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香擡起頭看向遠處,突然噗的笑出了聲。在他對面正對着山一樣的竹簡看的馮瑄頭都不擡,扔出一句:“得意什麼?”
“你想,現在婦方會是什麼樣?”他說,見馮瑄不搭理,拿起身邊碟子裡的一枚花生砸過去,馮瑄像頭頂上長了眼睛一樣頭一偏避過去,“一點小伎倆,就值得你這麼得意?只怕就算你做得這麼明顯,人家也渾然不覺。”他擡頭鄙視的看了龔香一眼,“他不知道,就不會放在心上。到頭來還是你落了下乘。”
這麼一說,龔香自己也覺得沒趣了。
婦方,丁家已經被圍了一晚上了。婦方其他家全都門戶緊閉,沒一個出來管閒事的。丁渭一夜之間形容大改,現在出門往路邊一蹲再擺個碗,冒充下乞丐是沒一點問題。丁培看不下去,推他爹去睡覺。
“我怎麼睡得着!”丁渭臉沒洗頭沒梳,鬍子亂七八糟的窩在下巴上,不復往日飄逸,他讓面前的下人再接着說:“那個公主,當真如此受寵愛?”
丁家昨天晚上一直在猜,這公主是何許人?大王之女?別國之人?是不是大王未來的王后?大家集思廣益,猜測一個比一個神奇。一部分人堅定的認爲姜武是個騙子,“你們見過這樣的將軍嗎?大王會封個這樣的將軍嗎?”再兒戲,能封一個連話都不會說聽不懂的人當將軍嗎?
但另一部分人不知是被能回樂城的餡餅迷惑了,還是對世情有着更深刻的體會,他們覺得不應該高估大王的品位,當年朝午王趁先王死的時候把姜鮮往宮外一扔自己坐上王位,這種事之前也不會有人信啊,但他就是做出來了啊,萬一大王眼一瘸,覺得這人當將軍也不壞呢?
“這個將軍姓姜,說不定就是大王的養子。”親生的怎麼也不能這副模樣。
還有公主,姜將軍說婦方成了公主的封地。
丁渭嗤之以鼻!
“怎麼會有公主叫摘星的?!再說什麼公主會要婦方這種地方當封地?!”
婦方說實話,不能算個封地的好材料。地方太小,交通不便,附近還有長山,歷來是強人輩出。公主選這裡當封地,玩沒辦法玩,蓋行宮建莊園也不方便,萬一有錢了,還要擔心旁邊匪類太多。
但丁家的下人堆裡還真扒拉出一個知道摘星公主之名的人,不過他也是風聞。
這個人平時不喜歡幹活,喜歡在街上閒逛,最愛紮在商人堆裡聽新鮮事,聽完就回來學給家裡的人聽。
於是,丁渭知道了。
摘星公主乘神鳥降世,仁慈美好,博愛廣佈。
摘星公主性情暴烈,殺人無數。
摘星公主深受大王寵愛,建有十丈高樓供其居住,更有百里宮室任其遊樂。
摘星公主走過的路都必須鋪滿綾紗絲絹,不然會磨傷她的腳,她不喜粗糙的宮殿,所以殿中所有的牆壁都要用錦繡遮起來。
另外,摘星公主有一個不爲人知的癖好:只愛美人服侍,如果不美的人站在她面前,她就會把眼睛閉上。
丁渭聽完,看丁培都相信了,還問他:“爹,這是真的嗎?”
丁渭斥退下人,“滾滾滾!每天在街上聽這些流言蜚語回家來瞎傳!罰你這一個月不許吃飯!”
下人委屈的出去,嘀咕道:“明明是你問我的……”
屋裡,丁培還在追問:“爹,真有這樣的公主嗎?”他沒見過一個活的公主,但聽這傳言,不禁在心中想像: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身披美德,錦繡加身,嬌蠻任性,百般榮寵的養育着。
丁渭看丁培露出嚮往之色,一巴掌呼上去,“醒醒!”他深深嘆道,“我想起,蓮花臺有座摘星樓,摘星之名只怕從此而來。”他冷哼一聲,“只怕,大王對這個公主也是想要星星就給她摘,想要月亮也給她摘。”
丁培的呼吸都變粗了,這樣的公主,由不得他不去向往!
若是去樂城,能不能見到公主呢?
“爹爹!大王既然說了,你什麼時候去樂城?”丁培雙眼晶晶亮的說。
丁渭斥道,“你別做夢了!我就是去也不會帶你去!你給我好好留在婦方!”看他這樣,還敢帶去嗎?若讓他見到公主,只怕立刻魂都被鉤去了!
但這樣就更奇怪了,這麼受寵的公主怎麼會要婦方這樣貧瘠的封地?只看這個將軍一來就只顧搬空縣庫,想必公主就是想要錢。婦方哪有餘力供她日日奢侈?
正好,到現在都是這個將軍在說,他就給他來個糊塗應對!
丁渭打定主意,出去對其他人說:“只怕這是樂城有人在跟公主過不去,故意拿婦方來激怒公主。”他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說了一通後,大半的人都相信了。何況,一來就搶奪縣庫,怎麼看都不像是善人。
“如今一夜過去,糧鹽庫只怕已經失守了。”丁渭嘆道。
另一人道,“我昨晚上爬上牆看了一眼,東糧西鹽,一直有火光顯現。”可見真是整晚都在搬。
“明日,請此人進來。”丁渭拍桌道。
這下立刻有人反對,“三思!這種兇徒,只恨不能拒之門外,怎麼能還請進來?”
丁渭道,“一直關着門,他們早晚要闖進來。請進來纔好跟他商量,這等人眼皮淺得很,只怕沒見過錢,到時我哭一哭窮,他只怕也不敢要太多。”他嘆道,“各位,那個公主如此豪奢,我不能眼看着她把婦方給搬空啊!”
門外,姜武身邊的付鯉與吳月各出了一個主意。
吳月說:“放火,放一把火,燒死裡面的人就行了。”他已經把糧鹽都搬走了,殺了幾個人,跑了更多,這個婦方的人實在是少,膽子又小,一嚇唬就都跑了。
付鯉道:“不如我讓人趁夜翻過牆去,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殺一雙!拖出那個老頭,問出金庫在哪裡!”
這兩人的主意,姜武都不敢聽。
他見過吳月殺人,也見過付鯉殺人,連他自己都殺過。但殺的都是舉着刀槍衝過來的敵人。可不管是昨天的那一對主僕,還是今日這門裡的人,都是好人啊。這讓他怎麼下得了手?如果真殺了這些人,那他不就變成惡人了嗎?
昨日起他們就一直圍着丁家,他聽得到牆裡女人小孩的哭聲。外面的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所有的人都躲在家裡。
他本來以爲這裡的人聽說婦方變成公主的封地後都會高興,他也會受到大家的歡迎,沒有人會反對。可他現在就像是一個闖進別人家中的強盜。
這時,門吱啞一聲打開了,付鯉他們立刻舉起刀槍。
但卻是個老頭走出來,他看了眼周圍凶神惡煞的強人,對站在強人中間的姜武當面一揖,清了清喉嚨,勉強穩着聲音說:“將軍,我家縣令有請。”
姜武說:“什麼?”
老人忙道:“請您進來說說話。”
姜武:“說什麼?”
老人猶豫一下,說:“你圍着我家的門,我家……主人想問問你要幹什麼。”
姜武說:“我要把庫裡的東西搬走,那是公主的東西。”
老人抖了一下,說:“……也不是不行。既然是公主的,將軍要搬走就搬走吧。只是……將軍還是進來說話吧。”
姜武要跟這老人走,付鯉和吳月就要跟上,老人忙道:“將軍,您身邊的人太兇惡了,我家有不少女人和孩子,他們都害怕得很。還請將軍自己進來。”
付鯉怒道,“那怎麼行?萬一你們害了將軍怎麼辦?”
吳月豹眼圓瞪,殺氣森森。
老人連連擺手,“我們怎麼敢害將軍?難道一家子的性命都不要了嗎?最多盞茶功夫就送將軍出來。”
付鯉聽不懂什麼叫盞茶功夫,望望天上的太陽,在路邊的棵樹下用腳劃了一道痕,“等樹影移到此處,將軍若不回來,我們就衝進去!”
老人估了一下,至少半個時辰,忙道:“用不了,用不了。到時一定把將軍好好送出來。”
姜武再見到丁渭,沒想到丁縣令竟然是躺在牀上呼呼喘粗氣,一副命不久矣的樣子。
丁培跪在牀腳,滿面淚水,看到姜武進來,先砰砰砰磕幾個頭,然後大哭道:“求將軍饒了我一家的性命!饒了婦方的百姓!”
姜武想過一進來會是什麼樣,是被一堆人拿刀指着?是頭頂上再有一羣人拿箭射他?但他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副場面。
“快起來……”他一步上去就把丁培給提起來了。
丁培要跪跪不下去,要磕也磕不成,只好繼續嚎,一邊嚎一邊還把話說清楚了:“將軍若要拿走縣庫,就先殺了我父子吧!”
他說完看姜武似乎並未被觸動,連忙又加了一句:“你要搬空縣庫,就是殺我全家!”他已經看出姜武是個愣子,什麼都不懂!
姜武果然糊塗了,“我只是搬東西,你不攔我,我不會殺你。”
“你這麼做,就是在殺我全家!”
“爲什麼?”
丁培看他不像假裝,一邊感嘆這都什麼蠢才都能當將軍,一邊哭道:“那縣庫非王令不可動!將軍既沒有王令,搬走縣庫,我家人只能去死了。”
姜武就安慰他,“大王已經把婦方給公主了。你們不需要聽大王的,只要聽公主的就行。”
丁培:“就算是公主,也比不過大王!除非你有大王的王令,不然我不能把縣庫交給你!”他本以爲這話一說就行了,結果姜武想了下,道:“那我回去找爹爹發個王令再來吧。”說完轉身就要走,丁渭已經從牀上蹦起來了,撲上去抱住姜武的雙腿,“將軍且慢!”
姜武被他一撲,連忙站穩,扶起他道:“你病着就回去躺着吧。”
“將軍!”丁渭抱住姜武的胳膊,“不能搬走縣庫啊!那裡面的錢都是要交給大王的!庫中是全婦方人的心血!婦方要靠它修路、修城牆、抵抗強人、撫貧惜弱,絕不能搬走啊!”
姜武說,“這些公主都會做的。我搬走,也並不拿走,只是會放在我的寨子裡。”
丁渭不信,“不搬走?那將軍又何必如此費事?”
姜武說,“因爲要知道庫中到底有多少東西。”
丁渭大驚失色!丁培連忙道:“要知道這個也不必搬庫啊,將軍,拿賬冊就行了。”
姜武搖頭,“庫裡有多少就是多少。”
丁渭一聽這個,更不敢把金庫械庫打開給他看了!糧鹽就算了,那個東西本來就有損耗。可沒聽說過老鼠偷錢吃的!
他抱住姜武的大腿不放,“將軍!不管公主要什麼,婦方必盡全力令公主滿意!只是這縣庫萬萬不能都給公主!如果將軍真要這麼做,就先殺了我吧!殺了我吧!”他連連磕了幾個頭,丁培連忙上去扶他,“爹爹!”
丁渭擡起頭,滿額是血,他瞪大雙目,喊道:“婦方可向公主每年貢五千金!五百石黍米!”
丁培倒抽一口冷氣!這差不多就是婦方全部的縣庫了!怎麼可能每年都有!
姜武不知道五千金是多少,但他知道五百石黍米是多少,他猶豫起來。
丁渭看他動搖,連忙說:“婦方也會事事聽從公主號令!公主但有所言,婦方人人無不聽從!將軍!縣庫真的不能搬走!”
姜武說:“我已經搬走了很多。”
“那些就給將軍!!”丁渭很痛快的說,“只求將軍給婦方留下剩下的縣庫!”
丁培也在旁邊幫腔,“婦方只有十六個縣庫,將軍昨天搬走了十二個,只剩下四個,就留給婦方吧!!”
十二個裡給他們留下四個……
姜武點了點頭,“好吧。”
送走此人後,丁渭與丁培坐在地上,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丁培緩過來,不敢相信的說:“這人好蠢!”搬走的全是糧鹽,價賤不說,再運就有了。留下的四個庫卻是金庫、鐵庫、械庫與油庫。
丁渭擺擺手,“休要多言!扶我起來,等這人走後,立刻叫人來!”
丁培把丁渭扶到牀上,不解道:“爹爹,這人不是走了嗎?”
丁渭怒道:“我看你才蠢!這人無知至此,必定身後有人爲他出謀劃策!騙住此人不難!又怎麼可能騙得了他身後之人?下回他再來,我們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血濺當場也攔不住他!”
丁培這才明白,連忙說,“那怎麼辦?”
“只能送他一條昇天路了。”丁渭低聲道。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更六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