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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半夜,公共租界憶定盤路。
趙義海小心翼翼地透過窗戶縫朝對面三十七號的“和平救國軍”第四路司令部看了看,好一會兒,確定沒有什麼動靜之後,才摸着黑躡手躡腳的回到了臥室,然後,又輕手輕腳地從牀底下摸出一張唱片袋。
“你真是不要命啊……”
趙義海的老婆徐文霞一直看着他,看到他在略微的猶豫之後,還是慢慢地把唱片從袋子裡抽了出來,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就是想聽聽,就一會兒,你先睡吧。”
“你聽,我還能不聽?”白了趙義海一眼,徐文霞擁着被子坐了起來:“就一會兒?”
“就一會兒。”
……
留聲機搬了出來,放在桌頭櫃上,然後,趙義海小心翼翼地把唱片放了下去,再輕輕放下了唱針……
“賢夫人哭出了法場以外,可嘆她拋棄下十月懷胎……”
一典京劇的《法場換子》悠悠地響了起來。這是講的唐代薛家將的故事。說“兩遼王”薛丁山之子薛剛酒醉打死奸臣張泰之子後逃出京城,張泰遂藉此害死薛丁山一家。薛剛之兄嫂薛猛夫婦攜當時只有三個月大的薛蛟來到京城請罪,奸臣欲將他們一併斬首。老臣徐策爲保留忠良後代,毅然用自己的兒子換回了薛蛟。這一段,就是徐策在可憐薛猛夫婦時所唱的段子。用的是反二黃,也就是京劇中非常低沉的一種唱腔。
趙義海半夜起來就是爲了聽戲?
顯然不是。
《法場換子》才唱了一段,留聲機傳出來的聲音就突然變了,變成了一種低沉,但完全不同於京劇配樂的另一種音樂,同時。低沉,但又十分輕柔的男聲也響了起來:
“一條大河波浪寬……”
……
歌聲就被拘禁在方圓數米之內,再遠就聽不清了,哪怕是在寂靜的黑夜。
這是《我的祖國》!
只是,這張唱片上的曲子跟外面,尤其是國統區所流傳的那種女聲演唱的,高亢,充滿了激情的曲子完全不同,它是低沉的。而且還是夾雜在許多戲曲和當代的流行歌曲,諸如《夜來香》、《夜上海》之中。如果只是聽開頭或者結尾,根本就不會知道這一張唱片之中竟會包含有《我的祖國》這一首在淪陷區被嚴禁播放的曲子。
要知道,爲了這首曲子,前段時間日本人殺了不少人。
可是。總有人忍不住。
就像趙義海。
他在公共租界的美國洋行上班,上海淪陷後,爲了目前還算優渥的生活,他沒有逃去別的地方。而在上海的這些日子,看着日本人橫行霸道,聽着日本人不停地屠殺中國人的消息,他雖然偶爾憤怒。更多的卻只是傷感和嘆息。本來,他以爲自己會這麼麻木地生活下去,一直到日本佔領全中國,或者中國反攻回上海的那一天……
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天突然從廣播上聽到《我的祖國》之後,他就再也忘了不了。原本已經麻木的心也彷彿被激活了。好幾天,他都忍不住在沒人的時候哼唱着這簡單,卻無比激盪人心的歌詞。彷彿這首歌隨時都響在耳邊。可惜隨着日本人還有那些漢奸的迅速行動。才聽了不到一遍,他就再也聽不到了。爲此。他接連難受了好多天。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老婆偶爾買回來的一張唱片,才聽了不到一半,就突然變成了《我的祖國》!
雖然聲音不一樣,這首《我的祖國》是男聲,而且聲音很低,低得彷彿就像是小偷在偷東西,但這反而更合他的意。越低越好,只要能聽得到,他就高興。最重要的是,聲音低了,更不容易被發現,更方便偷聽……而且,這首低沉的《祖國》也更加切合他的心境。像他們這樣沒有逃難去國統區,而是留在淪陷區的中國人,不就是像這首歌裡男音一樣,壓抑,卻又忍不住地想要奮發嗎?
……
“好了,就這一遍。”
一首曲子並不長,很快,《法場換子》的反二黃唱腔又響了起來。曲子是當代名角演唱,可趙義海夫婦卻沒有了聽下去的心情。徐文霞麻利的收起了唱片,塞回袋子,又交到了趙義海手中,
“收起來。”
“意猶未盡啊……”趙義海抿着嘴,遲遲沒有接。
“你這人,不就是說好了就一遍的嗎?”徐文霞惱道。
“我說了就一會兒,可這才半會兒……”趙義海忝着臉朝老婆露出了一個諂媚的笑臉,“再來半會兒?”
“你……”徐文霞咬了咬嘴脣,本想拒絕,可看着趙義海那渴望的眼神,終於還是沒有忍心:“就再一遍!你要是再聽,明天我就搬孃家去,省得睡不好,還擔驚受怕。”
“好好好,都聽你的……”趙義海的臉上彷彿笑出了花,伸手就要把唱片拿過來。
“我來。你再去看看外面……”
“好,你等我回來再放啊……”
趙義海很聽話。囑咐了一句之後,趕忙出了臥室,然後走到了客廳靠街的那一側,透過窗簾,朝對面看了過去……
沒有動靜。
趙義海點點頭,就要放下窗簾,可就在這時,他看到對面所謂的“和平救國軍”司令部的大門打開了,然後,裡面開出了一輛轎車……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
坐在轎車的後座,鄭蘋如一臉淡然地看着身邊的林之江……這個漢奸,丁默村的心腹,半夜突然把自己從囚室裡提出來,想幹什麼?
“丁先生知道你在這裡,所以要我帶你回去。”
林之江吐了個菸圈兒,隨口答道。他是浙江溫嶺人。黃埔六期。早年投入軍統,如魚得水。上海淪陷時,任軍統上海區行動二組組長。1938年3月7日,刺殺了鼓吹“抗戰必敗,中國必亡”的反動軍閥周鳳岐。可惜不久便被同樣變節投降的李士羣抓住,之後變節投敵,加入汪僞76號。進入76號後,他先跟李士羣,後成爲丁默村的手下干將。
“真的?”
鄭蘋如盯着他。好像是想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些什麼來。
“不用看我。如果沒有丁先生的命令,我也不敢帶你出來。別忘了是誰把你弄到這邊兒來的。”看到鄭蘋如懷疑的眼神兒,林之江又笑了笑。本來,鄭蘋如的身份暴露之後,一直被關在76號的地牢裡。只是因爲丁默村貪戀其美色。所以一直都沒有用刑,甚至丁默村還打算過一段時間就把這個大美女給放出來,再續前緣。畢竟,這位鄭小姐確實漂亮得不像話,否則也不會成爲中國最重要的畫報《良友》畫報的封面女郎。甚至連日本首相近衛文磨的兒子近衛文隆乍一見到此女都立時墜入了情網。可惜,紅顏禍水……丁默村的老婆趙慧敏擔心自己老公被此女迷住,悄悄找到他。對他面授機宜,讓他將鄭蘋如暗中移解到了憶定盤路三十七號的“和平救國軍”第四路司令部內,這件事連76號首腦的丁默村與李士羣都不知道。而之後,汪夫人陳壁君親自來勸降。可惜,鄭蘋如依舊都不爲所動。
“丁先生不會直接就讓你把我帶回76號吧?”鄭蘋如又問道。
“先去南京,在南京呆一段時間,之後就應該可以釋放了。”林之江答道。
“真的?”鄭蘋如轉過了臉。美麗的大眼直盯着他。
“當然是真的。”林之江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皺眉答道。
“你騙我。”
“什麼?”
“我說你在騙我。”鄭蘋如微笑着輕嘆了一口氣。“今夜帶我出來,其實是想殺我,對嗎?”
“別胡說……”
“我雖然一直被關着,可也知道最近汪先生的日子不太好過。被人在就職大典上狠狠地打了一記悶拳不說,國民政府又從法國得到了大量的軍火和資金……這幾件事恐怕很影響你們的士氣吧?”
“就職典禮上的那點兒事不過是軍統的小把戲而己,至於法國的軍火和資金……錢再多,老頭子也不見得能打嬴日本人。何況法國人那是爲了買油田才花錢的,可不是等於在國際上表態支持重慶。”林之江辯解道。
“可這些事總還是對你們不利的。所以,你們需要殺人立威。”鄭蘋如又是輕輕一笑,“我沒猜錯吧?”
“……丁先生被刺之後的那幾天,你如果能有這麼聰明多好。”林之江沉默下來。這個女人不僅漂亮,而且聰明。可惜,終究還是要死了。
“那時候我太貪心了。”
……
“到了。”
車子很快就到了中山路,路兩邊是一片荒郊野地。
“這就是你們給我選的地方?”鄭蘋如推開車門走了下來,也不理會一邊用垂涎和可惜的目光貪婪地盯着自己的特務,擡頭癡癡地看着天上的月亮,“還好,天氣不錯。”
“你還有什麼遺言沒有?”林之江也下了車,沉聲問道。
“也沒什麼好說的。不過你我也算相識,只希望你能念在這點兒情面上,待會兒開槍的時候,別打我的臉!”
“……”
“走吧。你們總不會在路邊就動手吧?”
鄭蘋如又擡頭看了看天,然後,帶着淡然地笑容,邁步向路邊的樹林走去。林之江看着她的背影,終究還是沒有跟上去,只是朝旁邊的兩個特務使了個眼色:
“按她的話做。”
“是。”
……
“砰”!“砰”!“砰”!
一行人進了樹林沒一會兒,林之江就聽到了接連的三聲槍響。他知道,這是那兩個特務在處決鄭蘋如。
“可惜了。”
一代紅顏,就這麼死了。他輕輕地將手裡的煙扔到地上,嘆了口氣:
“別怪我.如果不是你不肯投降,如果不是你老子不顧你的死活,寧死也不肯幫汪先生的忙,出任新政府的司法部長,你不會有這個結果。可惜啊……”
“是啊,確實可惜。”
幽幽的聲音突然在一邊響起,讓正在自言自語的林之江登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可是,不等有所反應,他就覺得自己的脖子好像被鐵鉗給夾住了,越收越緊,然後,就聽到“喀嚓”一聲……
……
林之江被活活扭斷了脖子。就在他死後不到兩分鐘,樹林裡就走出了三個人。走在正中間的那個赫然正是本應被處死的鄭蘋如。只是此時的鄭蘋如臉上已經沒有了剛纔的從容,更多的是驚喜和驚訝。尤其是在看到林之江那詭異的死相之後,這種情緒更直接達到了最高點。這讓她忍不住好奇地盯住了眼前的那個一身風衣的傢伙:
“你們是什麼人?”
“鄙人沈醉,”那人輕輕一笑,露出了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鄭小姐,我奉命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