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的境界很多,也很美,尤其是在詞客詩人的筆下!“錦帳燃花好,羅帖照夢醒”,是旖旋之燈;“活火明千樹,香鹿動六街”,是富貴之燈;“灘頭誰斷蟹,萍面認飛螢”,是打魚燈;“紅裳經幌詠,青焰梵宮寒”,是佛前燈;“十年窗下影,一點案頭心”呢?應該是讀書燈了。“落月澹孤燈”,清能有味;“花落佛憲燈”,淡欲無言;“茶當影裹煮孤燈”,是風雅逸士;“靜參撣語看傳燈”,是方外高人;至於英雄老去,白髮催人,壯士窮途,天涯潦倒,尤其是在悽悽梭雨,黯黯昏燈,獨倚客窗之下,定然會把如夢如煙的往事,一樁樁幻起心頭,強者撫髀與感,拔劍高歌;弱者舉酒澆愁,低徊太息。這種情況,用簡短的詞藻,極難描述得深刻動人,但宋代的大詩人黃山谷卻作到了,他有七字好詩,“江湖夜雨十年燈”,傳涌千古!
大別山,在皖豫鄂三省邊境,已經是很有名的大山,但山中還有一條形勢奇險,名稱更淒厲懾人的峽谷,叫做“幽靈谷”!“幽靈谷”名稱的由來,是因爲每逢悽風苦雨之夜,這條險山難行的峽谷以內,便有一盞綠熒熒、鬼火似的孤燈,在風雨中飛來飛去,所以一般山民,都認爲谷中住着一位“幽靈”!何況谷口又時常發現一具具的死人白骨?久而久之,“幽靈谷”的名氣,幾乎比大別山還大,但獨戶山民,卻對這條奇異的峽谷,望而生畏,不敢妄入谷內半步!
遙對“幽靈谷”口的山路右側,倚着峰壁,建有一座兩層竹樓。竹樓的主人,是個七八十歲、瞎了一隻左眼的破足老頭,他就靠這座竹樓,賣些談酒粗餚度日,偶而也留住一兩依錯過大站食宿的旅人遊客。
但一連兩夜以來,“幽靈谷”中,突然發生極爲怪異的、令人驚詫之事!
每一夜的三更至五鼓之間,總有人提着一盞盞奇形怪狀的各色花燈,走進“幽靈谷”,但進去的卻未再見出來!
盼目膠足老頭,手裡拿着他那根旱菸袋,倚着竹樓數道:“一個,兩個,三個,……七個!”
跟着第二日由樵夫獵戶口中,傳告左近山民的驚人訊息,那便是“幽靈谷”外,發現了頭顱不知被何物抓得稀爛的七具屍體!
第一夜七個,第二夜四個,如今是第三夜了,砂目贓足的胡老頭,在三更剛打之際,又見從東南方馳來一條黑影,黑影手中,彷彿是提着一盞八角形的綠宮燈,進入“幽靈谷”
內!
他不由輕喟一聲,回頭向在自己竹僂上,業已往了一夜,如今還帶着滿面愁容,獨飲悶酒的年青英俊的客人,含笑說道:“我胡老四在此設這間小小酒樓,已有足足五年,這五年以內,每年的亡月初十到七月十五之間,‘幽靈谷’,總要發現一些遠近來此的江湖朋友所遺的屍骨!今年彷彿更怪,今天才七月十二,連方纔手提八角紗燈進谷的,已有十二人之多!邢客人,我看你這一日一夜以來,糊了又拆、拆了又糊地費盡苦心,不知想做什麼奇形花燈?難道也是想要冒險進那‘幽靈谷’內一遊麼?”
那姓邢的青年客人,約莫只十八九歲,星目測眉,極爲英俊!但自入店以來,臉上始終罩着一層愁雲,此時拈杯眼望“幽靈谷”口,但見又自東方投入一條手提紅燈的人影,不由眉頭越發蹙皺,向店家胡老四說道:“胡老人家,這些事不要提它,來來來,你把醬牛肉再替我切上半斤,酒也加上一小缸,我請你喝酒!”
胡老四眼望東面山口,又現出兩點流動的燈光,嘴中不覺喃喃自語說道:“連這兩個,是十五個了。對,還是喝酒最妙!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又道是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像這幾條提燈的人影,此時不來我竹樓之內,喝上兩杯,等明天躺在‘幽靈谷’口,便想喝也喝不成了!”
一面嘟嚷,一面切來半斤牛肉,捧出一小缸自釀白酒。向那邢姓青年說道:“邢客人,你這一日一夜,在我店內花費已多,胡老四你看人窮,卻好交朋友,這半斤牛肉和五斤白酒,算我作東請你!”
邢姓青年修然一笑,四手自懷中摸出十兩黃金,目注這位風塵滿面、目砂足贓的店主人胡老四說道:“胡老人家,你猜的不錯,我至遲在七月十五的三更至五鼓之間,要進‘幽靈谷’內一行,但此去生死不知,禍福難卜,也許能遂我的苦心孤詣?也許便與其他江湖人物一般,埋骨大別山中!這錠黃金,送與老人家,去向城鎮以內,設肆謀生,不必再在這等深山古道之中,與幽靈蛇獸爲伍!”
胡老四目光並未注視邢姓青年送給他的那錠黃金,卻在他的右手中指所御的一枚黑鐵指環之上停留了片刻,然後毫不客氣地接過黃金笑道:“形客人如此好心,那佐在‘幽靈谷’內的‘幽靈’,或許不會難爲你,也說不定?但形客人有何要事,非進那鬼氣森森的‘幽靈谷’不可呢?”
邢姓青年苦笑搖頭,胡老四也不再問,提壺替他斟了一杯酒道:“邢客人,你手上這枚黑鐵指環,式樣很好,是哪裡買的?”
邢姓青年眼望“幽靈谷”口,彷彿又投入一點紫色燈光,他眉頭緊蹙,漫不經意地答道:“這枚鐵指環,是我家傳之物!”
胡老四仰頭喝乾一杯白酒,忽然狂笑說道:“邢客人,你雖然年紀輕輕,倒是久走江湖,懂得‘逢人只說三分話’!我看你大概不姓邢吧?”
邢姓少年聞言一驚,雙手按桌,霍然站起,但見這位年老殘疾的店家,神色安詳,毫無敵意,逐又緩緩坐下,詫聲問道:“胡老人家,你……你此話何意?”
胡老四哈哈笑道:“我胡老四壯年之時,也在武林中舔過刀頭鮮血!直到被人弄瞎一隻左眼,打破一條右腿,才退出那步步荊棘的險峻江湖!所以武功雖然不高,見識卻是不淺,你手上所戴的這種指環,是當年‘飛環銑劍震中州’韋丹大俠的成名暗器,既稱家傳,當然不應該姓邢了!”
少年被胡老四一言揭開真實面目,竟然眼內淚光亂轉,長嘆一聲說道:“老人家既是武林同源,晚輩韋明遠不敢再復相瞞,先父臨終之際,命晚輩持他老人家這枚‘二相鋼環’……”
韋明遠話猶未畢,胡老四猛然膛目問道:“‘飛環鐵劍震中州’韋大俠何時棄世?”
韋明遠悽然垂淚答道:“三月以前!”
胡老四眉頭一皺,又復問道:“聽韋老弟言中之意,令尊竟似不是善終?”
韋明遠方一點頭,胡老四獨眼之中,精光微閃,跟着問道:“仇家是誰?‘飛環鐵劍震中州’韋大俠一身內家絕藝,普通人……”
韋明遠切齒恨聲答道:“當然不是普通人物,西崑崙‘歐陽者怪’師徒,與北天山‘雪海雙兇’,聯合攻擊先父一人,先父在掌震‘歐陽老怪’的弟子‘遊仙羽士’以後,終於中了‘雪海雙兇’大凶‘玄冰怪受’司徒永樂的‘玄冰毒芒’,雖仗那柄無堅不你做上一盞?”
韋明遠立時站起身形,長揖稱謝!
胡老四搖手笑道:“我胡者四如今是生意人,生意人講究報酬,我……”
韋明遠神色昂然地接口答道:“只要老前輩能令我習成絕藝,報卻殺父深仇,任何赴湯蹈火之事,無不應命!”
胡老四臉上現出一種奇異的神色笑道:“我所要的報酬,只是交給你三封密柬,你在藝成出谷,每殺卻西崑崙‘歐陽老怪’、北天山‘雪海雙兇’以內一人之時,便拆開一封密柬,照我密柬上所說的行事!”
韋明遠雖然不知道胡者四要在柬上命自己去做何事?但人家是叫自己每殺一個仇人之後,才拆閱一封,他當然點頭應允!
胡老四聽他答應,臉上頓時又復現出得意的笑容,因接外村雞已唱,曙光微透,逐與韋明遠各自安寢,等到他們一覺醒來,果然樵夫獵戶,業已議論紛紛,“幽靈谷”外又復橫屍五具!
午飯過後,胡老四便開始替韋明遠扎燈,但他所扎的,只只是極普通的一盞紅紙圓燈,韋明遠想起七月初十、十一、十二、十三日的每日夜間,提着各型各式玲成燈盞,闖進“幽靈谷”,而結果全變成暴露谷外的十六具遺屍之人,不由皺眉問道:“胡老前輩,難道‘幽露谷’內那位奇人,所喜歡的就是這種燈麼?”
胡老四點頭笑道:“你只要在一個風雨悽悽之夜,手提這盞紅燈,慢慢直進‘幽靈谷’最好在口中再低吟一首纏綿排側的歌詞,則谷中那位幽靈,決不會對你驟下辣手,只要他容你獻出這枚‘二相鋼環’。學藝復仇之事,大半即可如願!”
話完以後,又取過一罐黑漆,在那盞圓形紅燈之上,加漆了“十年”兩個大字!
韋明遠相信這位看來頗似江湖隱跡異人、足跛目眇的胡老店主不會哄騙自己,但聽到燈雖做好,還須等一個悽悽風雨之夜,纔可提燈進谷!心中不覺愁思,萬一這十三到十五的三日之間,天不下雨,豈非要錯過機緣,等到明年七月初十,才能再到這大別山“幽靈谷”
內,一試命運?
胡老四彷彿江湖閱歷極深,竟然看出韋明遠心內所思,他哈哈笑道:“韋老弟不必發愁,常言道得好:‘近山知烏性,近水識魚情!’我胡老四在這大別山中位了多年,還看得出這‘幽靈谷’一帶的風雲變幻!昨日黃昏,西南有虹,今夜不到初更,必然降雨!”
韋明遠聽他這樣說法,也只好將信將疑,獨自以酒澆愁,但胡老四卻興匆匆地,寫了三張柬帖,密密封妥。
夜來月色,特別昏黃,蕭索西風,逐漸加強,打過初更之後,果然降雨!
韋明遠心頭狂跳,坐待三更,胡老四忽以想起甚事,向他含笑問道:“韋老弟,你家傳的那柄無堅不摧‘古鐵劍’呢?怎麼不曾帶在身旁?”
韋明遠瞼上一紅,囁嚅答道:“晚輩因‘幽靈谷’求藝之事,幾乎萬死一生,遂把先父所遺的那柄千古神物,交與我一位世交好友,代爲保管!”
胡者四點頭一笑,側耳細聽遠遠的山村梆鼓,正打三更,遂把那三封密柬,註上先後開間次序,交與韋明遠,神色異常凝重地說道:“韋老弟,武林中人最講究的是一諾千金,篤守信義,你本來已有極好根基,若再獲谷內‘幽靈’傳藝,最多不到兩年,必然成就一身絕學,出谷報復親仇,但對我這三封密柬,卻不可遺忘食言,必須在每殺掉西崑崙‘歐陽老怪’、北天山‘雪海雙兇’之中一人,便打開一封密柬,照柬上所說行事!”
韋明遠劍後雙揚,朗然答道:“胡老前輩對我這番成全之德,刻骨難忘,粉身難報!韋明遠也是熱血男兒,怎會食言背信?”
胡老四柑掌笑道:“但願你能如此!幽靈谷口,先後已投進四點燈光,加上如今雨細風微,正是最佳的進谷時機,我敬祝老弟此去,無險無兇,稱心如願!”
韋明遠霍然起立,自胡老四手中,接過那盞紅紙圓燈,向他深施一禮,飄身躍出竹樓,便往“幽靈谷”趕去!
離谷口約有十文左右,韋明遠便覺血腥刺鼻,發現四具天靈蓋被人抓得稀爛的屍體,不由心中一凜,毛髮悚然,擡頭看時,只見悽風苦雨之中,“幽靈谷”內,竟有一點綠熒宛如鬼火似的燈光,漫空飛舞!
這種情況之下,極易令人心膽生寒,但韋明遠父仇懸念,難顧本身安危,想起胡老田曾經說過,進谷之時,最好口中低吟纏綿排側的歌詞,遂把手內紅紙圓燈一舉,悽聲吟着元好問的“雁邱詞”道: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並翼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蕭鼓,荒煙依舊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情啼風雨!
韋明遠吟至此間,人已走進“幽靈谷”口!他身後遠遠暗隨的胡老四,看得極其分明,“幽靈谷”內,那點漫空飛舞、鬼火似的綠燈,不但隨着韋明遠的吟聲,越飛越慢,還發出一種感觸傷懷的悲涼嘆息!
等到韋明遠紅燈人影,在谷口消失,那闕“雁邱詞”也唱到尾聲: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爲留待騷人,狂歌痛飲……
餘音嫋嫋,漸漸成爲遊絲飄渺,由有而無,“幽靈谷”內,遂成一片死寂!韋明遠手中的紅紙圓燈,與漫空飛舞的綠色鬼燈一齊消失,聽不見半聲輕語,看不見半點微光,所有的只是颯颯悽風,絲絲苦雨!
胡老四看了谷口的四具遺屍一眼,眉梢微軒,臉上浮起半絲淡笑,身形閃處,哪裡還像是七八十歲的膠足老人?簡直快捷得宛如一縷輕煙,向自己那座竹樓撲去!
回到樓中,自行斟了一杯白酒,倚窗遙望“幽靈谷”,只見韋明遠手內所提的那盞紅紙圓燈,就這片刻之間,竟已高高技在“幽靈谷”口!
胡老四心內一寬,飲盡手中白酒,喃喃自語說道:“‘幽靈谷’口,到今日才見懸燈,我……”
話猶未了,忽然內勁一發,把掌內酒杯,捏成七八碎片,以“倒灑滿天星”手法,向竹樓東口,用反掌陰把甩出,並沉聲喝道:“老夫不涉江湖,已約十年,哪位道上同源,備夜來此,有何見教?”
話音方落,樓口一陣哈哈大笑,飄進一位五十來歲,一身青色勁裝,肩插雙鉤的瘦削老者,向胡老四抱拳笑道:“胡四哥雖然一隱十載,但這手暗器之中隱含真力,卻絲毫未弱,更勝當年!若非小弟近來亦有寸進,光這一把見面禮,就有點承受不住呢!”
胡老四看見來人竟是昔年好友,“神鉤鐵掌”許狂夫,不由欣然笑道:“許賢弟別來可好,想煞你這懦弱無能的湖四哥了。”“神鉤鐵掌”許狂夫,臉上現出一種急切的神情,向胡老四說道:“四哥,我們且慢敘闊,你可知道‘東川三惡’業已尋得‘天香仙子’的昔年故物,來找這‘幽靈谷”內‘幽靈’,再有片刻光陰,便將到達了麼?”
胡老四聞言,獨目之中精光……閃,突然聲震屋瓦,掀眉狂笑道:“‘東川三惡’,總算費盡苦心,居然尋得‘天香仙子’的昔年故物!但許賢弟你看,他們來遲半步,‘幽靈谷’口,業已商掛紅燈,三惡縱然膽量包天,恐怕也不敢擅進此谷!”
說到此處,突然眼珠略轉,露出一種得意的笑容說道:“許賢弟,我倒想起一條妙策,來個將計就計,借刀殺人,讓這乎素極其兇狠毒辣的‘東川三惡’,自白尋得‘天香仙子’故物,千里遠來,而一齊死在谷內‘幽靈’的‘太陽神抓’之下!”
話完,飄身出樓,向“神鉤鐵掌”許狂夫,把手一招,又往“幽靈谷”口進去。“神鉤鐵掌”許狂夫,不明胡老四怎樣用計,只得隨後緊跟。胡老四到了離谷七八丈遠,便駐足向許狂夫儘量低聲道:“許賢弟,我們小心潛進,到了離谷口三丈左右,便施展你的‘無風燕尾,針’把高高掛起的那盞紅燈悄悄擊滅,然後急行縱退!”“神鈞鐵掌”許狂夫也知道谷內“幽靈”習性,谷口既已掛起這盞紅燈,即表示此谷已封,任何進谷者死!
他業已明瞭胡老四要把這盞紅燈打滅之意,是使馬上趕來的“東川三惡”,不知“幽靈谷”業已封關,定然倚仗他們身旁帶有谷內“幽靈”已死愛侶“天香仙子”的昔年故物,硬闖谷中而遭毒手!
他不由暗贊這位胡四哥,自從慘遭鍛羽,一隱十年,但機智武功,絲毫未減,遂點頭一笑,搖手暗示胡老四不要跟來。慢慢走進四丈,屈指彈出三根自己威震江湖的暗器“無風燕尾針”,谷口高懸的紅燈,果然應指而滅!
谷口紅燈一滅,遠遠的山道以上,即已現出三盞流動極快的紅色燈光,向着“幽靈谷”
方向,電疾馳來。許狂夫急忙悄悄退回,與胡老四一同躍上一株巨樹,藏身枝葉叢中,靜觀其變!
來人身法奇快,不多時已到近前,三個身穿同式玄衣的矮瘦之人,手內所提也是與胡老四替韋明遠所扎一模一樣的紅紙圓燈,互相略打招呼,便若有所恃地闖進“幽靈谷”口。
剎那之間,谷內忽起慘嚎,胡老四與許狂夫相視一笑,便見谷中凌空飛出三條黑影!
這三條黑影,仍與先前那些遺體一般,均是頭頂“百會”重穴,被人抓裂斃命!“神鉤鐵掌”許狂夫一見死屍拋出,正待有所動作,胡老四把他拉位,搖手示意,再候片刻。
果然願着“東川三惡”的屍體以後,又自谷中閃出一條俠得簡直不似人類的黑影,在懸那紅燈的崖壁之間,上下飛騰好一大會,才隱入谷中不見!
胡老四自那條黑影隱沒以後,又等了一盞茶的時間,遂與“神鉤鐵拳”許狂夫。踢足輕身地在“東川三惡”遺體身畔,搜出了枚黃銅圓筒。一雙白玉小盒!
這時五鼓已敲,風停雨住,天空中的濃雲,亦已漸漸消除,僅有星月微光。依稀可以辨出“幽靈谷”口,先前高懸紅燈的崖壁之上,竟被人用一種從來罕見的絕世神功,鐫出了八個盈尺大字:“此谷已封,妄入者死!”
胡老四看清這八個大宇以後,與“神鉤鐵掌”許狂夫,相顧一笑,便即各展輕功,迴轉酒樓以內!
許狂夫見自己這位胡四哥,精神煥發,笑逐顏開,不由地自笑道:“胡四哥,難怪你這樣高興,今夜不但假手谷內‘幽靈’,抓死與你風仇甚深的‘東川三惡’,並又復得了‘天香仙子’的昔年故物……”
朗老四正自安徘酒菜,欲與這位久別好友暢飲,此時,突然打斷了許狂夫的話頭,接口笑道:“許賢弟,你只把我高興的事,說對一半,除了這兩件以外,還有兩件,你猜得出麼?”
許狂夫舉杯飲了一日,搖頭笑道:“胡四哥昔年有‘鐵扇賽諸葛’之稱,小弟怎會猜得出你的心事?”
胡老四也就座,用著夾了一片牛肉,一面人口咀嚼,一面笑道:“第一件好猜,我鬍子玉遁跡大別山,幾近十年,今日才與昔年舊友重逢,怎會不喜?第二件則比較複雜,賢弟可還記得你老哥哥這隻左眼與這條有腿,是殘廢在何人手下麼?”
許狂夫飲乾杯中餘酒,目注這位當年威震江湖的綠林俠盜“鐵扇賽諸葛”鬍子五,詫然問道:“你我生死之交,四哥的當年恨事,小弟怎會忘懷?你左眼是被‘東川三惡’暗中設伏,以無數石灰包飛擲聽傷,右腿則是殘廢在‘飛環鐵劍震中州’韋丹那柄無堅不摧的‘古鐵劍’下!”
鬍子玉好似勾起當年恨事,眉梢略蹙,但瞬即恢復了滿臉得意的笑容,又復向許狂夫問道:“許賢弟,這‘幽靈谷’口,爲何高掛紅燈?”
許狂夫點頭笑道:“這段故事,小弟知悉甚詳,谷內‘幽靈’,雖極怪僻,實在確係性情中人!自愛侶‘天香仙子’,十年前初十得病,病了六日,突然去世,早就悲痛得不欲獨生!不過一身絕藝,未獲傳人,所以纔在‘幽靈谷’內,偷生十載,年年七月初十至七月十五的悽悽風雨之夜,嚐盡人間天上的刻骨相思!如今谷口紅燈一懸,即表示已獲傳人,但等一身驚世駭俗的奇特武學,完全教會門徒以後,即行追隨愛妻於九泉之下!”“鐵扇賽諸葛”鬍子玉聽得不住點頭,含笑說道:“賢弟說得一點不錯,但你可知道谷內‘幽靈’的那位傳人,是我教他進谷之法,並且就是用‘古鐵劍’殘我右腿的‘飛環鐵劍震中州’韋丹的獨生愛子麼?”
許狂夫聞言不由愕然問道:“四哥這種舉措,小弟實在莫名其妙!傷你左眼的‘東川三惡’,被你略施巧計,業已橫屍‘幽靈谷’外!但傷你右腿的韋丹之子,卻被你助他進谷,學習足以脾睨武林的蓋世絕學!同是一樣仇人,竟施以‘以怨報怨’及‘以德報怨’兩種截然相反的手段,到底用意何在?”
鬍子玉獨目之中神光一閃,朗聲答道:“‘東川三惡’,淫兇殘酷,孽債如山,橫屍‘幽靈谷’口,猶嫌太晚!但‘飛環鐵刨震中州’韋丹卻有大俠之名,何況他已死在西崑崙‘歐陽老怪’及北天山‘雪海雙兇’的聯合攻擊之下!我如對他懷恨待復的獨生愛子韋明遠立下辣手,豈非將不爲武林人物所諒?所以只得運用心機,另作比較合理的巧妙安排!”
說到此處,遂將留給韋明遠三封柬帖之事,對許狂夫敘述一篇,然後得意地笑道:“我不殺韋丹之子,則殘腿之恨難消!若殺韋丹之子,則天下之論難諒!所以決心先助他習成絕藝,報復親仇,然後與他約定,每除去‘雪海雙兇’,‘歐陽老怪’三個著名兇邪以內一人,即拆閱我一封柬帖,而韋明遠的一條小命,就會在不知不覺之中,喪失了三分之一!等到把這三名武林大害除完,韋明遠也必中了我三封柬帖以內的巧妙安排,撒手生環!我則既假手韋明遠,替江湖造了不少功德,又復雪了當年‘飛環鐵劍震中州’韋丹的殘腿之仇,豈非面面俱到,天理人情,兩皆不悼嗎?”
說完,獨目之內,神光連閃,把杯中美酒,一傾而盡,得意已極,縱聲長笑!
許狂夫也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一翹右手拇指,大聲讚道:“胡四哥,你這‘鐵扇賽諸葛’的神機妙算,果然足可直追當年的‘臥龍先生’!但不知那柄‘七巧鐵扇’,是不是雄風依舊?”
鬍子玉又是一陣震天狂笑,自襟底解下一柄長約二尺的鐵骨扇,軒眉答道:“我胡老四雖然在韋丹的古鐵劍以及‘東川三惡’的埋伏之下,吵目破足,慘遭鍛羽!但十年適跡,並末擱下武功,有朝一日,頗想仍仗這柄‘七巧鐵扇’,會會當年一干江湖友好!”
許狂夫靜靜聽完,突然批掌大笑說道:“小弟知道胡四哥老驥代櫥,雄心不死,我且告訴你一件武林秘訊!”
鬍子玉獨目內精光連閃,覷定許狂夫笑道:“許賢弟果然還是有爲而來,你不必再繞圈子,且老實說出,想打你胡四哥甚麼主意?”
許狂夫搖頭說道:“胡四哥千萬不能這樣想法,這樁秘聞,只是‘天香仙子’昔年三件異寶,突然全現江湖!‘駐顏丹’及‘奪命黃蜂’,爲‘東川三惡’所得,另一件威力極強的‘拈花玉手’,卻落在當世黑道奇人,‘三絕先生’公冶拙手中!”
鬍子玉神色一驚說道:“公冶拙名拙心巧,加上一身奇詭武功,確實是位難斗的人物!”
許狂夫點頭說道:“就因爲‘三絕先生’公冶拙自視太高,纔想獨佔‘天香仙子’所遺三件異寶!下帖邀約‘東川三惡’於八月中秋,到他‘丹桂山莊’之中,參加‘丹桂飄香賞月大會’,所有赴會羣雄,並以‘拈花五手’、‘奪命黃蜂’及‘駐顏丹’等‘天香三寶’,歸諸武功第一之人!”
鬍子五聽得“哦”了一聲問道:“既然如此,‘東川三惡’爲何身帶‘天香重寶’,趕來大別山的‘幽靈谷’內!”
許狂夫吃了兩片牛肉,含笑答道:“‘東川三惡’明知若赴這‘丹桂飄香賞月大會’,絕鬥不過‘三絕先生’公冶拙!倘拒不赴約,則不僅賠笑武林,且‘天香三寶’出世之訊,一經傳揚,也決逃不過位極其眷念亡妻的谷內‘幽靈’之毒手!所以再三商議,不如索性把‘奪命黃蜂’及‘駐顏丹’,送還谷內‘幽靈’,既可避免畏怯‘三絕先生’、不敢赴約之名,或許能得到谷內‘幽靈’一些甚麼好處?”
鬍子玉聽到此處,舉杯問道:“那麼賢弟此來,是想邀我參加‘三絕先生’公冶拙的‘丹桂飄香賞月大會’?”
許狂夫點頭說道:“我們到會以後覓機宣告‘東川三惡’死在谷內‘幽靈’之手,‘奪命黃蜂’及‘駐顏丹”等‘天香二寶’,已歸原主,則所有赴會羣雄的目標,必然專注在公冶拙所得的那件‘拈花玉手’之上,四哥與小弟,觀察實地情形,度德量力,若能藝壓羣雄,則出手奪取‘拈花玉手’,否則亦必決無所報!尤其如今‘幽靈谷’口業已懸過紅燈,谷內‘幽靈’,絕不會再履塵世,只要‘天香三寶’能夠全得到手中,四哥大可重振昔日雄風,與宇內羣豪,逐鹿武林盟主了!”
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鐵扇賽諸葛”鬍子玉,確實被老友“神韻鐵掌”許狂夫說得雄心勃發、豪氣如雲!舉起手中鐵扇,刷地一開,哈哈狂笑說道:“好好好,我就聽從賢弟之策,跑一趟九華山下的‘丹桂山莊’,但‘飛環鐵劍震中州’韋丹已死,‘幽靈谷,口又封,屈指略數當世豪雄,足與我鬍子玉作對手的,恐怕也不過僅有‘三絕先生’公冶拙、‘歐陽老怪’、‘雪海雙兇’,以及住在峨嵋金頂、從來不問世事的‘清心神尼’等幾位人物罷了!”
許狂夫搖頭說道:“胡四哥有所不知,就在你這十年歸隱之間,江湖中又出了幾位風雲人物!如同‘黔南一鳳’、‘塞北雙龍’,以及另一位窮家幫內的‘酒丐’施摘,一身武學,均頗不借……”
鬍子五聽得眉梢一挑,許狂夫知道自己這位者友,性情極傲,忙又笑道:“俗語雖然有‘長江後浪推前浪,塵世新人換舊人’之說,但生薑似是老的才辣!不然小弟怎會千里迢迢地找到大別山中、希望胡四哥一振昔日雄風,爲我們兄弟露露臉呢?”
話完,二人相視縱笑,“鐵扇賽諸葛”鬍子玉,也收拾了自己這座小小竹建酒樓,結束隱士生涯,恢復了江湖豪客的本來面目!
兩人雖然離開大別山,但因“三絕先生”公冶拙所居的“丹桂山莊”,就在皖南九華山下,並不甚遠,而時間距離“丹桂飄香賞月大會”的八月中秋期,卻尚有一月出頭,鬍子玉遂與許狂夫商議,決定先到鄂南幕阜山中,探望另一位多年不見的知交好友,“飛鷹”襲逸,邀他一同赴會!
但才人幕旱山不久,便即遇上了一樁從來未有、慘絕人寰,並奇異到了極點的怪事!
雖已七月,秋色尚未染至長江以南,幕阜山中,千峰聚青,萬水簇碧,丹花翠水,白雲青天,仍是一派仲夏景色。
山麓近側,茅屋三楹,秋日的驕陽,將屋頂映得一片金黃,日影漸移,斜陽入窗,臨窗的一張白楊木桌之上,杯盤狼藉,卻無人影,店主人午睡方醒,卻不知道由正午逗留至此刻的兩位客人,竟已不告而別,若不是桌上的半錠官寶的銀光,閃開了他惺鬆的睡眼,只怕他立刻便要頓腳扼腕地失聲長嘆了。
幕阜山雖非峰秀山青、鬆奇石怪的勝境名山,但山嶺綿直,臥牛眠象,搽歌牧笛,時相可聞,山腰以下,一坡選題,宛轉延入山深處,坡右一石岸然,凌空向人欲落。就在這山石之上,一個眇目毆足的灰衣老者,此刻正披襟當風,指點着山下林木掩映處露出的一角茅屋,向身側一個手提奇形長包、青衣黑履的瘦削老者,微微笑道:“賢弟,你看這間荒郊野店以內,是否有着幾分奇異之處?”
青衫老者雙盾激皺,垂首沉吟半晌,方自展後含笑說道:“依小弟所見,這間野店除了和胡四哥‘幽靈谷’口的隱居之地,無論情況地位,都有幾分相似之處外,別的就似沒有什麼了。”
那灰袍砂目破足老者,自然便是十載隱姓埋名的淡泊生涯,還未能消磨去他的雄心壯志,此番重入江湖,更想在武林中逐鹿王座的“鐵肩賽諸葛”鬍子玉胡老四了。
此刻他聞盲微微一笑,搖首道:“這又怎能算做奇異之處,賢弟錯了。”
他身側的“神鉤鐵掌”許狂夫,沉吟接道:“那麼難道胡四哥說的是那店家也和‘幽靈谷’外隱居時的胡四哥一樣,是個隱姓埋名、潛心養性的武林健者,江湖奇人麼?”“鐵扇賽諸葛”鬍子玉哈哈笑道:“那店主人一身癡肥,兩目無光,三陽不挺,四肢呆笨,哪裡有半分武林健者的樣子,更別說是什麼江湖異人,賢弟,你又錯了。”
許狂夫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它有什麼奇異之處,不禁搖頭苦笑道:“胡四哥神目如電,事無鉅細,俱都看得清清楚楚,小弟是一向望塵莫及的,實在看不出那野店的奇異之處來。”
鬍子玉獨目一張,雙眉微揚,突地正色道:“江湖之中,風波詭譎,世上人心,更多險惡,賢弟,不是愚兄責備於你,行走江湖間,若不觀人幹微,處處留心,那真太過危險。你看那荒郊野店,乎平無奇,我看那野店,卻是異處頗多,說不走這幕阜山中,此刻已是風雲動盪,高手雲集,是以愚兄爲了觀察仔細,方在山下逗留那般長久,你當我真的被十年隱居生涯,消淘得不能吃苦,連在這區區七月秋陽以下都不願趕路了麼?賢弟,那你便是大大的錯了!”
這一連三句“錯了”,真說得這年過知命、在江湖中闖蕩已有半生的“神鉤鐵掌”許狂夫,不禁爲之俯首垂目,默默無言。“鐵肩賽諸葛”鬍子玉雙盾微皺,微喟一聲,接口又道:“賢弟,你且試想,這幕阜山既無名傳通選的勝境,更無香火鼎盛的寺觀,遊人定必不多,那間小小野店,做的無非是一些樵夫牧子,十文八文的生意,此刻盛暑之下,食物容易酸壞,他平日準備的酒肉菜食,定必不會很多,這本是普天之下,所有荒村小店的常例,愚兄人店之時,本想如能有些雞子豆乾之類的東西下酒,就已心滿意足,但賢弟你且看你我今日吃的是什麼?牛楠豬首、黃雞白魚,一要就來,連等都無須等待,這如不是那店主人存心準備蝕本,便一定是近日來有着不少外來人經此上山,在他店中歇腳,是以他特別準備多些。”
他娓娓道來,俱是日常生活中極爲平凡普通之事,但卻不但觀察得極爲仔細,而且分析得更是貼切無比,許狂夫不禁心中暗歎:“難怪江湖人稱胡四哥有‘諸葛臥龍’之能,如今看來,當真是名下無虛!”
卻聽鬍子玉又道:“起先愚兄還不能斷定究竟爲何,但後來卻聽見後園中有馬嘶之聲傳來,而且還不止一匹,這等山店,怎會養馬?此奇一也!”
許狂夫傀然笑道:“那馬嘶之聲,小弟也曾聽得,只是未曾注意罷了。”
鬍子玉微微一笑,接道:“進門靠左那張白楊木桌,右側桌沿之上,有一條長達一尺,深達寸許的刀痕,那木桌油垢甚多,刀痕中卻絲毫沒有,顯見是新近留下的,這等刀痕乍見雖無什麼異處,但仔細一看,你就可發現刀鋒極薄,刀身卻極厚,不但絕非柴刀菜刀,而且還不是普通一般兵刃!”
許狂夫雙眉一皺,道:“難道這小店之中,不但新近有武林中人經過,而且還會有人動手麼?”
鬍子玉搖首道:“這個我還不能確定,但近日有着不少武林人物經此上山,卻是再無疑議之事。”
語聲突頓,沉吟半晌,沉聲道:“賢弟,你可知道,近年來幕阜山除了襲二弟外,還有什麼武林人物落腳麼?”
許狂夫皺眉道:“自從十七年前,襲二哥以傳自天山的‘飛鷹七十二式無敵神掌’以及掌中一對‘銀花字奪’,囊中一條‘飛鷹神抓’,獨踹‘七靈幫’,將‘鄂中七煞’,趕到大河以北,在此落腳安身之後,就未曾聽過有人敢到這幕阜山來,與襲二哥爭一席之地!”
“鐵肩賽諸葛”鬍子五那兩條微帶花白的長眉,聞盲皺得更緊,沉聲又道:“如此說來,這班武林人物來到此間,就必定與襲二弟有關,但他們來此之目的是爲了訪友?抑或尋仇?卻又頗爲費人猜疑了!”
俯首沉思半晌,突地微徽一笑,道:“不瞞賢弟說,愚兄自從洞庭傷足、峨嵋傷目之後。遇事確已比先前加了三倍小心,其實襲二弟將昔年‘七靈總舵’改建的‘飛鷹山慶’,就在不遠山上,你我前去一看,便知分曉,又何苦在這裡花這些不必要的腦筋呢?”
許狂夫其實心中早有此意,只是一直悶在心裡,未曾說出來,聞言笑道:“是極,是極,我們此刻趕去,正好還可趕上晚飯,襲二哥窖藏多年的美酒,少不得又要忍痛拿出來,煞煞我的酒癮了。”
笑語聲中,肩頭微晃,已向石下縱去,鬍子玉方自含笑答道:“人還未去,先已要打別人輕易不捨待客的美酒的主意,我看你這‘神鉤鐵掌’四字,不如改做‘惡客人’還來得——”
語音未了,突見許狂夫身形方自落地,卻雙臂一揚,擰身上掠,嗖地一聲,又竄了上來,目光遙視山道上坡,沉聲道:“有人來了!”
鬍子玉雙眉徽皺,獨目之中,精光暴射,四望一眼,突地背向山道,盤膝坐下,向許狂夫打了個眼色,哈哈笑道:“快哉此風。快哉此風,你我不如先在這裡涼快一陣,再到山下酒家,喝上四兩者酒,然後回家高臥,豈非樂事!”
許狂夫目光一轉,已知他這位累來以足智多謀、機警過人飲譽江湖的胡四哥的心意,便也盤膝坐了下去,一面笑道:“這樣一來,回去晚了,今日應打的二十斤山柴,又未交眷,只怕嫂夫人難免又要發一次河東之獅吼了吧!”
一面說話,一面仰天長笑起來,只是一雙目光,卻不住偷偷往山下路瞟去,只見上坡密林深處,果已緩緩走出一個人來,衣冠形狀,遠處看不甚清,只聽他隨意作歌道:“勸君莫借金縷衣,勸君借取少年時,美酒堪飲直須飲,莫待杯空悔已遲!”
歌聲清越,嫋嫋四散,鬍子玉頭也不回,沉聲道:“此人話音清越,中氣十足,你且看看他是何形狀,是否相識?”
許狂夫口中微應一聲,只見那人一面高歌,一面漫步而來,身上一襲及膝藍衫,雖然補綴甚多,而且已經發白,但洗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腳下白襪烏履,亦自陳舊不堪,道髻烏簪,面目清癯瘦削,卻帶着七分懶散之態,雙目似張未張,似合未合,懶洋洋地望了石上胡、許二人一眼,又自一面高歌,一面向山下走去,歌道:“勸君飲酒莫須遲,勸君借取少年時,但能一醉於愁去,楚漢興亡兩不知……”
人行漸遠,歌聲漸渺,等他走到山石以下,許狂夫方看到此人背後,竟還斜繫着一個漆做硃紅的貯酒葫蘆,不禁失笑道:“看來此人不但是個酒中同道,而且嗜酒之深,還似在我之上,胡四哥若說他也是個武林高手,小弟看來,卻有些不似!”
鬍子玉直到此刻,方自轉過頭來,目送這高唱勸酒之歌的落拓道人的藍衫背影,漸遠漸消,微“哼”一聲,沉聲道:“賢弟你難道還未看出此人雖然佯狂避世,遊戲風塵,但高歌時中氣極足,行路時雙肩不動,腳下卻如行雲流水,實在是個隱跡風塵的異人,只是我十載鬧居,對江湖俠蹤,已然生疏的很,是以不識比人究竟是何人物罷了。”
這一番話,直說得“神鉤鐵掌”許狂夫面上的笑容,又自盡斂,默默無言地垂下頭去。
鬍子玉見狀倒也不願使這位多年故友太過難堪,展顏笑道:“只是此人與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們也犯不着深查他的底細,賢弟,你我還是快些趕到‘飛鷹山莊’,去喝襲老二的美酒去吧!”
許狂夫擡頭一笑,兩人齊地躍下山石,此刻空山寂寂,田野無人,雖因白日之下,不便施展輕功,但兩人腳步之間,行走仍甚迅快。
約莫頓飯不到光景,許狂夫當前帶路,轉過數處山彎,山行便已極深,坡石崎嶇,人跡漸漸難至。
鬍子玉朗聲笑道:“我已十餘年未到此間,若非賢弟帶路,我只怕連‘飛鷹山莊’的大門都找不到哩。”
許狂夫回首笑道:“襲二哥這‘飛鷹山莊’,本是‘七靈幫’總舵舊址,‘鄂中七煞’昔年橫行湘鄂,滿手血腥,建舵之地,自然選得極爲隱秘難尋,不知到頭仍被襲二哥找到,‘六靈幫’終於風消雲散,可見天網雖疏,是疏而不漏哩!”
鬍子玉面色一沉,獨目之中,突地閃過一絲無法描繪的光芒,垂首微唱一聲,似乎因這“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八字,引起了他心中的不少感慨,見許狂夫又自朗聲含笑說道:
“地頭已到,胡四哥可還記得人口之處麼?”
鬍子玉擡目望去,只見前面峰崖突起,峰腳一帶,俱是壁上如削,放眼望去,只見平可羅牀,削可結屋,古樹慘篁,遠近青蔥,似乎一無通路,只有離地三、四丈處,微微內凹,但亦被壁上山藤雜樹之屬所掩,乍看並不明顯。
目光轉處,微微一笑,道:“我雖只十五年前,七夕乞巧佳節,正值襲二弟愛女週歲,大宴羣豪之時,來過一次,但你者哥哥人雖已老,腦筋卻還未失靈,上面山壁的那微凹之處,不就是‘飛鷹山莊’的入口之地麼?”
笑語聲中,身形突起,有如灰鶴沖天,一躍竟過三丈,暗調一口真氣,右腿微曲,雙臂一飛,“一鶴沖天”化爲“魚鷹入水”,凌空一翻,便輕輕地落在那壁間凹處之上!
許狂夫見他雖已殘廢,但身形之輕靈巧快,不但絲毫未消,比之十餘年闖蕩江湖之際,彷彿龍有過之,不禁脫口讚道:“胡四哥好俊的身法!”
就只這短短八字之間,他身形亦已離地而起,雙掌接連虛空下按幾下,便已上升三丈開外,飄然落到鬍子玉身側。
鬍子玉哈哈笑道:“賢弟這一手但憑一口真氣,沒有絲毫取巧,正宗已極的‘旱地拔蔥’,不比愚兄那些花招,還要強過多多麼?”
許狂夫微微一笑,順口謙謝,只見立足之處,果是峰腹間的一片平坦危崖,大隻畝許,但前面峰腹中空,卻有一個高約丈許的長洞,近日一段,雖然寬約三丈,但裡面深暗黝黑,彷彿不知有着多少蛇蠍毒蟲潛伏洞中,隨時都會傷人。
鬍子玉含笑道:“若非我已來過一次,還真不敢相信,這裡便是‘飛鷹山莊’的入口,賢弟路比我熟,還是當先帶路吧!”
一面伸手人懷,取出兩個比平常江湖通用略大、形狀也略有差異的火折,隨手交與許狂夫一個。
許狂夫微微笑道:“想不到胡四哥昔年稱雄江湖時,巧手所制的‘七巧火折’,今日囊中還有……
一面說話,一面已自己打開火折,向洞中走去,說到這裡,話聲突斷,“咦”了一聲,鬍子玉雙眉微皺,箭步掠去,沉聲道:“有何異物?”許狂夫拾手一指,鬍子五隨之望去,只見洞內側石頂之上,竟一排懸着四個巨型扎彩紅燈,只是此刻不但燈光早熄,而且燈紙已殘破不堪,鬍子玉雙眉微皺,縱身躍上,取下一看,卻見燈籠紅紙,色彩仍極鮮豔,似乎新懸末久!
查看半晌,眉峰皺得更緊,沉聲道:“從此燈看來,新懸絕不超過兩日,但燈紙燈架並已如此殘落,顯見是被人掌風暗器所毀,我看‘飛鷹山莊’,此刻必已有異變,你我此去前行,定要加倍留意纔是。”
隨手拋去燈籠,當頭前行,三兩起落,便已掠出五、六丈,火光映影中,只見前路尚深,時有鍾乳下垂,又有四個和洞口一模一樣的扎彩紅燈,一排高懸亦是燈紙鮮豔,燈形已毀。
許狂夫本已將方纔提在手中的奇形包袱,斜懸背後,此刻腳步微頓,沉聲道:“此刻看來,果似已有變故,我且將兵刃拿出,以防萬一。”
伸手一觸胸前搭扣,隨手一扯,反手接過包袱,取出包中雙鉤,一手並持,一手持火,搶光掠去,火折本是“鐵扇賽諾葛”特運巧思所制,不但不畏山風。而且火光特強,只見入洞愈深,前面鍾乳越多。四下林列,瓔絡下垂,五光十色,光怪陸離,景物之奇麗,端的不可方物。
但兩人此刻心中有事,哪有心情觀賞景物,只見每行四、五文處,便有四個扎彩紅燈,全都被毀,許狂夫忍不住低聲問道:“我來此間數次,都未見過此種紅燈,此次”
語聲未了,鬍子玉便已接道:“今日何月何日,你難道忘記了麼?”
許狂夫微一沉吟,恍然道:“是了,七夕乞巧,是裘二哥愛女生辰,今日方自初九,這些彩燈,想必就是裘二哥爲其愛女祝生時慶賀所懇的了。”
鬍子玉微哼一聲,目光動處,神色突地大變,沉聲叱道:“風緊!捻短!”
他大驚之下,竟將少年時“上線開扒”所用的江湖暗語,都脫口說出,許狂夫心頭亦不禁爲之一凜,刷地後掠七尺,擡目望去,只見地洞兩旁,前行約莫五女之處,竟一邊站着一排黑衣漢子,火光雖強,但亦不能及遠,這些黑衣漢子低垂雙手,肅立陰影之中不言不動,默無聲息,生像是兩排猛獸,優於暗中,待人而噬。
一陣風由後吹來,許狂夫但覺一陣寒意,自背脊升起,凝神卓立,厲聲喝道:“前面朋友是誰?但望代爲通報,‘鐵扇賽諸葛’鬍子玉、‘神鉤鐵掌’許狂夫,不遠千里而來,拜候‘飛鷹山莊’襲大莊主!”
喝聲過後,前面那兩行黑衣大漢,竟仍不言不動,垂手肅立,但聽四下呼喊“襲大莊主……襲大慶主……”之聲,此響彼落,迴應不絕,只是許狂夫自己呼喝的回聲而已。
許狂夫驚疑交集,左手火折,右掌神鉤,俱都握得死緊,只要這些黑衣大漢稍有妄動,他便要先施殺手,制敵死命,一面又自厲喝道:“朋友是誰?再不答話,莫怪許某要得罪了!”
哪知鬍子玉突地又陰惻側一聲冷笑,冷冷接口道:“你要他們答話,只怕也休想了!”
許狂夫微微一愕,詫聲道:“怎地?!”
鬍子玉鼻孔中重重“哼”了一聲,身形突起,一掠三丈,微一起落,便已到了那班黑衣漢子身前,許狂夫隨後跟去,目光一掃,他縱然久歷江湖,兇殺之事,見得極多,到此刻也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原來這兩排黑衣大漢,雖俱垂手肅立,卻已死去多時,只見一柄看來似槍非槍、似朝非朝的精鋼短刃,貫喉而人,竟牢牢釘在身後石壁之上,喉間紫血凝固,面上雙睛突出,肌肉扭曲,被四下鍾乳垂纓反射的火光一映,更是面目猙獰,淒厲絕倫!
最怪的是這兩排一共十六個黑衣勁裝大漢,死狀竟都完全一模一樣,像是在剎那之間,便都被人一齊制死,連掙扎還手的餘地都沒有,胡、許二人雖都俱爲江湖老手,但幾曾見過此等慘厲絕倫的奇事!
兩人面面相覷,呆立半晌,鬍子玉雙眉微剔,一言不發地掠到右側當頭的一個黑衣漢子身前,伸手握住尚留喉外的五寸刃柄,暗調真氣,力貫右臂,悶“哼”一聲,那精鋼短刃,便自應手而起,許狂夫跨前一步,右手鋼鉤一橫,緩佐這大漢筆直倒下的屍身,將之輕輕放於地面,只聽一向鎮靜的“鐵肩賽諸葛”突地一聲,脫口呼道:“‘穿楊神朝’,這難道是‘八臂二郎’楊鐵戈所施的毒手!”
許狂夫心頭一凜,轉目望去,只見鬍子玉掌中,此刻正橫持一柄長約尺五、通體純鋼、精光雪亮的奇形短哉!正是以掌中一對“擯鐵朝”,囊中十隻“穿揚神戟”成名於川陝之間的武林大豪“八臂二郎”楊鐵戈之物,驚疑之下,隨手又將掌中鐵鉤,插於背後,亦自拔起貫穿大漢咽喉的一柄“穿楊神朝”,俯首凝視半晌,方自恨聲道:“果然是他!想不到他與襲二哥數十載相交,竟會在‘飛鷹山莊’之前,施下這般毒手!”
鬍子玉目中精光流轉,突地右掌一揚,掌中短戟,竟自脫手飛出,只聽“錚”地一聲巨響,火花並射,這柄精鋼短戟,竟亦自穿石而入,朝頭深沒石內,卻留下尺許一截戟杆,猶在石外不住顫抖!“鐵扇賽諸葛”鬍子玉目光動處,面色越發陰沉,皺眉半晌,方自長嘆了一聲,緩緩道:“我雖素知‘八臂二郎’之名,但與此人卻無交情,只知他手下頗硬,囊中獨門暗器‘穿楊神朝’,雙手連發,連珠不絕,更有特別的手法,特別的準頭,是以纔有‘八臂’之稱,不知他內家氣勁,竟已到了登峰造極之境。”
語聲微頓,手指沒人石壁以內的“穿揚神戟”,又自沉聲說道:“你看,我以八成功力發出的這枝短朝,沒入石壁,不過才只四寸至五寸之間而已,而此人在剎那間,發出的十六隻短戟,只只貫人咽喉,而且入石亦有四寸餘,這準頭尚且不去說它,單論功力、氣勁,不但非我能及,只怕在當今武林中,亦是屈指難數的了!”
許狂夫雙眉深皺,沉思半晌,突地身形微扭,閃電般向這地洞盡頭處竄去。
洞口盡頭處,石頂雖逐漸高起,但離地亦只一丈三、四,平若鏡面,一道鍾乳結成的櫻略流蘇,宛如天花寶幔一般,自洞頂垂下,被火光一映,只覺精光閃映,紉彩流田,眩人心目!
鍾乳西側,各有一道儀容人過的通道,許狂夫身形徽閃,便已掠出。眨眼之間,但見漫天夕陽彩霞,伴着依依山風,撲面而來。
洞內彷彿山窮水盡,轉出洞外,便又柳暗花明,四面危蜂央峙中,竟是一片平陽之地,勞革漫漫,好花正開,迎面一峰巍然,絕壁矗立,勢若霞裘,秀山層巒,罩絡羣山之表,無數事臺樓閣,依山而建,一眼望去,但見曲檄飛臺,纓巒帶阜,爲夕陽一映,更是金碧輝煌,耀人眼目,一道火紅磚牆,自左而右,圍樓而建,許狂夫目光四轉,腳下不停,鬍子玉緊隨身後,只見他身形方自掠人莊門,腳步突地一頓,“嗆啷”一聲,手中精鋼短朝,筆直地落在莊門之前石階以上!“鐵扇賽諸葛”鬍子玉目光望處,便知道“它鷹山莊”之內,必定又出了什麼驚人詫事!身形微伏,哩地掠入,但目光一轉之下,這位索來足智多謀,深沉機警的“鐵扇賽諸葛”,亦不禁心頭一凜,血脈凝結,身形爲之候然頓住!
時已黃昏,夕陽如血!
漫天夕陽影映之下,這“飛鷹山慶”大廳前的前院以內,竟然亦是一片血光!面就在這滿地鮮血之上的景象,更令鐵石人亦不禁爲之心寒掩目。
數十個髮髻蓬亂、鮮血淋漓的頭顱,在這一片血光的山石地上,整整齊齊排列出四個見之心悸、聞之鼻酸的大字!“欺人者死!”
一時之間,許狂夫及鬍子玉二人,但覺心胸之間,鮮血翻騰,又被一方巨石,當喉堵住!
良久良久,許狂夫突地大喝一聲:“襲二哥!”闖入大廳。
鬍子五呆立當地,只聽許狂夫大喝之聲,在這一片亭臺莊院以內,由近而遠,自遠而近,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急繞一週,然後大廳廳門,“砰”地一聲,四散震落,許狂夫身形遲滯,腳下有如拖着千斤重鏈,一步一步地自廳內走出,漫天夕陽,將他的身影,長長的印在地上,就在這剎那之間,他似乎老了許多!
鬍子玉面寒如水,眉峰緊皺,心中仍抱萬一的希望,沉聲問道:“裡面可還有人?”
許狂夫緩緩擡目,茫然搖頭,他兩人方纔都不敢細辨地上這些。頭顱的面目,直到此刻,方自硬起心腸,垂目望去。
只見這一片頭顱,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個個面帶驚恐、怨恨之色,鬍子玉獨目一閃,渾身一寒,垂目顫聲道:“欺字頭上,便是襲二弟!”
許狂夫緩緩走前兩步,緩緩走落廳前石階,緩緩走落滿地血泊之中,口中喃喃低語道:
“襲二哥……襲二哥……你……你死得……好慘……”
雙膝一軟,“卟”地跪在地上,仰首道:“胡四哥,你我與裘二哥是多年知交,我……
我們要爲他報仇!”
鬍子五目光凜如冰雪,滿口鋼牙,更是咬得吱吱作響,厲聲道:“裘老二一身卓絕武功,他家中老幼,武功亦都不弱,難道那‘八臂二郎’真有通天本事,但憑一人之力,便能將他一家數十口殺得乾乾淨淨!”
許狂夫長嘆一聲,目光徽一開圍,突地一躍而起,立至“欺”字頭前,凝目半晌,沉聲道:“此事不是楊欽戈所爲!死的亦不止襲二哥一家人。”
鬍子玉雙眉一剔,脫口道:“此話怎講?”
許狂夫顫巍巍伸出手指,往“欺”字左旁一點,沉聲又道:
“裘二哥右側一人,便是‘八臂二郎’楊鐵戈,再下一人,那就是‘長劍飛虹’尉遲平!唉,尉遲兄鬚髮皆白……唉!再下一人,乃是閩中俠盜,‘鬼影子’唐多智……唉,那邊還有‘飛鴻’詹文,‘峻山雙劍’焦氏昆仲,唉,他兄弟兩人,一母雙胞,是同日同時而生,想不到竟同日同時而死……再下面便還有‘五虎斷門刀’的彭天奇,他……”
他每指一人便自矚目長嘆一聲,說到這裡,語聲突頓,擡目道:“彭天奇的成名兵刃,便是刃薄脊厚,山下小店桌上之刀痕,想必便是此人所留,唉!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半年以前,在洞庭之濱,還見到他與焦氏昆仲邀遊於水色煙波之間,想不到今日再見,他們竟已作古!”鬍子玉一直目光凝注,全神傾聽,面色越發陰沉,說道:“這些人我雖不盡相識,但卻知俱是武林中揚名立萬的人物,當今武林之中,是誰有如此毒辣的心腸,兇狠的手段,能將這些人同時殺卻?他爲的又是什麼?先前我還當楊鐵戈乃是主腦之人,如今更是茫無頭緒,只可借只可借……你我來遲一步,致令襲二弟抱恨終生,連兇手是誰,都無法查究!”
拾目望處,廳前檐下,結綵張燈,懸紅掛綠,正是一派富貴榮華的景象,但地上血流遍地,悽慘絕倫,卻又令人不忍卒睹,這“飛鷹”襲逸,少年出生入死,到晚年闖出這一片基業,想不到在自己獨生愛女年方及升,柬邀相知,共慶愛女生辰之際,不但全家上下數十日老幼一齊被人以慘絕人寰的毒辣手段殺死!而且還令得不遠萬里而來的知交良友,也含冤莫白地慘遭毒手!
空山寂寂,暮風中已有寒意,這“飛鷹山莊”之內,是一片紅!血紅!
漫天夕陽彩霞,其紅如血!與地上鮮血相映,就連廳前檐下的扎彩紅燈,似乎也被映得泛出一片鮮紅血色!
鬍子玉、許狂夫默默相對,兩相無言,縱是絕頂智慧、絕大勇氣之人,倘若遇着這般慘絕人寰,離奇詭異,兇殘到了極處的無頭慘案,只怕也只得無言束手,更何況慘死之人又是自己的知交良友。
亦不知過了多久,只覺晚霞漸退,夜色漸濃,鬍子玉長嘆沉聲道:“襲二弟慘死,復仇之任,你我已責無窮貸,但此刻你我先當將這些屍身掩埋……”
語聲未了,突地一聲陰惻側笑之聲,順着夜風傳來,胡、許二人心頭一凜,擰身錯步,方待喝問,卻聽到一個其冷徹骨、幾乎不似發自人類的語聲,一字一字地說道;“好毒的心腸!好狠的手段!”
第一字語聲猶在牆外,語聲未了,一股寒風,夾雜着十數點銀星,已自有如漫天花雨一般,向胡許二人劈面襲來!“銑扇賽諸葛”鬍子玉大喝一聲,隨手一抖,掌中早巴熄滅多時的“七巧人折”奇形鋼筒,划起一片烏光,遮身護面,右掌斜推,呼地一聲,帶起一股掌風,閃電般向外推出,“神鉤鐵掌”許狂夫更是雙掌齊揚,這位以“鐵掌”聞名江湖的武林健者,掌上功力,端的是不同凡響,只見掌風如山,風聲呼呼,那十數點銀星來勢雖急,但不等近身,便已被震出一丈開外!
鬍子玉不等敵蹤現身,便已大喝一聲:“朋友留步!”
肩頭微晃,灰鶴凌空般撲向牆外,這成名多年的武林高手,身手果有過人之處,就只這肩頭微晃之間,手中便已多了一柄通體烏黑、隱泛精光的奇形摺扇。
哪知他身形方自凌空,牆外亦自閃電般掠入一條淡黃人影,一面冷笑道:“誰還走了不成!”
迎面向鬍子玉揀來,人未近身,掌風已至,一雙鐵掌,左擊前胸,有擊下腹,掌至中途,突地掌勢一圈,變掌爲抓,左掌抓向了鬍子玉一招擊來的右腕,右掌五指箕張,卻疾快地點向鬍子工面前“聞香”、“四白”、“地倉”三處大穴!
凌空變招,不但快如閃電,而且招式之奇詭精妙,認穴之穩準狠辣,更足以驚世駭俗。
鬍子玉真氣將竭,眼看避無可避,突地長嘯一聲,左腕一擰,掌中火折鐵筒,斜斜挑起,疾地點向對方右掌關節之處的“曲池”大穴!右掌鐵扇,微一回伸,卻原式不動地向對方肋下點去。
就只這剎那之間,兩人身形凌空,卻已各自換了三招,招招懼是一髮千鈞,險上加險,便連在一旁俯望,無法插手的“神鉤鐵掌”許狂夫,亦自看得心頭顫動,掌心捏出一把冷汗!
三招一換,兩人心頭俱都爲之一驚:“此人好俊的身手!”
身形微擰,斜斜飄落,腳尖方纔點地,便齊地擰身望去,剎那之時,這兩人竟又齊地驚呼一聲:“竟然是你!”
許狂夫目光轉處,只見自牆外掠入之人,長髮披肩,上身黃衫,身軀卻宛如風中之竹,枯瘦無比,只村得那件黃麻長衫,更見肥大,裝束打扮,雖極醜怪,但仔細一看,面容卻極清秀,顧盼之間,目光宛如利剪,許狂夫雖與此人素未謀面,但是江湖傳聞,卻已經聽得極多,此刻一眼之下,便不禁脫口驚呼:“歐陽老怪!”
暮色蒼茫之中,只見這僻居“崑崙”絕頂,脾氣怪到絕頂,武林中人聞名色變、喜怒無常、善惡不定的“歐陽者怪”歐陽獨霸。一聲驚呼之後,突地仰天長笑起來,一面大笑着道:“我當是誰,原來‘賽諸葛’胡老四,一別二十年,故人無恙,真叫老夫高興得很。”
語聲微頓,笑容突地盡斂,面容之上,便再無半分半毫笑意,目光有如厲電般在地上人頭之上一轉,冷冷接道:“除了你胡老四之外,只怕別人再也沒有如此毒辣的手段!”
“鐵扇賽諸葛”鬍子玉自見此人之後,一直凝神卓立,面目冷然,“歐陽老怪”的狂笑冷語,他卻似俱都沒有聽見,直到此刻,方自冷冷一笑道:“除了我胡老四外,只怕還有一人手段也有如此毒辣!”“歐陽老怪”突又仰天長笑道:“不錯,不錯,除了你胡老四外,還有一人,便是我歐陽獨霸!”
他忽而狂笑,忽而頓佐,笑時有如乞丐拾金,怨婦得偶,縱情歡樂,難以描述;笑聲一頓,面目之生冷,又有如厲載玄冰,閻羅鐵面,陰森冷酷,無法形容。
許狂夫全神待敵,凝目旁觀,心中方自暗歎:“這歐陽老怪當真是人如其名,怪到極處!”
卻聽鬍子玉冷笑一聲,又自緩緩說道:“這種慘絕人震之事,若非我胡老四所爲,除了你歐陽老怪以外,想必便再無別人,有此辣手!”“歐陽老怪”聞言似乎微微一愕,目光又自一轉,亦自緩緩說道:“無論此事爲何人所爲,俱與我歐陽獨霸無關,胡老四你大可放心,我既不會代姓襲的來向你尋仇,更無鬧情將此事傳揚,只要你將‘拈花玉手’借我一用,不但我今日拍手便定,而且在一年之後,我必將此物歸還,還有些須好處,報答於你,如若不然,二十年前你我那場沒有打成的架,今日少不得要動動手了!”
鬍子玉本自奇怪,這甚少露面江湖的“歐陽老怪”,怎會到這“飛鷹山莊”中來,是以方自疑心他是此事兇手,行兇之後,潛伏一旁,此刻又來亂人耳目,但是聽了他這一番言語後,心中便已恍然,冷笑道:“原來閣下是爲了‘拈花玉手’,方自來到這幕阜山中的!”
“歐陽老怪”縱聲笑道:“除了‘拈花工手’之外,還有什麼能引得動我歐陽獨霸。”
鬍子玉冷冷道:“你東西要得不錯,地方卻已走錯,你既說此間慘案,非你所爲,念在你身份地位,我也姑且相信,但‘飛鷹山莊’並非你該來之處,九華山中的‘丹桂山莊’,方是你應去之地,話已說完,你要走便請,如若要動動手,打打仗,哼哼!我胡老四雖然不才,也可奉陪!”
語聲一了,獨目一翻,仰天而望,再也不望那“歐陽者怪”一眼,哪知“歐陽老怪”竟又突地仰天長笑起來,大笑着道:“我不但東西未要錯,地方更未走錯!只是你的話卻說得錯了!”
鬍子玉、許狂夫齊地一愕,齊聲脫口道:“怎地錯了?”“歐陽老怪”笑聲未絕,接道:“江湖中,人人俱道那‘拈在玉手’已被公冶老兒所得,八月中秋,還要巴巴地趕去參加什麼‘丹桂飄香,賞月大會’,又有幾人知道,公冶老兒那件‘拈花玉手’,只是欺人之物!”
胡、許二人,面色齊變,卻聽這“歐陽老怪”狂笑着又自接道:“只是公孫老兒雖然騙人,卻還情有可原,只因他這番也是上了別人的當。”
鬍子玉變色問道:“騙他之人,難道便是‘飛鷹’裘逸麼?”“歐陽老怪”極其得意地哈哈笑道:“公冶老兒雖然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花了許多心血,所得的一隻‘拈花五手’,不過只是一件一文不值的廢品,真的卻叫這姓襲的不費歐灰之力,垂手而得,而且得的太太平平,安穩已極,只是……”
他又自得意地狂笑數聲,接道:“這姓襲的騙得過公冶老兒,騙得過天下武林中人,卻騙不過我歐陽獨霸。”
仰天狂笑了數聲,目光突然一轉,閃電般掠向鬍子玉,笑聲又自突頓,語聲自也又變得生冷已極地說道:“只是我歐陽獨霸千慮亦有一失,想不到還有人知道此中秘密,竟先我一步,來到此間,更想不到此人竟是你胡老四!”
滔滔不絕,說到此處,見鬍子玉面上陣陰陣晴,時青時白,獨目怒張,眉峰早已皺做一處,突也縱聲狂笑起來,道:“我明白!我明白了!”
笑聲淒厲,高亢入雲,宛如三峽孩啼,又像是夜半梟鳴。
這突來的厲聲狂笑,使得“歐陽老怪”、“神鉤鐵掌”都不禁爲之一愕,只聽他笑聲漸弱漸徽,終歸寂靜,許狂夫心念默轉,竟也狂笑道:“我也明白了!我也明白了!”“歐陽老怪”雙眉一揚,詫聲道:“胡老四,你明白了什麼?”“鐵肩賽諸葛”鬍子王笑聲頓後,竟自長嘆一聲,緩緩說道:“我明白了此間這慘案之原兇,既不是我鬍子玉,亦不是你歐陽獨霸!”
語聲微頓,不等“歐陽老怪”詫聲相詢,便又自仰天嘆道:“好毒呀好毒!好狠呀好狠!縱然襲逸對你不住,他全家大小數十口與你又有何冤仇?縱然襲逸騙過了你,這些武林豪客與此事又有何關係?!你又何苦將他們刀刀斬盡,個個誅絕!襲二弟呀襲二弟,我鬍子王若不替你報此冤仇,非爲人也!”
說到後來,語聲已自變得慷慨激昂,截金斷鐵!“歐陽老怪”目光一轉,緩緩接口問道:“此人是誰?難道便是那公冶老兒?”
鬍子玉厲聲道:“不錯!這殘忍毒狠的冷血兇手,定然便是那滿口仁義道德的公冶拙!”
微拾掌中鐵扇,向地上那“欺人者死”四宇一指,恨聲又道:“公冶拙雖然自言與世無爭,淡泊名利,但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有誰不知當今兩大河岸、長江南北的黑道綠林人物,大半都是九華‘丹佳山莊’的門下,以他之爲人,知道自己受騙之後,怎肯善罷干休,自便要趕到這‘飛鷹山莊’來尋仇泄恨,離去之時,還擺下這個血宇,藉以揚武示威!”
“歐陽老怪”凝神傾聽,不住額首,突又仰天笑道:“不錯!不錯!人道你胡老四之能,不亞昔年諸葛孔明,今日一見,果然有些道理,如此看來,‘拈花玉手’,想必真的到了公冶老兒手中,八月中秋那‘丹桂飄香賞月大會’,看來少不得我也要去走一遭了!”
語聲方了,黃衫大袖微徽一拂,枯瘦顧長的身軀,便已飄然掠至牆外!
鬍子玉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之中,嘴角徽微泛起一絲冷峭的笑容,俯首沉思半晌,下意識地伸手一摸懷中的“奪命黃蜂”與“駐顏丹”兩件異寶,突地側顧許狂夫道:
“那‘拈花玉手’,隱沒已有多年,此次怎會爲公冶拙所得?經過詳情,你絲毫未曾對我言及,又怎會與襲二弟有關?你亦未盲及,此事其中想必大有溪曉,不知你是否知道?”
許狂夫微一沉吟,道:“自從‘天香仙子’亡故以後,‘駐顏丹’、‘奪命黃烽’、‘拈花玉手’,這三件異寶的下落,人言人殊,誰也不知真相,直到半年以前,江湖中方自有人傳言,‘奪命黃蜂’與‘駐顏丹’,已人‘東川三惡’手中,至於他們得寶的經過,卻仍無人知道。”
語聲微頓,緩緩又道:“而‘三絕先生’公冶拙怎麼得到‘拈花玉手’之事,武林中卻是無人不知!原來‘拈花五手’之所以隱沒多年,竟是落人近年來已逐漸衰微而極少走動江湖的‘長白劍派’當今掌門人‘落英神劍’謝一奇手中!”
鬍子玉雙眉微皺,詫聲問道:“謝一奇得此異寶以後,自然秘而不宣,是以江湖中無人知曉,那‘三絕先生’公冶拙卻又有何神通,能將之據爲已有?”
許狂夫微喟一聲道:“‘長白劍派’近年人材凋零,雖有‘九大劍派’之名,而無‘九大劍源’之實,年前又偏偏遇着三件極爲棘手的困難之事,‘長白劍派’自身無法解決,便想求助於人,但‘長自劍派’久在關外,與‘中原’、‘江南’武林同道,素無交往,縱有一二相知,卻無解此難題之力,是以‘落英神劍’謝一奇只得揚言天下,無論是誰,只要能助‘長自劍源’渡此難關,便以‘拈花玉手’相田,他雖未曾將是何難關說出,但‘拈花玉手’委實太過誘人,是以武林中人聞訊之後,自問稍具身手的,莫不想到長自山去試試運氣。”
他微一歇氣,又遭:“哪知等到這些人趕到關外‘長自山’時,‘落英神劍’卻當衆宣盲,‘長白刨源’所遇難關,已在‘三絕先生’公冶拙相助之下,安然渡過,是以‘拈花玉手’,自也被‘三絕先生’,攜返九華,武林中人乘興而來,至此只得敗興而歸!”
許狂夫說到這,眉峰微皺,又道:“那‘三絕先生’得到此物後,便有‘丹桂飄香賞月大會’之儀,但此物又怎會與襲二哥有關,卻委實令人不解!”
鬍子玉俯首沉吟半晌,突地雙眉一揚,似是心中突有所悟地說道:“那‘落英神劍’謝一奇是否有一師弟,便是昔年人稱‘自鷹’的自沖天?”
許狂夫目光一轉,突地以手擊額,亦自恍然而悟地說道:“是了,是了,這‘白鷹’白沖天,雖自十五年前,侍技驕人,被‘崆峒三劍’,挑去腳筋,以致終生變做廢人以後,便在江湖中銷聲匿跡,但人卻未死,想必便是與師兄‘落英神劍’佐在一處,此次有關‘拈花玉手’之事,他自也知道。”
鬍子玉接口說道:“而這‘白鷹’白沖天,未曾殘廢以前,與襲二弟本是知交,武林中當時還有‘南北雙鷹’之稱,想必近年來他兩人亦有來往,是以此次之事,襲二弟想必早就從自沖天口中知道,只是‘長白刨派’所遇那三件困難之事,非襲二弟力量所能解決,於是襲二弟便找到了武林中素有‘能人’之稱的‘三絕先生’公冶拙,甚至這三件難事,其中有一、二件非得公冶拙出手便不能解決亦未可知,公冶拙聞及‘拈花玉手’,自也樂於相助,哪知成功之後,襲二弟與自沖天計議之下,卻以廢品相贈,等到‘三絕先生’發現真相,自然不肯善罷甘休了!”
語聲微頓,長嘆千聲,又道:“但襲二弟呀褒二弟。你難道不知道‘匹夫無罪,懷壁其罪’,這句話,你若得不到‘拈花五手’,你我兄弟今日豈非正在把臂觀晤,持杯敘闊,而此刻幽明異途,你老哥哥再想見你一面,都不能夠了!”
語聲蒼涼,言之側然。
許狂夫見他方纔分析事理,有如親眼目睹一般,不禁大爲歎服,等到鬍子玉感慨發完,便忍不住一挑拇指,脫口讚道:“胡四哥你方纔推論的一番事理,當真不遜於諸葛神算,依小弟所見,此事縱然不盡如此,但也絕不會相去太遠!只是……”
他語聲頓處,突也長嘆一聲,接道:“想不到事情演變,竟然複雜至此,看來這次除了‘歐陽老怪’之外,或許還有不少異人高手,要來參與此事,胡四哥想得那‘拈花玉手”,只怕已無你我先前料想的那般容易了!”
鬍子五微微一笑,緩緩擡首,仰視無盡蒼彎,沉聲說道:“賢弟你又錯了!”
語聲一頓,笑着轉口說道:“你我襲二弟相交一場,好歹也不能令他的屍體身首異處,暴于山風烈日之下,掩埋之後,卻要在八月中秋以前趕到九華山去,只要無什麼變化,那‘拈花玉手’,八成已是我囊中之物了!”
許狂夫見他將這件本已極爲困難、此刻更加難上十倍之事,竟說得如此容易;彷彿一到九華山的“丹桂山莊”,“拈花玉手”,便可垂手而得,雖然滿心狐疑,也不便相詢。
兩人尋得“飛鷹”裘逸的屍身,將之與頭顱並在一處,與其他的頭顱屍身一齊掩埋之後,已是第二日清晨時分,這其間他兩人似又覺得有些異處,便是這些屍身頭顱之中,似無一人的年齡、裝束,與“飛鷹”襲逸的愛女符合,但他兩人心中各各有事,誰也沒有將這件並無重大關係之事,放在心上!
約莫一月以後,朝陽方升,萬道金芒,映得十里江流,幻做一片金黃。
一條烏篷江船,放掉東來,將至大通,艙中突地傳出微帶蒼老沉鬱的清朗口音,曼聲吟道:“點點風帆點點鴉,風帆點點點天涯;大江一瀉三千里,翻出雲間九朵花!”
詩聲易畏之中,一個灰袍砂目贓足的老人“鐵肩賽諸葛”鬍子玉,緩步自艙中走出,卓立船頭,回首笑道:“此刻朝暈初起,江上九華,正是千古絕景,賢弟你該暫放心頭事,出來隨我一賞這自古騷人墨客吟詠不絕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