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薈當日等到天都黑了也沒見宮中有人出來,不等宮門前的人驅趕,他自己就走了。回到家中後,他叫來從人,詢問趙理三人:“他們現在如何了?”
趙理三人到樂城後沒有來見趙薈,這也是趙薈的意思。固然大王對八姓極爲推崇,但看大王提拔的八姓就可以看出,大王只愛那些早年落魄的八姓人。所以他指示趙理三人扮成趙家旁系,在朝午王時與嫡脈分家了,此時纔出山前來投奔。
這樣一來,大王對趙理三人的心結會少一點,也會更有可能重用他們。
趙薈問起,從人答道:“公子與兩個小公子正在考試。”
趙薈點頭:“有失必有得,他們現在這樣一路考上去,倒比我這種的更可靠。”
如今外城的人想上殿面君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容易了,以前是投一部書,只要言之有物,就會被宣上殿,能在大王面前出頭。現在卻必須要經過重重考試才能上殿。
考的東西也簡單,就是新魯字與新數學,還要說一說大王在二環的“德政”。
這明擺着是要大家唱讚歌的。
因爲大王的吃相太難看,世家對這個所謂的“考試”是不屑一顧,當然更不會去參加。而二環的讀書人卻是“必須”參加的,少考一場都不行,考前各種“複習資料”都會下發到每個人手中,白送!考前還有各種輔導班上,搞得更像唱大戲而非爲國選才。
不過再怎麼像兒戲,貧家子還是踊躍得很。他們跟世家不同,他們想出頭,只能抓住每一個機會,哪怕大王的這個考試辦得很兒戲,很不像樣,既不考詩書,也不考琴棋,更不問師承家傳。
也有人感嘆這樣選出來的人才能用嗎?只憑背那幾章亂七八糟的《說文解字》,會用那所謂的《數學》演算加減倍數,這就行了?這選出來的是人才還是小吏?大王治國,只用小吏就行了嗎?
趙理等三人就在跟《說文解字》纏綿,趙薈遣下人扮成走街穿巷的小販敲門時,三人真是大鬆一口氣,爭先恐後的去開門。
他們三人沒有以八姓趙氏之名進城,而是扮成久居鄉下的窮讀書人,這樣一來,就不適合帶着家人住個大房子了。但三個人一起住,吃喝都可以從外面買回來,家裡打掃的事就一下子成了□□煩,三人都不會洗衣,不會做家務,第一次點燈險些燒了桌子和牀榻後,三人商量過後,還是假裝“買”了一個從人,充做管家。
因爲只有一個人,平時也需要他們三人幫忙幹活。現在從人正在竈上做飯,三人中就分出一人跑去開門,讓人進來後,發現正是家中長輩派來看望他們的,三人都鬆了一口氣。
趙理就把此人讓到屋內,送上茶水。
那人問:“二公子,老爺擔心你們呢。平時生活可有什麼難處嗎?”
趙理苦笑,拍拍桌上快被翻爛的紙牘說,“我從未想過,讀書竟是這麼苦的一件事!”
他自從開蒙後,就不以讀書爲苦,深受師長誇讚。但這一次他是真覺得讀書讀得腦袋疼。
不止他,兩個侄子也是一般無二,他還聽到兩人偷偷抱怨“大王不喜讀書,就叫他好好讀啊,他不肯讀書就折騰出這新魯字來難爲全天下的人!好沒道理!”
不過在他面前,這兩人倒是不敢說大王一個字的壞話。
趙理來之前怕這兩個侄子不聽管教,所以一直都很嚴厲,現在兩個侄子就總是躲開他講悄悄話。
可他心中也有很多不安,平時不敢在兩個小輩面前露出來,對着自己父親的人,就敢直言了。
“父親有沒有說,我們要怎麼見到大王?”趙理問。
此人道:“難道二公子竟然認輸了?”
趙理道,“不是我認輸,而是這樣下去……連什麼時候才能登殿面君都不知道了。”
他們現在就被這新魯字給難爲住了。
這所謂的新魯字,不止有字,還有詞,還有許多釋意,可這些字大半全都是瞎編亂造的!聽說還都是鄉野之人寫在他們的文章裡,大王就鄭重其事的選其爲新字,這也太不像話了!
除此之外的新魯字還有拿紀字大改特改的!這些紀字都是上古真神送給人間使用的!每一個字都有着上古真神的意識!怎麼可以如此不尊重呢?
趙理第一次看到時都氣得頭暈,他想不通!這種大逆不道的字冒出來,怎麼魯國的公卿都不管呢?
那人解釋道:“當時我也沒來,不過聽人說,一開始這些字只在樂城城外的流民村裡用用,而且用這字的全是流民村的小孩子,所以纔沒人去管。”
趙理還是不解:“就算是流民村的小孩子用,也不能讓他們用啊。就該在一開始把這些字給燒了!砸了!”
那人笑道:“二公子,你在街邊看到一個乞丐拿根樹枝在地上亂畫,你會從車裡跑出去把乞丐手裡的樹枝打掉嗎?”
趙理愣了。
那人道:“你不會,因爲你根本不會注意路邊的乞丐在地上是寫字還是亂畫。這樂城的世家也是這樣啊,他們怎麼會把流民區的小孩子在學什麼放在心上呢?”他頓了一下,“等發現時,這種新魯字又被冠以大王的名號,世家自然就有些不好下手了。”
趙理:“那……他們爲何不規勸大王?”
那人道:“因爲大王沒有用新魯字。一切都是傳說。大王到現在還沒有一篇文章流出,在大王身邊的人寫的文章,用的全是紀字。就連投書用新魯字大王纔會看也都是傳言,不過是那些貧家之子,以爲這樣會更容易獲得大王青眼才推崇這個新魯字。”
趙理:“……然後呢?”
那人道,“然後,似乎就漸漸流傳開了。”
那人走後,趙理端坐不語。他的兩個侄子還在桌前默字,除了新魯字讓他們不太習慣之外,新的紙牘和毛筆倒是用得很順利。
兩個侄子見趙理好像在發呆,又像是在思考,都不敢去打擾他。
練到半夜,兩個侄子告退回去睡覺。趙理卻鋪紙研磨,等到天亮,兩個侄子前來問安,就看到趙理在榻上合衣而睡,案几上卻擺着一篇寫好的文章。
兩人悄悄把文章拿到外面就着陽光看,看完兩人都是一臉驚訝。
這……是一篇在他們看來“很不要臉”的誇獎大王的文章。
他們可是知道趙理有多恨那新魯字,可在這篇文章裡,他卻稱這新魯字是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創舉,稱大王只此一功就可名垂青史。
兩人又驚又怒,候到趙理起來,不等他洗漱就拿着文章去逼問,非要他說出個理由來。
趙理說:“理由?理由就是……大王走這一步之前,已經算了上百步。他把一件本來應該會招千夫所指的事,就這麼不費吹灰之力的辦下來了。世家目下無塵,卻忘了,他們眼中看不見是人,是比他們多上百倍、千倍的人!”
兩個侄子不妨他竟然發起了怒,都被他嚇住了。
趙理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渾身無力的吐出來,擺擺手說:“你們不要多想。大王神智天成,乃……千古之君。這新魯字,我們這一代的人罵,但除我們之外的百姓們卻都用得順手,等我們這一代的人沒了,新魯字就會成爲真正的魯字流傳下去了。”
兩個侄子不信,都道:“叔叔說錯了。沒了我們,還有我們的子孫後代,紀字纔是正統,樑帝承大紀千載江山,都不曾改紀字分毫。大王……只是年幼不懂事,等他再大一些,自然就會知道錯了,那時也就會改過來了。”
趙理:“大王改了,百姓也已經用慣了新魯字。”他不敢說,日後紀字……只怕會被人漸漸遺忘吧。
兩個侄子笑道:“叔叔又說錯了,百姓中才有多少識字的人啊。”
趙理往外一指:“街上的都是。他們都識字,而且一開始識的就是新魯字。”
兩個侄子這下說不出話來了,烏雲突然壓在他們心頭。
“……他們早晚也會明白,他們學的字是錯的。他們應該爲此感到羞愧。”
可走到街上,百姓們的面上並不見羞愧,城門口的《說文解字》前仍是擠滿了人,街上的店鋪招牌,小攤上掛的幌子,統統都是新魯字。
三人前往學府,這裡就是考試的地方。
學府據說是大王選官吏的地方,但也有人說這裡全是流民區的小孩子,大王是嫌他們在外亂跑亂撞,才把他們收在其中。
而趙理三人在船上聽說,大王收集天下英才放進學府。
這學府到底是什麼來歷?
考試的地方就是學府裡面的大廣場,廣場周圍還有箭靶。
趙理暗自點頭,這樣看來,這座學府還是會教授一些技藝的。
夏天太陽大,大家席地而坐,面前擺着一張案几,全都是用紙牘答題,題目是早就公佈出去的,自來自答,答完就能走。其中不少人都是在家答好了,背好答案,來這裡重新寫一遍。
如此簡單,趙理坐下時還看到隔壁有個人寫的字難看極了,全是一團一團的黑墨漬在紙上,有的人還能把那麼厚的紙牘給撕破,實在是……
日後要真跟這樣的人同殿爲臣,那就真成恥辱了。
不過,這樣“兒戲”,可見大王確實並不打算在此取才。
趙理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失望。三人答完起身,徑直出去了。
二十日後,他們去學府前看名次。不出所料,三人都在榜上。
兩個侄子的感受比較複雜。他們事後也學趙理寫了一篇那樣的文章,其中有多少真心就只有天知道了。結果真的靠這樣一篇文章選上了,他們又覺得……
兩人找上趙理,說不想上殿了。
“靠這樣的文章見大王也太羞恥了,日後被人提起,怎麼見人呢?”
趙理問:“那你們倆想怎麼樣?”
兩人道:“我們想再寫一篇文章,見到大王時遞給大王,如果大王肯讀,那我們就留下,如果大王不肯……”
兩人爲難的互看一眼。
雖然大王“荒唐”,但魯國確實正在變得越來越強大。這其實是他們最想不通的,大王如此“荒唐亂來”,公卿們又“尸位素餐”,那魯國是怎麼變強大的?
趙理點點頭,讓他們去寫,但是……
“我們來這裡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家族。”趙理道,“就算大王是庸才,我們也要留下,也要成爲大王的心腹之人。”
兩個侄子沉默了一會兒,都認了錯。是他們太天真了。只是因爲現在長輩們都不在眼前,就有些放縱了。他們不該忘,也不敢忘,他們是趙家人。
趙理說:“何況……大王是不是庸才還不知道。”他深深的嘆了口氣,“最可怕的是,大王是天才,但卻與我等理念不合。與大王爲敵,任何時候都不是一件好事。”
行宮內,姜旦正與鄭姬一同用飯。
兩人雖然是“夫妻”,卻還沒有同房。因爲鄭姬還小,姜旦也很難把鄭姬看成女人。
鄭姬卻已經有了身爲王后的自覺,對姜旦曾經寵愛過的女婢都很客氣,還賞賜給她們衣料和首飾。
姜旦見過後,問鄭姬爲什麼這樣。
鄭姬說:“我是王后,自然要愛你所愛啊。”
姜旦:“但我並不愛她們啊。”
鄭姬有些高興,雖然還不明白,但她直覺這些女婢是她的威脅。
“那大王愛誰?”她問。
姜旦想了想,說:“我愛阿智,阿仁,姐姐,大哥,還有你,還有太子。”他想起龔獠的教導,又加上一個:“還有魯國和百姓。”
鄭姬敬了姜旦一杯酒,道:“只要能在大王心中佔一席之地,妾已心滿意足了。”
兩人飲了這杯酒後,鄭姬好奇:“大王那麼喜歡阿智和阿仁嗎?”
那不過是兩個臣子而已。
姜旦點頭,嘆氣:“阿智已經走了很久了……不知他什麼時候纔回來……我還沒告訴他,我的球已經越踢越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