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皇帝叫表哥的滋味,徐勳很快就體會到了。即便是一表三千里,但即便是張宗說這樣的正經皇親國戚,在背地裡炫耀似的叫小皇帝一聲表弟沒問題,當面想讓朱厚照叫他一聲表哥,那簡直是癡心妄想。於是,當這一天大清早船在天津停泊一夜,即將啓程的時候,朱厚照帶着幾個隨從匆匆趕來上船,那一聲結結巴巴的表哥一叫,張永和谷大用險些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緊跟着四隻眼睛全都死死盯着徐勳。
後頭三條船得知是徐勳媳婦的表弟想要搭個順風船風風光光回南京,又在船頭遠遠望見那個一臉都是青春痘的少年,再加上依稀又聽說人結結巴巴,無論劉瑾也好,馬永成魏彬羅祥也罷,誰都沒想到小皇帝的頭上,這就算過了明路。
可啓程之前,岸上卻是突然趕來了一行人,倒是京城那邊皇帝急令給徐勳。即便劉瑾很想去聽聽究竟說怎麼回事,可看着來人徑直上了徐勳這條船,他也就只能放下了狐疑,只能心裡頭暗罵而已。
而徐勳看清楚來人,一時忍不住愣了一愣。而慧通肅然向徐勳和谷大用張永分別行禮之後,目光卻是四下裡一轉,見除了徐勳身側舷窗邊一個青春痘少年以及自己認得的阿寶之外,屋子裡再無別人,他便雙手呈上一份東西道:“平北侯,卑職奉太后和皇后懿旨,送一封親筆書信給平北侯。請閱後立時給個回覆,卑職好直接帶回去。”
只瞧太后和皇后居然將他召到瓊華島上去說話。他就已經隱隱之中有了猜測,小皇帝約摸是跟着徐勳等人一塊出京了。倘若事情真的如此。這會兒那位小祖宗人呢?
聽見是母親和媳婦一塊送了書信過來,朱厚照不禁縮了縮腦袋,儘量讓慧通別看見自己。然而,當信到了徐勳手上,趁着谷大用替他吸引了慧通的注意力那當口,他少不得快步走到徐勳身側。踮起腳尖湊過去一目十行把內容全都看完了,隨即忍不住齜牙咧嘴了起來。
張太后那信根本就不是給徐勳看的,而是直接寫給他的,劈頭蓋臉把他臭罵了一頓。讓他趕緊收拾回京,直到最後方纔極其勉強地說就算去,也他別玩太久,早去早回諸如此類云云。而周七娘的信則是更簡單直接,一句莫失人望,莫使人有機可趁,就讓他不由自主撇了撇嘴,想起周七娘沒事就喜歡教訓自己的往事來。等到瞥見慧通有回頭的跡象,他才慌忙往舷窗邊退去,又心虛似的直瞅着外頭。做出一幅認認真真看風景的規矩樣子來。
而徐勳看完了信,又察覺到朱厚照已經退回原位了,便拿着信到了一旁的桌子旁邊,吩咐阿寶磨墨後,他便一邊思忖一邊小心翼翼地回覆了起來。替朱厚照這小皇帝謝罪自然是免不了的,除此之外便是沿途的兵力護持,以及南京那邊策應的陳祿以及魏國公徐俌,以及守備鄭強和前守備傅容。至於纔剛被他和劉瑾用陰招趕了走的丘聚,則是提都沒提。末了。他想起信上張太后和周七娘提到的已經請了蕭敬復出,已經埋好這一步棋的他輕輕舒了一口氣,少不得又添了兩句。
“蕭公公年邁,司禮監乏人,可於內書堂擇優充實司禮監行走。今天子在外,望二聖嚴宮禁,以防心懷叵測之徒走漏風聲。”
只要司禮監換上一批新人,而且劉瑾在宮中那些黨羽和外頭的劉宇曹元等人不能順利聯繫,那麼這些人要藉此生事就難了,張彩更能趁虛而入。當然,錢寧那等聰明人,只怕是瞞不住太久,他只是打個時間差!
慧通帶着徐勳的信匆匆迴轉,緊跟着船從天津啓程,原本還捏着一把汗,生怕張太后非得把自己硬拽回去的朱厚照終於鬆了一口大氣。當然,慧通沒有把他給認出來,這對於他來說無疑是更大的鼓舞。只有徐勳知道今次之行究竟有些什麼樣的風險,少不得給小皇帝兜頭澆了一盆涼水。
“鍾輝畢竟和你不熟,再加上被老谷拿話引開,否則未必不會察覺到什麼。可老劉他們那一關要過去,那恐怕是比登天還難。我醜話可說在前頭,到時候穿幫的話,你恐怕就真得打道回府了。”
這你你我我的說話方式,朱厚照也就是當初在周七娘身上體會過一回,可現如今聽着親切不假,可徐勳就差沒明說他肯定瞞不過劉瑾幾個,小皇帝頓時有些惱了。請將不如激將,接下來直到臨清的這一程路上,他一直都窩在艙房中半步沒出來過,直到傍晚船泊臨清,聽說提督山東等處鈔關太監杜錦來拜見徐勳,他這才現了身。
去年在關鍵時刻通風報信,杜錦卻是沒受李榮黯然退休的連累,得了提督山東各處鈔關的職司,在外頭舒舒服服幹着自己最拿手的差事。因而,當年徐勳上京在臨清時和他鬧的那一次小別扭,他早就當做是一次非凡的機遇,這會兒登船拜見畢恭畢敬,簡直把徐勳當成親爹似的供着敬着。當朱厚照匆匆進來的時候,他忍不住往人瞅了一眼。
“表……表哥,聽說如……如今順……順風,再……再過十……十天就能到……到徐州了!”
想當初朱厚照含着個杏核連一句話都說不齊整,現如今卻說得彷彿真結巴的似的,別說徐勳莞爾,就連張永和谷大用也不禁扭頭偷笑不已。而杜錦卻對那結巴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尤其是聽到人稱徐勳表哥,他更是趕緊笑着打聽了一句,得知是徐勳妻子的表弟,他便笑呵呵地說道:“沒錯,侯爺和各位公公是挑着好時候了,這時節正好走路,而且夏稅已經都解送上京了,漕河也不如往日擁堵,再過些天又要凍上了。大冷天的走陸路最是遭罪,水路卻是正好。對了,我是老受侯爺照應了,周公子還是第一次見,這見面禮還請一定要收着。”
朱厚照一愣神間,見杜錦笑呵呵地塞了一塊羊脂玉佩過來,他立時看向了徐勳,臉上還露出了幾許眼巴巴的眼神,像極了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見他這幅樣子,徐勳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杜公公不是外人,你收着吧。”
杜錦他此前是巡視整條漕河上頭的所有鈔關,如今纔是提督山東的濟寧臨清和德州鈔關,因而徐勳少不得仔仔細細問了他江南的情形。杜錦當着徐勳的面,自然也敢於說實話,從平民百姓向王府官紳勳貴投獻地產日多,到盜匪橫行,不少村子都是通匪打劫商旅,到運河上還發生過官眷遭劫的事,林林總總說了一大堆,直到眼見時間不早了方纔離去。
他這一走,朱厚照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旋即得意地看了徐勳一眼,不等人再有機會打擊自己,他便皺眉說道:“底下都說太平盛世,這還真是一出來才知道,天下根本沒那麼太平。運河上的縴夫千辛萬苦不過爲了一口飽飯,而江南地界收稅都成問題,而盜匪更是不止畿南,連南直隸這些江南地界也不少……官眷漕河遭劫就更不用說了,簡直是匪夷所思!怪不得古人云,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身在宮中果然是什麼都不知道!”
後世的大人物還一天到晚四處巡視蹲點呢,在某些事情上還不是被下頭矇蔽,更何況被嚴格的禮法限制只能呆在皇宮那一畝三分地的天子?
聽着朱厚照時而痛惜時而義憤地說着這幾天看到的那些情景,徐勳很想說這不過是冰山一角,但思來想去還是索性不多言,讓小皇帝多些自己的判斷。直到眼看夜色已深,朱厚照已經打起了呵欠,他才讓阿寶帶着人去安歇。等這兩個身份境遇盡皆迥異的少年出了艙房,剛剛一直都沒說話的谷大用才忍不住也打了個呵欠,隨即便開口說道:“徐老弟,你既然早就算到皇上會跟來,這接下來怎麼個打算,是不是該告訴咱們了?”
“時候未到,不可說不可說。”徐勳笑眯眯地搖了搖手指,隨即看着張永說道,“倒是老張,有件事我得求你出馬。去年王守仁被打發到貴州龍場驛,你可能找個機會進諫一下皇上,把人調回來?”
“嗯?”張永想起當初在西苑練兵府軍前衛時,和王守仁的那點交情,再加上先頭王守仁那點激憤如今想想,也不過是笑話,他便無所謂地點點頭道,“小事而已,好說好說。回頭我瞅個空子對皇上提一提,想來時隔一年多,皇上也早就不再介懷了!”
“那這事兒我可就拜託你了。”
徐勳也忍不住伸了個懶腰,和兩人道了一聲後,也不等他們走就徑直走到自己那張臥榻邊上,連鞋子都不脫就徑直倒了上去。等到艙門傳來掩起的吱呀聲,他輕輕掰着手指頭算了算,知道無論是畿南還是西北,只怕都少不得有連場大戰。
黃河封凍上了,楊一清也面臨着前所未有的最大考驗。只盼着他即便不如當年的王越,也能發揮出歷史上沒能發揮出的最大優勢,度過得回河套後最大的難關。至於張宗說徐延徹齊濟良三個,都說三個臭皮匠勝過諸葛亮,他如今給他們配給的兵馬也好援手也好,都是盡了大力,再加上有那樣一股內應在,他們既然能勝過齊彥名,料想其他人那兒也能有所進益。至於斬首戰術……倘若那麼容易,古今中外的名將儒將早就都死絕了!
“但願一切遂心,讓我能早逍遙幾年……這種二十歲退休的日子,擱日後也不知道多少人得羨慕死……天知道我想當紈絝子弟想多少年了……”
PS:嗯,大家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