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白山下,霧氣氤氳。
陸鈺真躺在白紙鑄就的長椅之上,背後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俯下身來替他按摩,長髮披散垂落,如柳葉拂面,一雙雪白手掌揉捏肩頭,輕攏慢捻。
不遠處,還有一位女子端坐,正以素手調琴,奏出悠揚琴聲。
這一幕宛如仙境。
“道主大人,力度正好麼?”
池五柔聲開口。
“再重些。”
陸鈺真頓了頓,露出愜意的笑容,道:“按摩這件事……還得是五姑娘。”
不過下一刻。
這副和諧畫面,便被破壞,一道沉雷聲音,攪碎清寧。
“道主大人——”
鏡三的身影出現在霧氣盡頭,他的聲音迴盪在整座山腳:“那位‘訪客’來了。”
“來得這般快?”
池五並未停下手中動作,語氣多了些怨念:“真會挑時候……我和六妹這纔剛剛開始。”
鏡三有些不知所措了,只得苦笑一聲。
“莫惱,莫惱。”
陸鈺真伸出手掌,輕輕拍了拍肩頭素手,回頭望向遠處撫琴止聲的另外一位女子,笑着說道:“近來確是多事之秋……在此稍稍等我片刻。”
“道主上次說這話……”
池五幽幽地說:“可是讓我們等了快半年。”
上一次,也是這樣。
道主匆匆離去,只留下一句“等我片刻”,而後便是數個月音訊全無……再回來,便帶回了楚蔓,以及那個令人喜歡不起來的“道九”。
陸鈺真只是笑了笑。
他站起身子,寵溺地摸了摸池五腦袋。
白紙飛散。
再度凝聚身形,便已在純白山界入口位置。
陸鈺真揹負雙手,臉上依舊掛着那副萬年不變的笑意,只是眼神內的意味卻是變了許多。
他看池五,看鏡三,看純白山中的“衆人”,眼神深處帶着憐惜,疼愛。
而看眼前的訪客煙邪。
那帶着笑意的眸中,卻是散着淡漠。
兩根百丈雪白石柱聳立,形成一座巍峨界門,界門之下,漫天白紙凝出陸鈺真的紙道人身形,另外一邊則是截然相反的漆黑色彩,當煙邪神念所凝的墨線抵達終點,大團陰翳浮出地面,潑灑墨漬。
煙邪肩披的那件黑羽大氅,與白紙一同翻飛,他杵着柺杖,語氣生硬冷冽:“今日純白山界發生的事情,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陸鈺真只是笑笑。
“紙人道耳目遍佈南疆,想必大褚那邊最新出爐的消息,你也聽到了……”
煙邪忍着怒意開口:“因爲你手底下的寶器私鬥,導致‘紙人術’被謝真看穿,蕩魔現在最少要推遲三日!”
“的確聽說了,何必如此憤怒?”
陸鈺真聳了聳肩,露出一副“我也不想這樣”的遺憾神情。
但煙邪能看出來。
陸鈺真其實並不在意。
“這件事,不能拖。”
煙邪深吸一口氣,道:“三日之後,大褚如若當真派出第二位陽神抵境,純白山該如何自處?”
“聽起來怪嚇人嘞……”
“萬一那位秦祖親至,的確很難辦啊……”
陸鈺真摩挲下巴,想了片刻:“要不咱不打了?”
煙邪被這句話噎住。
陸鈺真故意笑眯眯說道:“到時候,正好帶着麾下這些破銅爛鐵班師回朝,這純白山留給你們。大勝而歸,豈不美哉?”
“……你!”
煙邪額頭浮現黑線,沒好氣道:“皇城那邊已經準備就緒,南疆這一戰必須足夠慘烈……你若真敢如此,大真人定饒不了你!”
“好啦好啦,逗你玩的。”
陸鈺真收斂笑意,目光放遠,輕聲說道:“別擔心,這個變數,算不得什麼,一切皆在計劃中。”
煙邪微微皺眉。
今日的變數,是陸鈺真故意所爲?
他有些不太明白。
“如果你想知道原因的話……不妨再等一等。”
陸鈺真聲音低幽:“那人就快來了。”
煙邪已經覺察到了氣氛微妙。
純白山界柱範圍,被強大神念籠罩,圓融如意,自成一界。
此刻白紙紛飛起舞。
陸鈺真站在界柱之下,雙手攏袖,神色鄭重,彷彿在等待着什麼客人。
今夜。
他傳出訊令,告訴巡守山門的“鏡三”,“墨四”,“象八”,有訪客要來。
但其實真正讓陸鈺真捧袖等待的貴客。並不是煙邪。
“……來了。”
陸鈺真微微挑眉,界柱結界被一縷金燦光華撕破,璀璨耀眼的華光頓時讓整座界柱山門大放異彩。
黑與白都在此刻黯淡。
龍吟之聲響起。
煙邪回過頭,神色有些震驚……只見八匹龍馬從華光縫隙之中踏蹄而出,拽拉着一輛通體金燦的輦車,流光溢彩迭加垂落,形成一道道華蓋,這盛大巍峨的出行氣勢,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生長出金燦龍鱗,品相如此端正的龍馬。
煙邪只在大褚皇城之中看到過……
此時此刻,輦車主人的身份,此刻已經呼之欲出。
籠罩界門的金燦華光徐徐收斂,最終盡數落在輦車之上,形成天然結界。
一道瘦削端莊的身影,坐在輦車之中,只見身形,不見面容。
即便如此。
依舊能夠感受到輦車主人的年輕與銳氣,那股勢不可擋的威嚴,幾乎要潑灑而出。
煙邪深吸一口氣,雙手按壓柺杖,勉強在金色輦車的威壓之下穩住身形。
他盯着輦車看了片刻,又看了看輦車之後逐漸癒合的空間裂縫。
煙邪覺得荒唐至極。
這等身份的人物,竟敢一人出行,來純白山這種地方,並且沒有攜帶任何護道者!
金光斂去。
龍馬嘶鳴也漸漸停歇。
整座純白山界門,雖被金光所籠,但卻散發着淡淡的冰冷之意。
“……”
輦車上的“年輕大人物”自始至終沒有言語。他緩緩挪首,目光從煙邪身上挪走,望向了陸鈺真。
整個世界,一片靜默。
但有些時候,即便沒有言語,也能讓人感受到不滿。
這道目光的意思十分明顯了。
今夜山門,怎會多上一個人?
到底是什麼人,有資格參加這場會面?
“莫惱,莫惱——”
“容我來介紹一下!”
與輦車主人對視一眼之後,陸鈺真快步上前,一把攬過煙邪,兩人熟絡地彷彿相交多年的摯友。
陸道主笑着開口:“這位……便是大褚即將接替言辛,成爲下一任‘國師’的男人。”
“……哦?”
輦車那邊終於有了聲音。
輦車主人有些訝異地笑了一聲,隨後他認真審視着煙邪,那張被金光籠罩的年輕面容,隱約能夠感受到些許玩味之意。
誰人不知,大褚書樓的當今主人乃是陳鏡玄?
尤其是青州平亂之後。
陳鏡玄重創蝕日大澤諜網,擊殺遊海王,立下大功。
如果沒有記錯。
要不了幾日,就該是大褚王朝國師更替的日子了。
天下人都說下任國師是陳鏡玄。
但陸鈺真卻不這麼說。
“有意思。”
輦車主人看着煙邪。
他已經認出了眼前人的身份。被長生齋逐出師門的叛徒……名氣不小,但名聲很差。
一些零碎的片段,以及被人忽視的信息,在腦海之中拼湊重組。
他隱約明白了陸鈺真這麼說的原因。
“恭喜你啊……”
輦車主人伸出手,溫聲而有力地祝賀,彷彿契定了事實:“未來的大褚國師。”
“……”
煙邪神色古怪地看着陸鈺真。
今夜的會面,怎麼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他猶豫了一下,緩緩伸出手,準備與輦車主人相握。
但還未觸碰。
輦車主人便收回了手掌。
“你我身份都很敏感,不必勉強,有些事情,心知即可……”
輦車主人笑了笑,道:“既然在這裡碰面,希望接下來我們可以成爲朋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