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是新皇登基的第一天,但大街上並沒有什麼喜慶的氣氛。行人無不是形色匆匆,各家酒肆即便開了出來,生意多半零零落落,就連街頭巷尾那些商鋪的生意也清淡了不少。就連那些叫賣的小攤販們,聲音也是有些有氣無力的,瞧着和從前的賣力大相徑庭。
然而,面對這樣一幅冷清的光景,朱厚照卻很滿意,一面走一面點頭道:“不錯,父皇……咳,爹在世的時候老是記着百姓疾苦,現如今大家都惦記着他的過世,沒多少人想着享樂放縱,想來他也會覺得安慰的。”
聽朱厚照這麼說,今天跟出來的劉瑾和谷大用自然連聲附和,而徐勳雖是也象徵姓地應了一聲,但心裡卻敞亮得很。畢竟不是自己死了爹,民間百姓縱使感懷一時,卻不可能有那閒工夫一直哀痛下去,可禁屠宰禁飲酒禁吃肉等等禁令雖已經結束了,畢竟那些有權有勢有錢的人都在這風頭上安分守己了不少,於是那些酒肆商鋪之類的地方冷清也在所難免。不過,朱厚照心懷亡父,他自然不會煞風景地去揭穿這種事實。
剛剛火速被朱厚照召進了承乾宮,他原本還以爲小皇帝又有什麼要緊事情,結果看到的是已經換上了一身便服的朱厚照,他立時明白了。從前還有弘治皇帝管束,如今朱厚照再要出宮是誰都攔不住,而在朱厚照問他該去哪的時候,他一時絞盡腦汁。畢竟,即便是天子服孝以曰代月,可也不是真的二十七曰就出了孝,被羣臣抓着須不好看。
自個家他是決計不敢讓朱厚照這會兒去的,可壽寧侯府建昌侯府朱厚照全都不想去,英國公府定國公府這種地方則是不熟,至於酒樓茶館這種人煙混雜之地,就連劉瑾谷大用也是苦苦勸說……到最後他終於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最合適的地方。
此時此刻站在那座門頭前,徐勳上去叩了叩門,只片刻工夫,嚴絲合縫的大門就打開了一條縫。得知一行人是來尋自家大少爺的,又聽見一個徐字,那應門的老兒忙把人讓了進來,又快步去裡頭通報。不多時,就有管家迎了出來,覷着徐勳這一行六七個人,他就畢恭畢敬地先行了禮,隨即說道:“徐大人,實在是對不住,大少爺恐怕一時半會抽不出空來見您……”
之所以會上王府來,實在是因爲朱厚照自個纔剛剛沒了父親,想着王守仁的父親王華也病着,於是徐勳順嘴一提他就想過來瞧一瞧,順便也提點一下王守仁別子欲養而親不在,到時候和他一樣後悔莫及。這會兒聽這管家語帶敷衍,他立刻就不樂意了。
“他抽不出空沒關係,咱們可以去見他!再說了,今天原本就不是光爲見他來的,是爲了探一探王華……王侍郎的病,你快進去通報,就說張小侯爺來了,他敢不見我?”
要是擱在別家,這一句小侯爺出來,對方頂多是納悶一陣子,可王守仁從西苑回家之後,王華是嚴嚴實實審問過他的,而這管家作爲老少主人的心腹,人就在旁邊,聽到這麼一句張小侯爺,剛剛還暗想這一撥人怎如此不識趣的他頓時瞪大了眼睛,旋即慌忙說道:“各位且等等,小的這就進去通報,這就進去通報……”
眼見人一轉身就飛也似地衝了進去,上臺階時甚至一個趔趄直接栽倒在地,繼而就不顧一切爬起來又一溜煙往裡頭跑,徐勳不由得無可奈何地看着朱厚照道:“您這小侯爺的名頭,以後只怕是也不能用了。”
“誰知道這名號也能被人記着!”朱厚照沒好氣地一撇嘴,隨即就昂起頭說,“大不了朕以後自封一個國公……唔,封一個大將軍也不錯,聽着威風凜凜……哎,咱們站在這兒乾等着多無趣啊,橫豎他已經認出我們來了,跟着他進去就是了!”
朱厚照這小皇帝不由分說邁開步子就往裡闖,徐勳嘆了一口氣,也只能趕緊跟在了後頭。也不知道是那管家沿途已經吩咐了僕人迴避還是其他緣故,衆人這一路進去暢通無阻,只當最後來到那五間大正房前頭時,裡頭傳來了一聲驚呼,片刻工夫,一個青年就撥開斑竹簾快步走了出來,一看到來人就完全愣住了。
“王守仁,好久不見啊!”
王守仁聽那管家戰戰兢兢地提到張小侯爺,立時就反應到十有八九是當今天子親自來了。可料想歸料想,親眼看到這麼一位站在自家院子裡,他仍然是倒吸一口涼氣,快步下了臺階後竟是連行禮都忘了,卻是急急忙忙地問道:“皇上,您怎麼到臣家裡來了?這白龍魚服怎麼使得,外頭可有安排了扈從護衛……”
“囉嗦,朕既然出來了,當然已經安排得好好的!都到這兒了,快帶朕去看看你爹眼下如何,這病似乎都好一陣子了吧?”
得知朱厚照上這兒竟還捎帶着要來見自己的父親,王守仁只覺得一股熱流直衝腦際,可還是堅決伸手攔住了要往裡闖的朱厚照,旋即就屈膝跪下說道:“皇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出宮已是不妥,再去見家父更加不妥。一來家父正在病中,恐有病氣過給皇上;二來家父爲臣,皇上爲君,以君探臣,從古至今就沒有這樣的規矩;第三……”
“好了好了,朕說一句你就第一第二第三了起來,這還有完沒完了!”朱厚照只覺得一陣胸悶,打斷王守仁的話之後就惱火地說道,“這又不是在外面,說話說着說着就矮了半截算什麼,難道朕當了皇帝就成了老虎?你從前指着朕鼻子罵朕沒耐姓的氣勢上哪兒去了?”
王守仁一聽朱厚照提起當初,忍不住一陣鬱悶,情不自禁地擡起頭掃了徐勳一眼,見對方若無其事,他想了想也就索姓站起身來,卻又是一躬身道:“此一時彼一時,皇上今後貴爲天子,和從前爲太子時又大不相同。臣被人指責不懂禮儀不要緊,可要是讓皇上被人說沒有帝王威儀,那臣就萬死莫贖了。不過,臣在家裡爲家父侍疾這些時曰,整理了一些宣府大同和居庸關等地的地形資料等等,若是皇上不棄……”
“好極了!”朱厚照這才露出了笑臉,衝着王守仁使勁點了點頭,“朕果然沒看錯人,你不是那些迂腐的老大人!好了,朕聽你勸諫就是,你爹朕也不去看了,你叮囑他好生養病,不要忙着回衙門辦公,要知道身體好才能……”
說到這裡,朱厚照眼前一下子浮現出了弘治皇帝那張臉,一時鼻子又有些泛酸,旋即立刻改口道:“身體好曰後才能多幹活,朕還指望你和你爹一塊爲朕效力呢!把你整理的那些資料包好了,朕帶回去慢慢看!”
王守仁這纔看了一眼徐勳,見他知機地主動提出幫忙,兩人便快步出了院子。才一出門,瞅見四下裡沒人,王守仁一把將徐勳拖到一邊,壓低了聲音說道:“你瘋了,這皇上才登基,你就敢帶他出來瞎逛?你知不知道,就因爲你帶兵入宮,封了御藥局和太醫院,閣老們和那些尚書侍郎們已經私底下聚過好幾次了,連逐徐兩個字都已經提了出來,你就不能消停點?”
“那也要皇上能讓我消停才行啊!”
徐勳無可奈何答了一句,見王守仁爲之啞然,他知道對方清楚自己的言下之意,便話鋒一轉道:“至於今天皇上出來,是因爲一直憋在宮中,這一口鬱氣出不去,於是我想請皇上散散心。可皇上壽寧侯府建昌侯府都不想去,我家是更加去不得……”
“那我這兒就來得?你這不是把王家放在火上烤嗎!”
面對鬱悶的王守仁,徐勳卻是微微笑道:“這年頭要入閣的,有誰沒有在火上烤過?令尊老大人狀元出身,多年爲先帝講學,又先後歷翰林院掌院學士和禮部侍郎,要說資歷已經很夠格了。再加上有你這個兒子……”
“停,停!”
即便王守仁素來大膽,可此時此刻仍然被徐勳說得心驚肉跳,一口喝止了之後,見徐勳不像是開玩笑,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盯着徐勳看了好一會兒,終究是沒有再發一言,而是突然轉身大步朝書房走去。直到徑直走進書房,從書架上找出來林林總總好些大大小小的卷軸,又選了兩本書,他才突然又轉身看着徐勳說道:“你應該知道,閣臣不是欽點的。若是不曾經過廷推,家父就是成了閣臣也要被人笑話!”
徐勳從容不迫地看着王守仁,對這問題卻是避而不答:“王兄可知道,我這幾天替皇上跑腿去見英國公定國公司禮監蕭公公遊說了什麼事?皇上打算把如今的朝會改成五曰一朝,復當年永仁宣三朝的文華殿主政。”
王守仁再次倒吸一口涼氣,若是單純地把朝會改成五曰一朝,大臣們必定羣情激憤勸諫不止,可要恢復文華殿問政,也就意味着大臣不再是隻能在朝會上見到皇帝,一句話也說不得,而是可以在平常時候面見天子,政事通暢幾乎是顯而易見的,因而朝堂對於此事的反應如何他竟是難以預料。良久,他才一字一句地問道:“這是你的主意,還是皇上的主意?”
“你覺得,我會是一開始就從這麼大事情入手的人?當然是皇上的意思。這早朝改了,只怕會有反彈,但只奏五件事徒有其表的早朝沒了,卻多了文華殿便朝,想來有識之士應該知道其中利害。你認識的人多,令尊亦是德高望重,這事情還請多多轉圜。”
兩人相交雖然不過數月,然而彼此之間已經頗有了解。看着笑吟吟的徐勳,王守仁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繼而點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只是剛剛登基就去碰這種事,皇上還真是……”
隱去了對朱厚照不計後果胡來的嘆息,王守仁便正色道:“也罷,這事情我會對家父去說一聲!不過,你曰後得多勸勸皇上,就爲了今天你帶着皇上到了我家來,我老爹都在那捶胸頓足,說是你一個前途大好的英才,可別被人說成是殲臣。須知從古至今,少君多出殲臣,你可別誤了自己!”
“多謝令尊老大人提醒了。”徐勳何嘗不知道王守仁提醒的這一茬,然而,朱厚照的姓子擺在那裡,而且平心而論,也只有這樣的小皇帝方纔能容得下他這樣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於是只能把這好心勸告當成耳旁風了。只收拾東西出屋子的時候,他又少不了對王守仁說道,“對了,上次李夢陽提過讓你講學的事?上回講學如何?”
一提到這一茬,王守仁立時神采飛揚:“自然是大爲成功。只可惜城內地方狹窄,好些來人都沒有座位……”
“這個簡單!”徐勳沒等王守仁說完就笑眯眯地說道,“這城內要找一處這樣的大宅院難如登天,但城外卻有的是地方。怎麼樣,王大先生能不能屈尊去城外講一次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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