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徐勳早早加官進爵,但班師獻俘卻還是得等到主帥保國公朱暉班師回京。不同於上次和苗逵搭檔一口氣保舉了兩萬餘人的軍功,這一次朱暉貨真價實是灰溜溜的,人不過是從宣府到萬全右衛城打了個轉,連韃子都沒看到影子,這軍功就全都被徐勳帶着幾個人搶了個精光,而且可以說是半點都分潤不到他頭上。不但如此,他家裡的兒子還捅出了一樁直達天聽的官司。於是,強打精神把獻俘之類的事情全都做完了,他立時閉門在家生悶氣。
小皇帝都已經下令清理天下刑獄了,他這當口要是上躥下跳活絡,不更顯得理虧?還不如好好在家裡呆着看看風向再說。所以,哪怕是幾位閣老和部院大員多有暗示,他卻一概不理會,家裡人都放了出去留意各家動靜,尤其是徐勳那兒。
這一天上午,在水榭中休養的朱暉就等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他幾乎蹭地從位子上站了起來,再三確定道:“你真的看準了,那是皇上?”
“小的肯定沒看錯,小的在興安伯府門前蹲了好幾天了,曾經見過宮裡的張公公,這回是他跟了一個年輕公子來的,後頭還有幾位顯然是宮中貴人模樣的陪着,再加上那做派,必定是皇上無疑。因怕人發現,小的只敢遠遠站着,只聽那位張公公對的皇上說,今天錢寧納妾,正好去湊個熱鬧喝杯喜酒,只可惜他那房子狹窄了些,小的這纔回來給老爺報信。”
“你下去吧!”
朱暉擺擺手吩咐那小廝退下,面色一時有些陰晴不定。他確實是把徐勳恨得牙癢癢的,可真要說報復,他一個空頭勳貴,那些文官看中的是他曾經在京營和十二團營多年的人脈,看中的是他手中掌過軍權,指不定還要挑着他去和徐勳這小輩去鬥,他怎能讓他們遂了心願?而且,今天皇帝能夠因爲徐勳,而對那個纔剛升官的錢寧刮目相看,甚至還去親自參加他的納妾之禮,這說明什麼?
公卿貴戚一旦沒了聖眷,那比那些得罪了皇帝的文官還要可怕。那些文官好歹頂了一個清正剛直的名聲,在士林之中被豎爲典範,可他要是沒聖眷就完了,這子孫全都要靠邊站!
想到這裡,他立時一咬牙喝道:“來人,更衣!”
倘若徐勳知道朱暉竟然把朱厚照要去看錢寧納妾的事情歸到自己頭上,他一定會大呼冤枉。這一樁姻緣是在沙城結下的,郎有情妾有意,他自然就允了錢寧,本打算錢寧升官之後操辦此事的時候,他去喝一杯喜酒送一份賀禮,算是給此番建下大功的錢寧一個大面子,這就夠了,可誰料到張永竟直接把朱厚照給三言兩語說動了過來。此時此刻,見朱厚照一馬當先興高采烈,他忍不住斜睨了張永一眼。
“老張,你這剛升了御馬監太監,也不稍微低調些!”
“有什麼好低調的,你好容易設計把閔珪拉了下馬,越是這時候就越得給你做面子。”張永嘿然一笑,見前後左右都知機得隔開幾步距離,他便策馬往徐勳靠近了幾步,又低聲說道,“你知道老劉今天爲何沒跟來?他派人去接家裡的親戚,現如今有兩個侄兒來了。皇上說要見見他那兩個侄兒,他緊趕着去找人教導他們禮儀,今天這纔沒顧得上出來。他是有親戚,可你家裡那些親戚你信得過?錢寧是你這一回一手提拔上來的典型,給足面子做足派頭,還愁他將來不對你忠心耿耿?”
徐勳被張永這連珠炮似的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想想自己是蝨子多了不怕癢,確實也不在乎那些御史彈劾帶着皇帝出來胡混,於是不得不點了點頭。然而,這還確實真的是他頭一次去錢寧家裡,在走了兩回冤枉路之後,他終於帶着朱厚照一行人拐進了那條不怎麼寬敞的衚衕。就在這時候,前方突然有人影逃也似地從裡頭跑了出來,一面回頭看,一面還叫嚷着什麼。跟着朱厚照的那幾個護衛經歷了上一回的事,此刻無不是如臨大敵,可徐勳一眼就認出了那樣貌滑稽的人,頓時笑着策馬前行了幾步。
“錢寧,你這是什麼樣子?”
“啊,大人!”
披散着一身大紅衣袍的正是錢寧,不但如此,他頭上還戴着一頂不倫不類的新郎冠,面上不知道被哪個不着調的人塗得紅一塊粉一塊。聽到徐勳呵斥,原本就有些狼狽的他連忙肅立行禮,可頂着這樣兒實在是嚴肅不起來,只能哭喪着臉說道:“回稟大人的話,都是馬橋和其他那些小兔崽子搗的鬼,硬是說這大好日子不能只擺幾桌酒算完,結果把卑職打扮成了這樣子……”
“這樣子怎麼了,我看這樣子很好啊!”
錢寧突然聽到後頭傳來了這麼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一愣之下就擡起了頭,待到認出那人來,他的嘴巴一下子張得老大,幾乎能塞進一顆雞蛋去。老半晌,他才慌慌張張撩起了袍子,待要下跪的時候,卻吃徐勳一個眼神止住了。饒是如此,他仍然結結巴巴地說道:“皇……皇公子,您怎麼來了?”
“你這回是英雄配美人,我當然要來看個熱鬧!”朱厚照用馬鞭在手裡敲了兩下,笑吟吟地說道,“好了好了,別堵在這兒,回去報個信,讓他們全都管好一張嘴,不許見着我就亂成一團。還有,不許告訴你家婆娘小子,還有那個你要娶的美人!”
眼見錢寧連聲答應後就轉身要跑,徐勳立刻叫住了他,又跳下了馬來,笑着說道:“別忙,我和你一塊過去!那些個小子向來就愛鬧愛玩,你這樣過去他們興許還以爲你是玩笑,鎮不住他們!”
“是是是,大人和我一塊去就最好了!”
錢寧一面答應一面小心翼翼陪着徐勳往自家門口走。這時候,徐勳方纔沉聲問起到底是怎麼回事,錢寧自然不敢隱瞞,那臉色竟是比哭還難看:“大人,卑職家裡婆娘也不知道是聽了誰攛掇,突然在那撒起了潑,還拿着掃帚趕了卑職出來,渾不顧裡頭都是咱們府軍前衛上上下下的軍官。卑職這是怕您來,打算去請岳父來治治她,誰知道不但您來了,而且……”
“而且皇上也來了?”徐勳沒好氣地衝着錢寧哼了一聲,“這要不是我自告奮勇跟着你進來一趟,待會皇上進去,指不定鬧出什麼事!就憑你這家宅還沒管好的德行,那會兒在沙城也好意思和我提要納妾?你就不怕納了這何彩蓮,你家裡雞犬不寧!”
“卑職怎麼知道家裡婆娘這般彪悍,英雄美人,原本就是佳話……”
見錢寧這心虛的樣子,徐勳又好氣又好笑,眼看錢家門到了,他便推了錢寧一把示意他上前。果然,錢寧那頂着個新郎冠的頭在門口只一露,裡頭就丟出了一樣什麼東西來,隨即咣噹一聲砸在對面牆壁上摔了個粉碎。徐勳正慶幸自己沒有貿然走在前頭,就只見錢寧呆呆地往背後那砸碎的瓷器瞧了一眼,旋即突然氣急敗壞地衝進了院子。
“你這是幹什麼,家裡總共就這麼一件宣德窯的好東西,你要砸怎麼不把自個給砸了!”
“宣德窯怎麼了,反正平白是別人享受,我這黃臉婆算什麼!”
聽到裡頭那毫不留情的喝罵,緊跟着就鬧得更不像樣子了,徐勳終於忍不住在肚子裡嘆了一口氣,旋即跨過門檻進了門。眼見那邊廂院子裡錢寧和一個婦人正扭在一塊,而旁邊則是好些個嘻嘻哈哈唯恐天下不亂的軍官,他不由得重重咳嗽了一聲。下一刻,隨着好幾個腦袋別過頭來望了一眼,彷彿是傳染似的,一時間四下裡寂靜無聲,就連錢寧的婆娘也閉嘴了。
“大好的日子,這是鬧得哪一齣?”
徐勳慢悠悠地走上前去,見剛剛還在起鬨看熱鬧的年輕軍官們呼啦啦全都散到了一邊,一個個站得猶如平日站軍姿似的挺拔筆直,他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徑直來到了錢寧妻子的面前。見她不到三十的光景,眉眼雖然還能看出幾分少女時的風情來,可臉上已經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歲月風霜,腰肢也已經明顯露出了發福的前兆,再加上這會兒披頭散髮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像是市井潑婦。而在她身後,一個七八歲的小子正探出腦袋來好奇地看他,虎頭虎腦的煞是可愛。
“錢寧,這便是你家夫人和兒子了?”
事到如今,錢寧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可當着徐勳的面卻不得不尷尬地點頭,又衝着那女人道:“還不快行禮,這就是平北伯!”
“啊!”
錢寧的娘子潘氏立時恍然回神,慌忙道了個深深的萬福,可這膝蓋才彎下去,她便被徐勳一把攙扶了起來。她在底層廝混了好些年,對於男女授受不親這些規矩看得自然不甚重,可想想剛剛自己那樣子給這位地位尊貴而又俊秀的少年新貴看去了,總覺得臊得慌。可接下來徐勳出口的一句話,卻讓她一下子愣在了那兒。
“都要封三品誥命淑人了,怎麼在這大好日子裡和錢寧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