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斯塔龍張大了嘴巴。
他差點呆住了:“……我的天,你竟然說了這麼大一段廢話就爲了反駁我?我是該爲此感到榮欣還是不知所措,好像自我認識你以來這還是頭一次,還有我的老夥計,你這話有點九鳳人的味道了,我不知道你還有語言學家的天賦?”
塔古斯看了他一眼:“一直都有,只是你沒注意到罷了,在我一百歲生日之前我一直以爲我會去當學者的。”
可憐的黑勳爵同學頓時翻了個白眼。
“那麼你說怎麼辦?”他指着布蘭多,又指着布蘭多旁邊的博班說道:“那是勃蘭克,你知道他是誰吧,安妥布若公國的一代雄主。天哪,我們如果把這兩個人一起帶回永亡之境,那就等着陛下砍我們的腦袋吧。”
塔古斯卻看了看那邊,有點默然不語的樣子。
“走一步,看一步。”他答道。
“這可不像你說的話,塔古斯。”
“是不像,”塔古斯答道:“因爲就是。”
因斯塔龍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夥計其實還是很有點幽默天賦的,雖然他自己可能不這麼覺得。
現在他開始有點承認對方確實有成爲學者的潛質了,因爲他們一樣的神經質——在他看來的話。
然而那並沒有什麼卵用。
……
“第五列,第七行……第八行……”
德爾菲恩吃力地在梯子上支起自己的身體,臉色白如薄紙,汗如雨下,細細密密地密佈在她近乎透明的肌膚上。
但她小心地不讓任何一滴汗水沾染到書架上,那是致命的失誤,絕對不能被允許。
她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本書上,書架上有經常抽取的痕跡,那本厚厚的大書書脊上篆刻的燙金的書名十分普通,是羅薩林家族的系譜,這樣一本書一眼看過去彷彿確實有經常被抽出來翻看的價值——一些貴族們喜歡緬懷自己家族的歷史。家族的過去越輝煌,現狀越黯淡——就越喜歡。
羅薩林家族似乎剛好符合這個規律,但德爾菲恩心中有一種直覺,告訴她自己猜對了。
她輕輕喘了一口氣。收回手,將潔白的皓腕與手掌上細細密密一層汗珠在裙子上擦乾淨,這個失禮之極的動作是她平日裡怎麼也不會做的,那是下人們纔會乾的粗鄙的事情。
但人不是生來粗鄙,當然高貴也是一樣。宰相千金現在就要證實這句話。
細心地擦乾淨汗水之後,她將帶滾輪的梯子靠過去一些,伸手夠到書架上最邊角的那本書,小心地,儘量順從它原本的主人取出它的方式將那本書取出。
“第五列,第八行,《羅薩林家族史》,三百三十二頁,第三段,第七句到第十八句之間。你找得很準——”
一個突兀的聲音忽然在德爾菲恩身後響了起來,那是個有些溫和輕柔的聲音,彷彿紳士一般小心翼翼,生怕嚇到她似的。
但精神高度緊繃的德爾菲恩還是被嚇得一哆嗦,手中的厚書脫手落下,重重地落在厚實的地毯上,她自己也一個踩空,身子向後仰去。
她尖叫一聲,從半空中落下,忍不住閉上眼睛。記得自己背後是堆放書的一張小几,如果磕在那上面,多半是要死了。
無數紛雜的心思從她腦海之中奔涌而出。
沒想到最後還是功虧一簣。
或許正如祖父對自己的評價,自己對於這個世界的想法還是太過簡單偏執了。瑪莎用一個個教訓告訴了自己這個答案,但在一切的最後,自己還是忽視了這一切。
她心中想到的不是仇恨,也不是那個在火焰中燃燒的帝國與垂死的白銀女王。
她眼前紛雜呈現的幻境之中,看到的是明媚的午後陽光,是自己的祖父的馬車沿着薔薇走道緩緩駛入綠茵繚繞的庭院之中。尼德文家族那顆巨大的柳樹下,老人越來越佝僂的身形。
屬於巨人的時代終於落幕了,帝國的至高者得到了他需要的一切之後,他的女兒,開始剝奪這個古老家族曾經的光輝。
她要報復。
爲了祖父,爲了父親,奪回尼德文家族應有的榮譽。
她忽然記起在某個和風燻人的夏夜,自己與艾爾曼相擁在帝都那條情人河的道邊時,艾爾曼問自己的那番話:
“德爾菲恩,你告訴我,你究竟在意的是我的身份與我背後的家族,還是我自身。”
她記得當時自己笑了,因爲這個問題多麼可笑啊,她記得自己那時候看那個呆頭呆腦的傢伙的目光還有些戲謔:
“艾爾曼你怎麼能這麼天真,在帝都的貴族圈子之中還有政治之外的婚姻與愛情麼?”
“我愛你,也在意你身後的家族還有你的身份,因爲如果你只是一個下等人,我是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
艾爾曼那時候沒說話,似乎是默認了。
德爾菲恩心中忽然有些失落。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愛與恨,或許混雜了一些不應該有的東西。
但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並非是在艾爾曼溫暖的懷抱中,而是在一個有些陌生的人的懷裡。
那個男人微笑着看着她,雙手穿過她腳彎與肩膀背後抱着她,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彬彬有禮地將她放在地上,她赤着腳,可以感覺到厚厚的手工地毯撓着自己的腳心。
“太過唐突佳人了,但我這個人總是忍不住愛顯擺,壞毛病總是難以改掉,”那個男子看着她,黑色的眸子猶如兩粒明亮的黑寶石,他一頭長髮披散在肩頭,容貌有些陰柔,但卻絕不會讓人認爲偏向女性化。
他笑着對德爾菲恩說道:“如果嚇到了德爾菲恩小姐,還望見諒。”
“房奇,”德爾菲恩靠在書架上,臉色慘白,微微有些哆嗦着說道:“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她隨即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傻問題,面色一沉,換了個問題道:“那時候的聲音也是你在搗鬼?”
只這麼片刻的時間,她就已經反應了過來。
當初她在昏迷的狀態下在夢中聽到的那個聲音,正是這個男人的聲音,和他平日裡與羅薩林領主交談時的聲音截然不同,然而此刻卻顯露無疑了。
她不是笨蛋,自然明白自己上了當。
“羅薩林的領主大人對我們戒心太重了,我恰好需要個對於他來說戒心不那麼重的人來探尋他的秘密,但收買一個人的代價太高了,那人身邊的人要不是太過庸碌,要不就是難以下手……”房奇對於德爾菲恩的指認毫不避諱,他雙手環抱,斜倚着身子聳了聳肩道:“只有德爾菲恩女士你的經歷十分有意思……唔,我相信我沒逼迫你什麼。”
德爾菲恩臉色一變,怒道:“你窺探了我的記憶!?”
“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好習慣,不過我就是忍不住,對不起,希望您見諒。”房奇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不過您是個潔身自好的女孩,我也沒看到什麼多餘的東西,這你一定要相信我,而且你生活中的細節也不是每一個存在於你的表層意識的——我的意思你應該能夠明白吧……”
德爾菲恩面色如鐵,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她瞪着對方,就當她忍不住要爆發的時刻,那傢伙似乎終於發現自己說得有些太離譜了。
他趕忙閉上嘴巴,改口道:“唔……對不起,不過我總得要解釋清楚,畢竟這關係到我的名譽。”
“閉嘴……”
宰相千金好不容易纔從牙縫中擠出這兩個字來。
“好好,德爾菲恩小姐,你消氣,我聽從女士的吩咐!”那男人立刻舉起雙手道:“不過我相信我們還是有共同的話題的,你既然見過那些東西,那麼我大概能猜到你想做什麼,你眼下的行動也證明了我的想法,我們的目的是相同的。”
德爾菲恩沉默了片刻,本想要發作,但強行壓下去了自己的衝動,冷淡地開口問道:“你想要做什麼?”
房奇從她身邊走過,彎腰從地上撿起那本書,嘩嘩翻動書頁,然後合上書本,擡起頭對她說道:“本來德爾菲恩小姐你對我們的幫助到此爲止了,不過你給了我一個驚喜,或許你可以解開翡翠之謎。”
“你想要我爲你解開翡翠之謎,憑什麼?”德爾菲恩冷冷地看着他:“我不在乎一死。”
“我也不希望您這麼一個大美人去死,德爾菲恩小姐,”房奇答道:“沒那麼嚴重,這只是一個交易,你要拯救世界,我也要,畢竟我們誰都不想死,你應該知道翡翠之心只有這一個用途而已。”
“它還可以讓你登上王座,不止是九鳳的。”德爾菲恩毫不留情地拆穿他道。
“那只是個附帶的作用,”房奇不在乎地答道:“或許對我來說可能有點在意,但反正對德爾菲恩小姐你來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不是嗎,但我們有共同的敵人,我可以幫你解決他。”
“我不需要——”
“真的嗎?”
德爾菲恩動了動嘴巴,但她忽然想到什麼,擡起頭看着對方道:“你打算找那個人的麻煩?”
她的語氣中有些冷笑的意味。
“事實上不是打算,”房奇從袖子裡拿出一個懷錶,打開表蓋瞅了一眼:“如果我的手下們還算守時的話,眼下已經找上他的麻煩了。”
“那你麻煩大了……”德爾菲恩有點可憐地看了這傢伙一眼,冷笑道:“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