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新年格外寒,董小葵時隔三年後,終於又在家過年。
照例是提着香燭,揹着煮熟的豬頭豬尾,整隻的雞,提着爸爸喜歡的菜,還有一小瓶米酒,與媽媽一起去荷香渡掃墓。這是荷香渡一帶的風俗,掃墓並不在清明,而在新年,也許是太渴望團聚,太思戀親人。
冬天的荷香渡依舊是山青水綠,除格外陰冷,倒看不出是冬季。依照往年的程序,媽媽依然拿了掃把將董家祖墳周圍的落葉都掃了掃,然後拿毛巾將爸爸的墓碑擦乾淨。
董小葵在一旁站着,也不幫忙。因爲媽媽不讓她幫,這麼多年,這件事是媽媽親手做的,從不假手於人。
媽媽輕輕拭擦,動作緩慢,極度珍惜。拭擦完畢,她將帶來的菜一一擺放在墓碑前,一邊擺放,一邊絮叨,閒話家常地跟爸爸聊天。其實,她也清楚,那墳墓裡大約是一堆白骨,或者連白骨化作了塵土,哪裡能聽到她的話?
以前,對於媽媽這種絮叨,她有些不耐煩。而今,經過與許二的這一段糾葛,再看媽媽,不知不覺落淚。人生最怕的就是這種狀態吧。雖說最難是生離,然死別卻是無可阻擋,而被留下的那個人是最悽慘的,若真是深愛,要活下去得要怎樣的勇氣。
她再看不得媽媽在爸爸墓前絮叨,從鋪子的生意到院子裡的花,從小槐打電話到小葵的工作,從今年的收入到最近買了什麼傢俱….
生活瑣碎,她都在說,臉上是柔和的笑,略帶羞澀。董小葵看得心酸、心慌。不由得喊一聲:“媽,我們回去吧,這裡太冷了,你腿不好。”
她看了董小葵一眼,說:“不礙事,我跟你爸爸說一會兒話。你去老宅等我吧。”
董小葵默然片刻,然後說:“你別停留太久,這裡太冷。”
其實董小葵不想走,但她更清楚媽媽更需要單獨跟爸爸說話。於是。轉身下山。山風微微,卻是刺骨寒,樹林裡也有厚厚落葉,葉子殘缺,模糊不清。已有腐爛的氣息。
她裹緊大衣,回過頭去看,媽媽坐在墓碑前,靠着墓碑。略微佝僂的身形,與那墓碑形容親密。
董小葵看不得,轉過臉來,落了淚,也格外想念許二。也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一想他,他的電話就來了。在寂靜的山路上,響起那首《eversleeping》,更有一種淒涼,讓她想起媽媽靠着墓碑的身影。
她脫了手套,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有些急切地說:“哎。”說實話,她真的不知怎麼跟許二打招呼,卻只是說這個字。
他在那邊笑,說:“石頭,今天怎麼不說新年快樂了。”
她其實是慌亂。急急地說:“還沒敲鐘呢。”
“哦。你要等過零點麼?那時,我的電話,你未必打得進來。”他打趣她,語氣輕鬆。
“你許二公子是誰?除非你刻意不想接我電話。”她朗聲說。
他在那邊哈哈笑。說:“這纔像伶牙俐齒的董小葵,剛剛那是誰家的小媳婦?”
原來他不過打趣她。她撇撇嘴,說:“不理你。”
許二卻忽然低了聲音,說:“石頭,你在外面?這麼冷的天。”
董小葵“嗯”了一聲,想問他怎麼知道她在野外。忽然又覺得好笑。他是誰?這點判斷能沒有麼?
“我陪媽媽來掃墓。”董小葵回答,不由得想起媽媽靠着墓碑的身影。
“嗯。錦城是新年掃墓,清明時刻掃墓氣氛反而淡了。”許二似乎自語,又問:“你可有穿暖?你夏天手都涼,那是體弱之徵,該是畏寒的。以前,就讓你補一下,你大約又當作耳邊風了。”
這是平常的話語,從這驕傲的男子口中說出,董小葵微微眯起眼,看遠處蒼灰的山巒。他曾經對她說“我也只是一個平凡人”,如今說這些家常的話,關切語氣,他再不是那個清冷的許二公子,不是高高在上,滿臉“生人勿近”的許少。這樣家常的許二讓她感覺暖暖的,她的語氣不覺柔和,說:““沒有了。我有按照你託人帶來的方子養身體。”
“我——,我什麼時候託人帶方子給你了?”他說,語氣有些急切。
董小葵不由一笑,說:“你以爲我不知,秦敏那個人怎麼會那麼熱心爲我找養身體的方子呢。而且我看到他和一個紅衣女子一起。那個紅衣女子我曾在你的攝影作品裡看到過,是你妹妹。嘿嘿。”
許二一聽,頓時來了精神,問:“喲,你怎麼就知道是我妹妹呢?萬一是情敵呢。”
董小葵不由得哈哈笑,說:“寧園的攝影照片,我無意間看到的。我說那張拍攝得很不錯,不知那真人美不美,陳俊說:六小姐是許家最美的。哼哼,許仲霖,你想訛我。”
許二乾笑兩聲,說:“你看到那照片時,一瞬間心碎了吧?”
“沒有啊。你許二公子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啊,我有什麼好驚訝的。”董小葵站在山路上,吃吃笑。
“得了,死鴨子嘴硬就是拿來形容你的。”許二笑着說。
“不要轉移話題。綜上所述,咳,咳,那方子是你讓你六妹託秦敏給我的,對不對?”董小葵說,暗想:這一次,我總是扳回一局。看你許仲霖還得瑟不。
“秦敏是六妹的表哥。那方子,我看適合你,我也忙,嗯~~,所以,讓秦敏託給你。”許二回答,有些不自然。
這個男人難得有這樣窘迫時刻,董小葵趁機咄咄緊逼,半開玩笑地說:“你居然會關心人。”
“沒心沒肺。”許二不悅地說。
“你關心我。”董小葵第一次在他面前那麼放肆。
許二哼了一聲,顯然是在生氣。董小葵繼續逗他,說:“這是不爭的事實,許少就不要扭捏了,這不是殺伐果決的許少的姿態。做了就要承認的,是不是?”
她好不容易逮着許二窘迫的機會,當然不肯放過,幾乎是循循善誘地打趣。許二忽然正色說:“嗯,你說得沒錯。做了就要承認。那現在,我就對你誠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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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葵忽然覺得慌了。她就知道這個男人不肯吃一點虧的,吃一點虧,馬上就要反戈一擊。扳回來。
“好啊。誠實的都是好孩子。值得表揚。”董小葵訕訕一笑,心裡有不祥預感。果然,下一刻,那傢伙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說:“石頭。我想你了。”
董小葵頓覺得心怦怦跳,四野山風寒冷,她不知該說什麼好,只用凍得麻木的手拿着聽筒,輕輕呼吸。
“石頭,做人要誠實,誠實的都是好孩子,值得表揚。你說,你想我了麼?”許二這下反戈一擊,得意洋洋。
現世報來得真快。這男人真是一分一毫都沒辦法。董小葵嘟囔了嘴不語。然後說:“我先不跟你說了,似乎我媽媽喊我有事,我去瞧瞧。”
“董小葵,不能耍賴,好歹你是一族之長。”許二朗聲說。
“前族長,這不,被趕下臺了的。”董小葵立馬說,然後不給許二貧嘴的機會,說:“我媽在喊我,真有事了。暫時不跟你說,一會兒打給你。”
她一說完,也不管許二反對與否,果斷掛上電話。一掛上電話。她大口喘息,怎麼覺得自己像是跑了百米接力賽一樣,想到終於算是巧勝許二一手,撲哧一笑。一邊往山下走,一邊卻是不斷想起許二低語“石頭,我想你了”。
那話語像是狗尾巴草輕輕拂在臉上。心裡全是酥麻的癢,整個人都亂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直接地表達。她以前從來想不出這男人表達感情會是怎麼樣的,想來想去,也認爲是彆扭的。可是,這會兒真正看到,卻是這樣渾然天成,如同日月星辰原本存在一樣自然。只是自己橫豎彆扭,原本想念他已經成爲與呼吸一樣自然的習慣,卻還是臨陣退縮了。
董小葵一半兒歡喜,一半兒懊惱,就這樣下山去。周遭是掃墓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這是2008年的除夕。
她在老宅等媽媽。下午三點,荷香渡老宅的祭祀也開始,因爲小槐沒回來,所以還是三爺爺代行。與往年一樣的祭祀,冗長的禮儀,宣讀董家祖訓,董家後輩在下面站着也是沒個正形,哪裡有仔細聆聽教誨的模樣?
董小葵覺得很煩,好不容易捱到祭祀結束,天色已晚,周遭只剩一丁點的微光。董小葵打了手電筒,接過媽媽背的揹簍,娘倆一言不發,如同以前很多次那樣,走回雲來鎮。
回到家,董小槐有電話來,那邊熱火朝天的,董小槐說一羣同學在一起包餃子呢,到底是不知愁滋味的年齡,聽聲音十分高興。
媽媽一再叮囑他穿暖,不要跟同學置氣,要寬容但不要丟了董家的尊嚴。董小槐連連應聲,最後興奮地說:“媽,我這學期拿的是最高等級的獎學金呢,沒丟臉的。”
董小葵聽到那句話,心裡一動,不知怎的,就想起許柏平那句話。她在一旁站一會兒,看到媽媽臉上高興的神色,有些不忍心。然後,轉身往廚房去熱菜。
吃完晚飯,照例是傳統節目:嗑瓜子,看聯歡晚會,守歲。電視裡一直提醒人給親人朋友、愛人拜年。接近午夜,就不斷有電話打進來,周珍珍、薛靈芸、趙敏、戴餘慶、夏可可,連葉三也大電話來,不過都是祝福新年好。
董小葵卻是一心想着過一會兒要給許二打電話。誰知午夜之前,卻是進來一個電話,竟然是李斂楓。她略一猶豫還是接起來,他說永不相見,卻沒有說不能打電話。這一點,他並沒有破壞規矩。
她一接起來,李斂楓卻是沉默了。她走到院子裡,“喂”一聲。李斂楓“嗯”一聲,說:“是我。小葵,新年快樂。”
那聲音有些不受控制,似乎是喝了酒。董小葵問:“你喝酒了?”
“嗯。過年,高興,喝了一點。”他回答,忽然又喊了一聲:“小葵。”
“嗯。怎麼了?”她問。覺得李斂楓情緒有點不對。接下來李斂楓似乎很大聲地說了什麼,然而隔壁的鞭炮聲淹沒了李斂楓的回答。
待鞭炮聲過,董小葵問:“你剛纔說什麼,這邊太吵,沒聽到。”
李斂楓只呵呵一笑,說:“沒什麼,感覺好多了。想祝你新年快樂。”
“哦。新年快樂。新的一年,我們都要有新的開始。”董小葵笑着回答。其實她明白有些話,不可能重複再說一次。
“小葵,不要怕。我會站在你這邊的。”李斂楓忽然說。
董小葵不太確定他的意思,還沒回答,他說:“我去外面看看,有客戶過來。”然後,不等董小葵回答,掛了電話。
董小葵站在梔子花樹下,看着此起彼伏的焰火,耳畔全是鞭炮的噼裡啪啦聲。媽媽推門出來,大聲喊:“小葵,迎新的鞭炮。”
董小葵一聽,連忙往屋裡跑。媽媽向來怕鞭炮,每年迎新掃墓,放鞭炮的事都是他們姐弟倆做。
“要到時間了。”媽媽有些着急。
董小葵將手機往桌上一扔,開始將那鞭炮撕開,電視上已經在唱歌,快要敲鐘了。
“媽,沒事的,你彆着急。”董小葵安慰她,將弄好的鞭炮串起來往門外去,幾分鐘後,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將宣佈新年的到來。
“小葵,你小心些。”媽媽有些不放心。
“媽,知道了。”她一邊安慰媽媽,一邊掀開鋪子條板,拖着鞭炮就出去,準備掛在門口的主竹架子上。
這才踏出一步,那邊就來個人,喊:“董小葵,捨得出來了?”董小葵沒聽分明,轉過去就看到暗沉沉的夜裡有個身影快步走過來。董小葵本能一退,立刻伸手拉開燈,這就看到一襲黑色大衣的許二,怒氣衝衝的快步過來。
她愣在那裡,只是看着他走過來,在她面前站定,一臉不悅地瞧她,一言不發。董小葵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訕訕一笑,問:“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