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會,楊廣宣佈了大索貌閱的事情。
大索貌閱,堪稱大隋最大規模的地方巡查,而且巡察使也都是中樞大老級別的官員來擔任,官越高,下面的人也會憷你點,官太小了,底下是不會把你當回事的。
楊廣的話剛一拋出,下面的人一個比一個臉色難看,因爲這種巡查,就是衝着他們去的。
但他們也心存僥倖,因爲每一次的大索貌閱,不是巡查整個天下,而是某一個地方。
開皇年間的巡查力度不大,是因爲楊堅不願意把人得罪的太厲害,而且國庫也一直充盈,所以沒必要手段太狠。
今時不同往日,國庫現在沒錢了,洛陽又一口氣修了好幾座大倉,皇帝還打算裝滿呢,所以很多人以爲,楊廣的大索貌閱,就是下去給國庫找錢去的。
那麼最大可能巡查的,就是巴蜀和荊州,一般不會去西南和嶺南,因爲這兩個地方,你一查,它就造反。
朝堂中的官員,七成來自關中,所以他們最怕的,就是在關中巡查。
於是李渾先站出來道:“陛下既然有意派遣巡察使,臣以爲巴蜀最宜,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巴蜀豪族家有鹽銅之利,戶專山川之材,連年以來,賦稅卻爲天下最少,這個地方早該查了。”
他說的沒錯,四川這個地方非常特殊,問題的複雜程度不比嶺南差多少。
巴蜀之地,天府之國,地方豪族的形成,是在秦朝時期,主要是秦滅六國之後,六國的遺族、豪民、商賈、屯戶移民過來逐漸發展而成。
經過近千年的發展,已經形成了集宗族、權力、財富、文化爲一體的典型豪族特徵,但是比起中原氏族還是差了一大截,因爲他們有地域侷限性。
大隋立國之後,楊堅仍然延續南北朝時期的傳統,對巴蜀地區施行“迴避”政策。
這個迴避政策的意思,就是朝廷用人,不用巴蜀人,即使地方官員任命,他們的左官吏員,也不用巴蜀人,算是徹底堵死巴蜀豪族的上升通道,爲的就是瓦解地方勢力。
完全插手不進政治體系,巴蜀本地豪族也在日益沒落下去,尤其是蜀王楊秀坐鎮之後,更是大開殺戒,誰不聽話,就幹誰,整整二十年,把個巴蜀地區治的是服服帖帖的。
但是,人家這個服也是表面上服,心裡還是不服的,所以就導致大隋的賦稅政策在這種區域性大族掌控的地方,完全施展不開。
別的地方收上來的賦稅一年比一年多,這裡自從楊秀被廢之後,一年比一年少。
對於李渾的觀點,裴矩不怎麼認同,站出來道:“巴蜀情況複雜,想要改善非一日之功,還需從長計議,臣以爲此番巡查,以荊州爲宜。”
以裴矩的精明,都沒有想到楊廣想巡查河北。
這很正常,河北都成了那副樣子了,正處於恢復階段,查什麼查啊?就不怕再冒出幾個高應年?
楊廣卻是又將話題扯回到了巴蜀,皺眉道:
“巴蜀之疾,一直爲朕所憂,朕不欲再封總管,可是長此以往,巴蜀氏族只怕會越來越放肆。”
早在開皇年間,楊堅就說過一句話:巴、蜀險阻,人好爲亂。
意思這個地方路不好走,本地人還喜歡搞事情。
於是楊堅直接把關中通往巴蜀的官道,劍閣道給毀了,另外開闢一條更好走的道路,方便控制巴蜀。
歷史上,因爲巴蜀地區的郡縣主官都是些不入流的人物,沒權還沒兵,使得本地豪族有了休養生息的機會,與朝廷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和平關係,所以纔有“隋末劍南獨無盜寇”一說,也就是隋末大亂鬥,這地方壓根沒參與。
楊銘也認爲,當下最好的辦法,其實還是穩住巴蜀,想要解決遺留千年的巴蜀地方豪族問題,絕非一日之功。
最好的辦法,還是派一位鴿派大老坐鎮巴蜀,與地方豪族溝通來解決賦稅問題,但是楊廣明擺着不願意派這種封疆大吏,所以暫時無解。
蘇威站出來,道:“巴蜀賦稅問題,需要能臣賢吏方能有所改善,不宜以強硬之姿,壓制當地,臣以爲,還是再設總管爲宜。”
牛弘也贊成道:“眼看着巴蜀的賦稅一年比一年少,再這麼下去,恐成頑疾,臣以爲總管一職,宜早不宜遲。”
楊廣有點猶豫了,以他的角度來說,肯定不願意在巴蜀放一個區域性的大總管,這對皇權是一種挑戰。
當年楊堅沒有這個顧慮,是因爲人家放的是親兒子,但是楊廣眼下,一個兒子廢了,一個兒子是太子,還能派誰去呢?
這種地方,不是直接血緣親屬,絕對是不放心的。
所以接下來,大家議論了半天,楊廣還是沒有鬆口,皇帝的立場,賦稅少一點無所謂,但不能影響到皇權。
於是楊廣道:“巴蜀的問題,再議吧,但荊州也絕非上選。”
好了,這下該楊銘出馬了,只聽他道:
“兒臣以爲,上選其實是河北。”
這話一出,很多人都懵逼了,裴矩也是一臉詫異的埋頭沉思,揣摩着楊銘的心思,不過片刻,他就想明白了。
這是想賴賬?
朝廷這一次在河北、山西、河南、山東,欠下了一個天量的債務,總共一千九百萬貫,河北獨佔一千萬。
聽起來,對於整個國家來說,這點錢好像不算什麼,揚州鑄幣場加上關中鑄幣場,一年就能出一千多萬貫,而國庫的結餘,也不只這個數,似乎輕易就能還上。
其實大錯特錯,首先要搞清楚一點,朝廷的每一項開支用度,都是有其預算規劃的,錢怎麼來,錢怎麼走,每一筆都有安排。
你不能隨便挪用其中任何一筆,否則賬目就會出問題。
朝廷的賬,是大賬,不是幾十個算盤就能算清楚的。
例如楊廣想修晉陽宮,宇文述在百官的反對下,勉強才從民部撥出了一百萬,這一百萬還是用來還河北的錢。
而河北的缺口足足一千萬,你從哪撥,能還上這個債?楊暕跟河北簽訂的協議,是分三年還完,一年要還三百多萬,這三百多萬,就是朝廷的負債虧空。
朝廷歷來缺錢,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開源節流,而大隋的時代決定了開源只有兩個方向,一個是對世家,一個是對平民。
節流就不要指望了,楊廣也就說說嘴,你指望他節約是不可能的,世家也不會節約。
而楊廣別開生面的從開源和節流中間,選擇了一個賴賬。
裴矩心中叫絕,連忙站出來附和道:
“臣贊同太子的建議,河北此番損失過重,傷亡數量至今沒有一個準確數字,死傷幾何?流出幾何?移遷幾何?尚留原籍的又有多少,朝廷很要必要覈實清楚。”
這就是非常站得住的腳的理由了,一句不提查稅,但句句都離不開查稅。
因爲人就是稅。
盧楚肯定不樂意啊,整個范陽盧家族,下面隱瞞的戶籍人口,他自己都不清楚,但肯定是一個天量數字,因爲只是他這一支,至少都隱瞞了兩三萬人。
而且他能肯定,老家逢此大亂,家族又出了大血,肯定就會想辦法找補,找補的方法,肯定就是在這個死亡人口上面打主意,死的沒死,半殘的全殘,家裡有男人的改成沒男人,因爲婦人也是半稅。
盧楚發聲道:“臣以爲,巡查哪都能去,就是不能去河北,眼下的河北乃天下大災之處,世家平民消耗過重,實不宜再增負擔。”
“盧中書多慮了,並不是要給河北加負擔,”裴矩笑道:“只是要徹查清楚,河北這一次的損失到底有多大,朝廷這邊才能依據情況,制定政策安撫。”
盧楚心裡罵道,你特麼想幹什麼以爲我不知道,不要說的那麼冠冕堂皇,錢都還沒還呢?又想在我們身上拔毛?
“河北的損失,地方官員已經都報上來了,雖與實際情況肯定有所出入,但也應不大,實無必要大費周章,於河北大索貌閱。”
楊銘直接擡手道:“當然有必要,難道朝廷不應該對河北當下的形勢探究清楚嗎?地方損失過重,主官要擔責,所以這些地方官報上來的,水分肯定大,朝廷也是爲了查清楚真實情況,盧中書沒有必要反應這麼大。”
盧楚不敢說話了,太子的面子他還是要給的,他還指望楊銘給他當後臺,否則內史省,不是他一個河北人能站得穩的。
至於同爲河北出身的崔弘升,雖然心裡也在罵,但是沒有選擇出頭。
因爲皇帝剛放了他弟弟崔弘峻一馬,他這個時候再發聲,多少有點不識擡舉。
至於剩下的,大多都是關中人,巡查河北跟我們又沒有關係,而且楊銘初任太子,這個時候不要跟人家唱反調。
於是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支持楊銘的建議。
楊廣點了點頭,看向楊銘道:
“太子以爲,此番巡查,以何人爲宜?”
楊銘起身道:“戶籍一事,向來歸民部管,新任尚書崔仲方仍未抵京,侍郎崔津年邁,兒臣以爲,以民部侍郎裴蘊爲巡察使,司隸臺別駕楊綝、韋福子爲副使,最佳。”
一個正三品的(副bu級)民部侍郎,外加一個宗室,一個京兆韋,這個陣容足夠了。
楊廣點頭道:“就依太子之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