨風般站在眼前,正倜儻風流的頷首而笑;清高的陶潛不爲五斗米折腰,籬下采菊悠然看南山;才氣縱橫的曹子建七步成詩,詩賦華美;瀟灑的李太白醉臥沉香亭乜斜着眼看力士脫靴、貴妃研墨,寄興山水,即使是死也那麼浪漫——爲了撈月……
這些人啊,個個非凡,嬉笑怒罵都透着精彩,卻又不用尋、不用找,不用費盡心思……因爲他們都在自己的心中,他們的一顰一笑別人都不能分享,不能被奪走,更不用擔心自己會被嫌棄。
項婉兒的心中住着最信守承諾、最忠貞不渝、最博學多才、最清高狂放、最風度翩翩、最溫柔多情、最俊美無儔,最……天下間最最好的男兒。
最最好的男兒……項婉兒猛然驚醒,心臟“嘭嘭”亂跳,爲着剛纔出現在腦子裡的人影而有些驚詫、恐慌……
伍被?伍被……
她終於想起自己面對伍被時的熟悉感所爲何來,那不正是自己想了千遍萬遍,偷偷描繪了無數次的人麼?
項婉兒捂着心臟,那裡在不斷地抽緊、抽緊……那裡彙集着茫然、慌張、柔情、甚至是窒悶、疼痛……
大腦雖然在清晰地警告她,伍被和劉陵纔是天生的一對,伍被屬於劉陵……可乾涸的心還是溼潤起來,一股不受控制的柔情在心底萌生。她眼前彷彿出現了那個充滿智慧、氣度非凡、讓人心折的男子……
害怕變成身邊那些錙銖必較、只會說丈夫,比孩子的大嬸,不喜歡那些小心眼,勢利男生的項婉兒從沒有和男生交往過,自然沒有失戀,也不知道、不明白戀愛的喜悅、失戀的痛苦。她從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什麼不好,她想自己一個人照樣能照顧好自己,幹嘛身邊還要多一個人麻煩呢?她總是獨來獨往,幾乎都不和男生說話,她一直覺得很好……
可是,今天,一向清心的她竟然心動了,爲了一個讓人心醉的男人。可她也知道那是一個讓人心碎的男人……
項婉兒感覺到自己心動,也感覺到一種無望。她不敢奢望自己會走進伍被的心中,她知道自己除了讀書,是一個沒有任何優點的人……
但讀書又是優點麼?
項婉兒迷茫着,自己有什麼能讓人喜歡的呢?
在項婉兒不斷地思考與否定中,夜色漸漸褪去,黎明隨之到來。當項婉兒發覺劉陵悠悠轉醒的時候,她趕緊閉上了眼睛,裝睡。
她聽到劉陵輕手輕腳的下榻,輕聲對侍女們吩咐着什麼,接着門一開,冷風攜帶着清晰地雨聲飄了進來。但門很快又關上,將風雨隔絕在屋外。
屋裡很快又恢復了安靜,只有雨打在門上、窗上的聲音……
項婉兒再次張開眼睛,發覺房間裡已經空無一人。她坐起身,對着略顯幽暗的空間發呆……
“你醒了。”
一陣腳步聲之後,劉陵笑盈盈地推門,她換了一身衣服,層層疊疊的宮衣,烏黑如絲綢的長髮微微挽起,正襯托得劉陵雍容高貴,成熟中透着豔麗、嫵媚。
項婉兒看着劉陵有些呆怔,一時之間竟被她的魅力震撼得忘記所有。
“怎麼了?”
劉陵笑着走過來,指揮着侍女們在几案上擺下飯食。做好之後,她發覺項婉兒還在呆怔地看着自己,不禁問道:“一大早對我發什麼呆?難道還沒看過不成?”
項婉兒回神,將視線轉向別處,臉色微微發窘,道:“是你太好看了。”她說出了內心一半兒的真實想法,另外一半兒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
“你也美啊。”劉陵笑着坐到項婉兒身邊,說道。
項婉兒將這句話當作是對方禮尚往來的客氣,她從來只有被人說傻,說呆,哪裡有人說過她好看,尤其這個人又是劉陵……
劉陵看穿了項婉並不相信的、含蓄的微笑,便容色一斂,道:“你不信?我可告訴你,我從來不會隨隨便便地誇讚別人。”
“不是……”
看到項婉兒緊張的樣子,劉陵笑容如春花綻放,用食指點了點她的嘴脣,阻止她的解釋,“你不用緊張,我又沒有惱你。”
看到項婉兒鬆口氣的呆呆樣子,劉陵暗自好笑:明明看起來明媚嬌美,渾身透着斯文、秀氣,又被稱爲“神女”的女子,已然擁有了常人難極的東西,雖不值得趾高氣揚、看別人不起,但總不至於時不時地露出一種豔羨別人,自慚形穢的小家子神態來吧……
劉陵明眸流轉之間,心思百變。她忽然拉起項婉兒,將項婉兒推到一面銅鏡前,“來來,婉兒妹妹,趕緊梳洗梳洗,一會兒我帶你去看好景緻。”
項婉兒勉強笑着點點頭,心神不屬地拿起木梳胡亂地梳起來。剛梳幾下,木梳就被劉陵奪了過去,她語帶呵責說道:“你這是做什麼,這好好的頭髮又哪裡招惹你來?”
項婉兒茫然的回頭。
劉陵看了一會兒,才無奈一笑,說道:“算了,算了。”說着,她攏起項婉兒黑亮順滑的頭髮,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着,“你這頭髮很好,只你也太不注意了,怎麼能天天結成辮子,好像有深仇大恨使勁兒的梳理呢?若弄得毛躁了,只怕以後要花無數功夫……”說話間,她將項婉兒的頭髮由頭頂中分爲二,然後將它們各自編成束,再從下朝上反搭,用珠釵玉環扣住。
“你看看你這眉眼脣鼻哪一樣不是輕巧細緻,再配上你這臉型,怎麼看也是個美人,所差的不過是裝扮而已。”劉陵起身,看了看項婉兒自己帶來的衣服,不禁眉頭輕輕擰了起來,道:“我看你來淮南也沒帶什麼衣服,我正新做了幾件,正好拿來給你。”說着不等項婉兒同意,就徑自讓侍女下去準備。
過了一會兒,有三個侍女用漆盤託着衣服進來。劉陵接過一個侍女手中的衣物,放到項婉兒面前,笑道:“就是這個。”
項婉兒低頭看,只見最上面的一件是飄渺如霧般輕盈,晶瑩如水般剔透的素紗禪衣。透過素紗禪衣,一件印花敷彩絳紅紗曲裾綿袍和一件四幅素絹拼合而成的裙子隱隱顯現。
項婉兒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衣服,不禁拿起,卻發覺那件薄如蟬翼,輕如煙霧的素紗禪衣,放在手裡如同無物一般。
“來,試試看。”劉陵拿起內裡穿的單衣,催促着,然後連同侍女一起,爲項婉兒着裝。項婉兒如同木偶一樣,任他們擺佈。感覺着衣襟繞轉層數加多,衣服的下襬增大,但腰身卻裹得很緊,最後穿上印花敷彩絳紅紗曲裾綿袍,又在外面罩上素紗禪衣,用一條綢帶系扎腰間。
“來看看。”劉陵讓侍女們拿着幾面大銅鏡,站在項婉兒的前後左右,以便項婉兒能夠看到自己美麗的身影。
項婉兒看向銅鏡,銅鏡之中顯現出一個窈窕、美麗的人影,那人身着一件色彩豔麗的錦袍,錦袍的衣袖很寬,袖口有鑲邊。衣領爲交領,領口很低,露出裡面一層一層的衣領;錦袍外面罩上一層輕薄透明的單衣,使錦衣紋飾若隱若現,朦朦朧朧,不僅增強了衣飾的層次感,更襯托出錦衣的華美與尊貴;再加上底下長裙長可曳地,下襬呈喇叭狀,把鏡中人身體的曲線凸顯出來;徐步而行,行不露足,輕柔和飄逸質感的紗衣,在行動間飄然若飛,極現女性的柔美。
項婉兒呆呆地看着銅鏡中陌生的人,心中一陣迷茫:那是我麼?鏡子中的人是我麼?她迷茫地看着銅鏡,銅鏡中的美麗少女一臉迷茫地回視着項婉兒,不發一語。
而在一旁的劉陵看着面前純潔嬌美,卻又沉靜文雅的少女,也是心思恍惚,彷彿看到了另一個嬌豔如花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穿着相同的衣服,伴着一陣春風出現在那軒敞的大殿上,一時引起多少才俊、豪傑驚豔的目光。可那個女孩子只高高挺着胸脯,在衆人愛慕的目光中驕傲地一步步向前而去,向着她的心上人而去……
忽然,項婉兒呆呆地向銅鏡邁出一步,擡手,用手微微觸摸鏡子,只覺得指尖一涼,正對上鏡子中少女的指尖。
微微側着頭又看了良久,項婉兒終於深深嘆息:那不是我,這個美麗的軀體並不是我,只不知這美麗軀體主人的靈魂,是否安好,不知她什麼時候回來取回這美麗的身體?
“怎麼了?”劉陵輕聲問,以她七竅玲瓏之心也想不出項婉兒爲何忽然之間神色變化,“不喜歡麼?”
“不,不是,是衣服太漂亮了。”項婉兒轉頭,不再看那鏡中的人,同時想要脫下素紗禪衣,她想這麼好看的衣服,也許適合“項婉兒”,並不適合她自己……
烏雲滾滾、煙雨茫茫,一陣冷秋風透過樓閣的縫隙吹進來,將屋內素色的幄幔中輕輕揚起,更映襯得項婉兒嬌豔如花朵,可項婉兒眼中卻流露出憂鬱。因爲她知道她只是一個穿上穿上了別人軀殼的靈魂,縱使外表再美麗,那也就像是借了別人的東西,所有這些都並不是自己的,而借了別人的,借的總是要歸還……
“既然覺得好看,那脫什麼?”劉陵阻止住她的動作,臉上笑容中帶着嗔怪,“還是嫌棄我給的東西不好?”
“不是……”
“不是就好好穿着。”劉陵邊說邊整理項婉兒身上的衣服,同時心中有着不解和疑惑,這些美麗的衣服,這種漂亮的裝扮,一旁侍女們看了眼中都透着羨慕,可爲什麼不能打動項婉兒的心呢?她爲什麼還想要脫下來?她本以爲任何女人都穿上了無法拒絕……
項婉兒張了張口,幾乎要說出自己這具軀殼裡的是來自不同時空的靈魂,可是在劉陵雖然笑意殷殷,卻依然灼灼讚歎的目光與高貴的氣質下,將所有的話吞了下去。
劉陵看着項婉兒欲言又止,便一臉堅決,“好了,好了,只一件衣服而已,既然不是不喜歡,那就聽我的,就這樣穿着。快去吃些東西,我知道一個極好的地方,正適合這樣天氣去看,等吃完了,咱們一同去。”她起身拉着項婉兒,坐到盛着飯食的矮桌之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