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在雨中交相輝映,遠遠看去,彷彿穿過它的雨絲也變成了純金。
所有人都擡着頭,沉沉不見一絲陽光透下的烏雲之上分開一隙裂縫,純白的光芒有如羽翼從雲層背後降下,輕輕加護於子民的頭冠之上。
一束束光芒刺穿了雲層,垂落於港口之上。
雷爾德?度洛社站在窗櫺前,這位老軍人好像要將畢生的力量都注入這站姿之中一樣,站得筆直。
只有雙手緊握成拳。
先古之王行於雲顛,默默注視,但後人只能無言以對。埃魯因的貴族們,還記得那銘刻在長劍之上的誓言麼?
他們無法回答。
“騎士大人。”巴爾塔侯爵坐立不安,他內心中也感受到那種激盪,但他更害怕的,還是這位老騎士忽然改變主意。他雖已是白獅軍團的軍團長,但論及誰在軍中更有聲威、誰能一呼百應,肯定是這頭年邁的帝國雄獅。
老人緩緩轉過身,神色剛毅,只有灰暗的眸子深處有一絲亮光,彷彿孕育着決心。他擡起頭,緩緩說道:“巴爾塔,白獅軍團失去心中那面旗幟已有很久很久,但正因爲此,我們不能再失去身爲軍人的榮耀——”
“時至今日,若先王向我們索要那個答案,但我們早已偏離那條光輝的道路,我們只能用這支王國的軍隊最後的尊嚴來回答陛下了——白獅軍團,至死方休。”
白獅軍團,至死方休。
巴爾塔侯爵一下僵住了,他看着老騎士高大的身影,窗外,天邊,風暴之中時有閃電落下。然而幾曾何時,他也曾年少輕狂,有所堅持與理想,但權謀爭奪、宮廷鬥爭早已磨平了這一切。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爲了這一切他究竟失去了什麼。
此時此刻,他忽然又看到了那個手持長槍、旌旗高揚。在高地之上縱馬飛馳的少年,長槍閃耀,號聲悠揚——原來自己曾離理想如此之近。
那就是埃魯因的歷史。
侯爵大人感到自己眼眶中有些溼潤,他赤着雙目深深彎下腰。向自己的老師行了一禮。時至今日,他才明白,自己終於學完了騎士的最後一課。
堅持。
“克魯茲人也曾有榮光,”一個聲音靜靜地說道:“但我們學會了妥協。理想與現實,並不總能融洽。自由堅定的心固然令人嚮往,但實現了自我犧牲的人一樣值得尊敬。”
聲音的主人低下頭,微微向雷爾德?度洛社行了一禮。
老人紅着眼眶搖了搖頭,哽咽道:“伍德老友,埃魯因人正在流血。”
“我明白,我明白,”安培瑟爾的前任大主祭就在屋內一側,此刻也忍不住微微合上眼瞼。神色有些動容。他沉沉地嘆了口氣:“埃克建立了一個英雄輩出的王國。對不起……”
正是這時,一個身穿祭袍的服事忽然推門闖入,有些驚慌地喊道:“主祭大人,它們共鳴得太厲害,我們快控制不住了。”
伍德恍若未聞,只是感慨地看着窗外的安培瑟爾。他所瞭解的這個王國,所瞭解的這些人民。即使在最後一刻,也有人在爲它而戰鬥着。
但無論對錯。他們至少還有勇氣;比起那些躲在黑暗之中瑟瑟發抖的懦夫,至少還有人在抗爭着命運。
然而有一天克魯茲也夕陽日暮,帝國光輝不再,那時又是怎樣一番景象呢?
“主祭大人?”
“盡力而爲吧,他們,不……他總會察覺,”伍德頭也不回地答道,他又想起了那天所見的那個年輕人,搖了搖頭,“但無論對錯,有些事我們總要去做。”
“至於結果。”
“就交與歷史罷——”
……
雲層之間降下的光彷彿一隻大手,巨大的威壓將所有人都死死定在地上。
謝幕了啊!
卡倫手握長劍站在滂沱大雨之中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或許已經流淚了,只是淚水融入雨水之中。他親眼看到那道金色的光芒彷彿分開了雨幕,落在對面那支軍隊之上時,那一刻他就明白,無論結果如何,這都將是王國的白獅軍團最後一次演出了。
那個人,他曾親手將戰旗交予這支軍團手上,親手將桂冕加於他們頭上,親手給予他們榮耀。然而今天他卻要站在他們的對立面,要他們俯首投降了。
絕不!
卡倫昂起頭來,像個孩子般倔強,他的目光好像穿透了重重烏雲,看到了那最終的一刻。
“但孩子終究是要長大成人的,君父啊……”
“這或許就是我們的答案吧。”
他咬緊牙關,眼淚早已奔涌而出,“白獅軍團的同澤,我的兄弟們!白獅的爪牙曾閃耀於高地之上,我們也曾爲了王國固守疆土,”年輕的指揮官的聲音在風雨中嘶吼着,“但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我們可曾謹記白獅的格言!”
“白獅軍團,至死方休!”
“白獅軍團,至死方休!”許多士兵都落淚了,他們忽然意識到了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他們曾經嚮往的,曾經堅持的,而今卻站在了他們的另一邊。他們好像是在進行一場必敗的戰役,但士兵們依舊艱難地拿起了自己的劍。
這是一個選擇。
因爲那是他們的榮譽所在。
是白獅的勇氣。
今日凡與我並肩作戰者,它日皆是我兄弟,日日如此,直到末日。卡倫無比艱辛地地舉起劍,幾乎是哆嗦着吼出兩個字:“衝……鋒!”
光芒之中,磅礴的威壓壓得每個人都無法動彈。
但王國的白獅軍團正在前進,彷彿是在爬行,一點一點,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最後的決然與勇氣向布蘭多重現的白獅衛隊發起了衝鋒。
緩若蝸牛,但一往無前。
卡格利斯擡起頭時,正好看到了這樣一幕。他們經歷過狼禍,經歷過黑森林的磨練,接受過布蘭多的教導,學習過最系統的精靈劍術,傳承着最古老的白獅戰法。穿着最精良的白獅戰甲。
他們是驕傲的,因爲他們天生擁有這樣的驕傲,他們以爲自己代表着這個王國最光輝的歷史。以爲自己可以戰無不勝。
但直到今天,他們才真正懂得了,什麼叫軍隊的靈魂。
所有人都看着這一幕,看着卡倫與他的士兵們正在發動一場歷史上最緩慢的衝鋒。但等待他們的不是嘲笑,而是他們的敵人最爲認真的神色。
“先王,”卡格利斯擡頭,舉起雙手高喊道:“讓我們進行一場公正的對決吧。”
“無所謂對錯。”
“只因爲彼此的尊敬!”
光一瞬間消散了。只是卡格利斯一行人身上的白獅鎧甲上卻多了一層湛湛的金光,那金光正在一點點收斂。最後形成一枚枚金色的符文銘刻在鎧甲之上。倘若布蘭多在此,一眼就會認出這正是經過了先君埃克最終改良的那套白獅戰甲。
歷史上的那套白獅戰甲。
這是崇高的靈魂對於正直者的認可,直到此時此刻,卡格利斯才明白他們真正獲得了白獅的認同。
他也舉起了劍,不需要下達命令——事實上在光芒與威壓消失的同一時間,兩個跨越了歷史與現在的軍團越過區區十米的距離撞到了一起。
這是過去與今天最直接的對話,是兩支軍隊之間最直接的交鋒。
王國白獅軍團的士兵的劍斬在卡格利斯一行人的白獅戰甲上,但甚至都無法有效擊穿它的魔法防護。白獅戰甲外圍只不過金光微微一蕩。王國士兵的長劍就被反震開。
白獅戰甲是布蘭多依照馬克西米連鎧甲設計。裝甲的厚度不超過三毫米,但等效防護值卻高達6,幾乎等同於一件厚度超過五毫米的雙層鉸鏈板甲,這種板甲在地球上是沒有存在過的,而即使在沃恩德,黑鐵巔峰實力的劍士穿上它也一樣會被極大地限制行動力。
事實上很少會有四階以下的步兵軍隊穿着這樣的重型鎧甲作戰。那往往是騎兵的選擇。
而白獅戰甲還不僅僅只有鎧甲本身的防護,因爲它是魔法甲。事實上環繞其上的風系防護法術還提供額外5點魔法防護,而以王國白獅軍團平均實力在黑鐵巔峰的普通士兵。僅僅是要擊穿5點魔法防護都顯得很困難。
除非他們同樣使用附魔武器,不過自從王室力量衰微,白獅軍團的境遇也大不如前。在過去白獅軍團的確是有那麼一段光輝的時期,能人人配發魔法甲與附魔寶劍。但時至今日,軍團中也只有少數的精銳部隊才能人人擁有魔法甲。
而至於附魔武器,那就別想了。因爲武器本身的體積與質材的原因,往往比鎧甲更加難以附魔,因此也就更珍貴,埃魯因包括王室的騎士團在內,還沒有那支軍隊配發得起附魔武器。
更不用說,卡倫手下的白獅軍團第四縱隊其實也不算是軍團內的精銳編制。兩百多人手中,也就只有幾個人手中有魔法劍,其中大部分還是屬於私人物品。
事實上卡倫揮劍斬在卡格利斯肩頸處的鎧甲上時,就忍不住滿嘴苦澀。他手中的劍也是家傳的寶劍,雖然不過是一把微光魔法寶劍,但至少也和附魔武器沾了邊。可這一劍斬下去,竟然只在對方的鎧甲上開了一條深深的口子。
當然,他並不知道卡格利斯幾個白獅衛隊的士官的鎧甲是特製加固的,只以爲對方人人皆是如此,一時間忍不住心冷了一半。他堂堂一個白銀初階的劍士,一劍下去連對方的防都破不了,連他都如此,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但卡倫嚇了一跳,卡格利斯也是同樣嚇了一跳。
不與對方交手,不知道白獅軍團老兵的厲害。要說他的實力經歷黑森林之後其實已經到了白銀中位,學習的白鴉劍術層次也遠超對方,可對方就憑那簡簡單單的軍用劍術差點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只是一個快字,實在是太快了,對方好像猜出了他的意圖一樣,搶先封死了他出劍的方向一劍斬在他脖子上。若不是白獅戰甲比想象中更強力一些,恐怕此刻他早已身首異處了。
這一刻卡格利斯體會到了當日布加、白騎士艾伯倫與布蘭多交手時的苦楚。
一時間,卡格利斯忍不住冷汗直冒。
而現在冷汗直冒的還不只有他,所有來自託尼格爾的年輕人都是越打越驚。雖說場面上是他們還佔着優勢——王國的白獅軍團從一開始就不斷損兵折將,而他們這一方卻甚至連輕傷員都沒有產生一個。
但任誰都清楚。這不是他們的功勞。而是領主大人設計製造的戰甲實在是太過變態,事實上他們一直在被對方王國白獅軍團的老兵壓着打,差點連手都快還不起了。但白獅軍團的老兵們常常十多劍砍在他們身上,白獅戰甲一點問題都沒有,但他們用雄獅之劍反擊一次,往往對方就有人重傷或者身亡。
王國白獅軍團的老兵沒有什麼花哨的戰技。他們就憑藉着身上殘次品的‘白獅戰甲’提供的有限加速能力抓住剎那之間的機會出擊,每一次都能叫卡格利斯一行人手忙腳亂。
只是卡格利斯越打越驚,卡倫卻越打越苦。
因爲無論他們佔多大優勢,他們都永遠不可能取得勝利。
何況對方並不是一幫烏合之衆,卡倫也看出來了。卡格利斯一行人就像是那些戰場上的新兵,缺乏的不過是經驗。
但他們已經在變得越來越成熟,反擊與防守也越來越沉穩,相較之下,他們反而成了對方的老師——教導着對方怎麼殺死自己。
卡倫忍不住痛苦地閉上眼睛。
卡格利斯也終於忍不住了,他不是傻子,在這麼打下去先不說他們學不學得會什麼。只怕是領主大人的白獅衛隊的士氣都要被消磨殆盡了,雖然驕傲自大從來是取死之道。但一支軍隊是不能沒有屬於自己的驕傲的。
他忍不住有些敬佩地看了對方奮戰的白獅老兵一眼。
同時下達了命令:“白獅軍團。放棄防禦,全力進攻!”他幾乎是吼出來這句話,說來有些可笑,他們那笨拙的防禦在對方面前根本就是百無一用,反倒是不如干脆把防護交給白獅戰甲,全力以赴地將對方衝殺崩潰來得直接。
雖然這個命令聽來有些匪夷所思。但卻是卡格利斯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也是最有效的。
來自託尼格爾的年輕人一放棄防禦,立刻就不顯得那麼手忙腳亂了。他們彷彿回到了那片蒼茫的黑森林之中。他們的對手還是那些可怕的魔物,他們不需要再受迷惑。只需要像那日一樣鼓起所有的勇氣向前突進。
那就夠了。
卡格利斯和他手下的白獅衛隊齊齊發出一聲怒吼,舉起手中的雄獅之劍開始向前突擊。那一刻,他們在黑森林中所經受的磨練開始顯示出效果,他們手中的利劍齊齊向面前的敵人揮出——
那一刻。
卡倫明白,近在咫尺的失敗已經到來了。
那一劍,璀璨奪目。
白鴉劍術揮出的密集的氣刃匯聚在一起,如果浪花一般穿過雨幕,帶起朦朧的白色水霧讓人意識到——爲什麼它會被取名爲白鴉。
因爲那就是一羣振翅飛翔的灰白色飛鳥。
它們穿過人羣。
血如雨下。
卡倫幾乎痛哭失聲,他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到這裡來,他們的敵人不應該是克魯茲人麼。但他卻將他的部下帶到了這裡,讓他們失去生命,還要失去一切榮耀。
但就在這最後的一刻,整個王國白獅軍團第四縱隊卻爆發出了最大的勇氣。他們不再退卻,也不再防備,而是徹底與卡格利斯的手下絞殺在一起——戰場上幾乎已經不能被稱之爲交鋒,王國白獅軍團的士兵們不過但求一死而已。
連卡格利斯都看不下去了。
“夠了!”
“給我停手——!”他站在大雨之中怒吼道,猶如衝冠的雄獅一般:“所有人都給我停手!”
其實不需要他命令,來自託尼格爾的年輕人已經一個接一個地停手了。然後王國白獅軍團的士兵們也停手,他們許多人已經完全成了一個血人,但還氣喘吁吁地盯着自己的敵人,手中緊握着武器。
大街之上,一片血紅。
雙方站在這條大街之上,之間有一時間的寂靜。
“我不知道你是誰,”卡格利斯在雨中喘着粗氣說道,他的聲音在雨中迴盪:“對面的指揮官,但我希望你給我們讓出一條道路……這場殺戮已經不應該再繼續下去了。”
“白獅軍團絕不會後退,那怕死至最後一個人。”卡倫看着對面那個身披重甲的‘白獅軍團’的指揮官,他也喘着粗氣、心灰意冷,但依然堅定如故。
卡格利斯輕輕吸了一口氣。
“這不是後退,”他閉上眼睛,“但難道王國的白獅軍團面對埃魯因人也要一往無前?難道這就是你們的榮耀所在?你們爲什麼來到這裡?回答我?只是爲了爭權奪利?”
“不,這不應該是白獅軍團所追求的!”
“這難道是你們所向往的?”
“當日你們加入這個光輝的名字之下,向着那面旗幟立下誓言之時,這是你們所向往的?”
“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吧!”卡格利斯幾乎是在怒吼,他握緊了雙拳:“看看你們的戰旗,它已經被鮮血染紅了!看看這座港口,它已經流遍了鮮血!”
“但都是埃魯因人的血……”
“聽聽吧,這熊熊燃燒的聲音,這是王國垂死呻吟的聲音,難道你們沒有聽到?”
“這就是你們所立誓守護的?這廣闊的疆域,在誓言中賭上生命也要守護的一切,先古榮耀所庇護的故土。”
他盯着他們,一字一頓。
“我們正在殺死我們的王國。”
“所以,請讓開……好嗎?”
哐噹一聲,卡倫手中的劍落在了地上。他看到了,看到了卡格利斯所指的那面染血的戰旗,白色的雄獅,卻染滿了埃魯因人自己的鮮血。
那真是他們所追求的嗎?
風雨之中,這位白獅軍團的騎士跪倒在地上,放聲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