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城仔細地去回想過, 但是怎麼也想不起具體的時間,那是十幾年前的一個夏天午後,他放了暑假, 一個人, 在蘇家老宅子的大廳裡面, 隨手翻一本書。
那時候他還小, 雖然小, 卻不是傻子,每天每天,聽見父母在爭吵, “小三”還有“出軌”這樣的詞眼,深深刺痛了他幼小的心, 他對這家裡的一切無比厭倦, 他對那個在大洋彼岸的女人, 以及她的孩子更是深惡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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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壞別人家庭的女人,太噁心了。
他也許不擅長和別人去爭論是非, 但是,他有自己捍衛自己世界的方法。
就是那一天,他未曾意識到會改變命運的一天,他拿着書在沉悶的夏日午後,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沙發緊挨着的櫃子上, 電話鈴聲響起來。
“叮鈴鈴......”
有些刺耳。
年少的蘇城翻身起來, 睡眼惺忪地接了電話。
來電號碼很長很陌生。
“喂?”
“喂, 你好?是蘇城吧......你爸爸在嗎?”
那邊是一個帶着哭腔的女人聲音, 蘇城曾經聽見過。
這就是在電話裡面曾經和他媽媽還對罵過很多次的聲音。
於是,蘇城愣住了。
他知道他媽媽是逼着他爸爸換掉了手機號碼, 這樣這個女人就再也找不到,這個女人也曾試探性地往他家打過不止一次電話,但是每次不是被僕人們悄悄掛斷,就是恰好被媽媽接到然後破口大罵。
可是這一次的這個時間,大廳里正好除了他以外一個人都沒有,媽媽睡在樓上的臥室裡面,而爸爸則在二樓的書房,他的手已經挨着電話的數字鍵,只需要撥通一個分機號碼,這通電話就能被轉過去。
他猶豫了。
那一端再次傳過來小男孩的哭聲,在那聲音裡面,他依稀聽出有人在叫媽媽,於是他知道,是那個小孩。
據說他們母子倆不都已經被送出國了嗎?
蘇城的手停在半空,而那邊還在等待着,蘇城聽見自己開口了:“阿姨......你也有小孩的,你也不想讓你的小孩那麼痛苦吧?我媽媽是不可能跟我爸離婚的,所以拜託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沒用的,不過自取其辱。”
“......”
那邊是一段意味不明的沉默,還夾雜着那個小男孩的哭聲。
好半天,蘇城嘆了口氣,如釋重負地,打算用掛斷電話來結束這一段沉默,而那邊卻突然說話了。
語氣似是懇求一般:“那蘇城,最後一次,讓我最後一次和你爸爸說句話行嗎?我保證以後不再打擾你們,我保證......”
那邊的哭腔越來越濃重了。
蘇城想起媽媽是怎麼說那個女人的。
死纏爛打,不依不饒,死皮爛臉,以孩子爲藉口,利用孩子來要挾蘇家......
蘇城想了想,回答:“好,我給你轉。”
食指利索地在數字鍵盤上按下了閃斷,以及跟着的那幾個號碼。
他掛斷了電話,癱坐在沙發上。
他想他沒有錯,只不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來捍衛這個家而已,他沒有錯。
片刻之後,二樓隱隱約約傳來女人的叫罵聲,當年的蘇老太太嗓門很大,蘇城坐在一樓大廳的沙發上低下頭去,索性打開MP3,戴上了耳機。
耳邊隱隱約約地,卻依稀還是電話那頭的女人還有小男孩的哭腔。
那一天的夜裡,他睡着都能聽見那個小男孩哭泣着呼喊,媽媽,媽媽。
也是那一天的夜裡,肯納邦克波特那裡一棟臨着海的別墅裡,靜寂中亮着火光的打火機掉落在落地的綢子質地窗簾上,那一晚,火光映亮了整個海灘......
是誰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在呼喊。
是誰的聲音,聲嘶力竭卻無法抵達彼岸。
是誰的聲音,穿越大洋,破碎在時空都被焚燒的裂隙裡面——
“媽媽,救命啊......你們救救她,我求你們了,媽媽!”
楚涵猛地翻身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額角略長的發已經被汗水打溼了,他的心跳得很快,他伸手輕輕按住胸口,那裡很痛,黑暗裡,他倉皇地抓了一下頭髮,咬緊了嘴脣。
燈突然亮了。
白熾燈的燈光耀眼,他伸手擋了一下,擡頭,看見錦涵站在臥室的門口,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楚涵,你沒事吧?”
她走過來,在沙發跟前站住了,低頭看見他愣了一下。
她關切地伸過手來抵在他的額頭,“出那麼多汗,你感冒了嗎?”
她身上有淡淡的薰衣草香氣,這味道讓他的心神慢慢恢復過來,他的呼吸慢慢地,慢慢地緩和了下來。
她稍微彎身,有些疑惑,“沒發燒呀......剛聽見你這裡有聲音,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還是做噩夢了?”
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個轉身,就把她壓在了沙發上。
“啊——呀!你在幹嘛?”錦涵有些懵了,本能地反應,“你快放開我,你怎麼了,這都不像你......”
他彎下身去,在她耳邊問:“那你覺得我該是什麼樣子的?你覺得我這樣一個男人,會無條件的幫助一個女人嗎?”
她掙扎了一下,“你幫助我,不過是爲了對付蘇城,對付蘇家,我配合你,不過是因爲我想要回我的孩子,我們各取所需,我不知道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呵......”他輕輕笑了一下,“對,你倒是對我們之間的厲害關係看得很清楚,可是安錦涵,你卻不瞭解我,你也不會知道,我想要的,也許不單單只是擊垮蘇家......”
他說着,手指輕撫上她的面頰。
她有些害怕了。
“你不能......”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就再一次彎下身來了。
她閉緊了雙眼,好半天,也只感受到他的溫熱的吐息落在她肩畔,她睜開眼一看,他就只是用額頭抵住了她的左肩,然後,十指相扣的方式,握緊了她的手。
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而他保持着這個姿勢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她開口:“楚涵......”
“嗯?”
“不要再難過了,都會過去的。”
“我沒有難過。”
“因爲楚涵剛剛看起來,快要哭了......”
他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握緊她的手,加重了力度。
“我沒有哭。”
“嗯,我知道,因爲我在這裡,想哭也不能哭吧,沒事的,我很快就回臥室......”
“哪裡也不準去,”他說着,身體側了一下,鬆開一隻手,輕輕摟住她,額頭依然抵着她肩頭,“就在這裡,就這樣一會兒......不要離開。”
頭頂的白熾燈光讓她的視線裡面出現了一些重影,她輕輕握住他的手。
蘇城給家裡請了一個保姆,是安南城最大的家政公司的金牌保姆,帶孩子的經驗都有十多年了,飯做得比五星級酒店的廚子都專業,他很滿意,這樣,小祖宗暫時應該不會出什麼亂子。
可是他在公司焦頭爛額一天,下班回家還是會對上小祖宗不停地對他叫嚷。
“媽媽呢,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爸爸,媽媽去哪裡了?怎麼都不管綿綿了,連個電話都不給綿綿打?”
“爸爸,媽媽是不要綿綿了嗎?”
“爸爸你告訴媽媽,綿綿以後會很乖很聽話的,你讓媽媽回來好不好?”
“爸爸,媽媽在哪裡,要是遠的話,綿綿就去找媽媽吧,綿綿不怕遠的......”
蘇城覺得自己真的要瘋了。
蘇氏的股價還在不停地下跌,他也想過自己要不要出面說幾句,樑秘書一句話說的很實在:“你出面,能說什麼呢?這種事情,只會越抹越黑。”
這個道理他又何嘗不懂?只是無計可施,這麼無力的感覺讓他對自己失望透頂,包括對錦涵,他知道,自己是在利用錦涵捨不得綿綿這樣一個弱點,來牽絆着錦涵,可是就算暫時湊效,下一步又要怎麼做?
他完全沒有頭緒。
偶爾,在綿綿在他身邊不停地叫嚷媽媽叫嚷到帶着哭腔的時候,他的心又疼起來,他想起錦涵最後見面那時決絕的眼神,他想起楚涵看着他的眼神。
他想起多年前,電話那頭的呼喚。
媽媽,媽媽......
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嗡嗡嗡地震動起來,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嘆口氣,叫來保姆帶走綿綿,然後接了這通來自蘇家老宅管家的電話。
“少爺,你在哪裡?老爺出事了,你快過來吧!”
蘇家老爺子是在過馬路的時候出事的。
按理說,一般老人出門的時候,有司機接送,不該出這樣的問題,可是那一天下午,老爺子硬是一個人也沒叫,專門支開了司機,一個人獨自去了市裡。
車子停在二環附近的一個停車場,誰也不知道老爺子要去哪裡,他是在立交附近被一輛轉彎的大型貨車撞倒的。
搶救持續了八個多小時。
蘇城,蘇老太太,管家等等,都守在手術室外,凌晨三點多鐘,心還提着,每個人都忐忑不安,直到醫生走出來。
“可以轉到ICU了,目前還需要觀察,傷勢太重,出血過多,現在還不好下定論,只要在ICU可以熬過三天,就還有希望。”
蘇老太太着急起來:“可以熬過三天是什麼意思?”
醫生摘下口罩來,嘆了口氣說:“老太太,您的心情我能夠理解,但是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現在能不能撐過去,就要看傷者自身的情況了......”
醫生話還沒說完,蘇老太太腿一軟,眼前就是一黑。
老太太暈過去了。
蘇城手忙腳亂地,又找了一間特護的VIP病房,把老太□□排了進去。
老太太心臟一直以來不太好,蘇城這一次是真的害怕了。
不過是一天之間,曾經以爲堅不可摧的城堡,就這麼轟然倒塌了,
從前,老爺子是安南城叱吒風雲的商場嬌子,老太太也巾幗不讓鬚眉,兩個人撐起了蘇氏的一片天,而現在......
蘇城坐在ICU,拉住了老爺子的手,他很明白,總有一天,他們也會離開。
但是,不是現在。
不能是現在。
不能是他蘇城把蘇氏攪得一塌糊塗還沒來得及翻身的現在,不能是楚涵依然心存芥蒂仇恨着蘇家的現在!
他清清楚楚地覺察到了,那一股將他的生活分崩離析的力量,那不僅僅是來自楚涵,更多是來自於現實,來自於宿命,來自於不可逆轉。
他覺得自己正在無法抑制地,越來越消極,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倒下去,他的孩子還需要他,他還要想辦法讓錦涵回心轉意,他還要讓蘇氏走上正軌......
他徹夜無法安眠,守在ICU的第二天晚上,蘇老爺子的手指動了一下。
他趕緊湊上去,“爸?你醒了,我叫醫生來......”
“不......”老爺子的手顫巍巍地,抓住了他的衣服下襬。
“爸?”
“取東西,給我......取東西......”
“什麼東西?”他湊到了蘇老爺子跟前去。
“我的......手,手機,重撥......取......”
後面突兀地,沒有了聲音。
抓着蘇城衣服下襬的手,垂了下去。
心電圖的儀器發出“嘀——”這樣的長鳴,在靜寂的夜裡面,刺痛了他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