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鶴髮老者名叫凌丘,肥胖劍客名叫馮球兒,這是葉衝後來才知道的。
當天晚上,他從葉衝樓的房間裡出來,跟着凌丘和馮球兒就來到了勳王府前面那片楓林之中。
楓林裡面漫天舞動的紅色,早已化作枯葉凋零堆積在土地上,竹胭脂送着他們三人,來到那個亭子。
亭子旁邊有一頭蒼鷹。
蒼鷹站在地上,體型似乎比亭子還要龐大。
它喙長兩尺,雙目如拳頭般大小,瞳孔呈褐色,身上的羽翼豐滿,黑色的羽毛上面有無數猩紅的斑紋,如同點點血跡。
它此時斂着翅膀,如同在打着瞌睡。
它是兩位劍冢之人,前來接葉衝的交通工具。
竹胭脂卻有些驚訝地道:“這是……血羅鷹!”
傳聞在千年之前,血羅鷹是整個大陸最爲普遍的空中坐騎,即便是最普通的武者,也可以得到一頭血羅鷹,駕馭着它翱翔天際,於偌大的王朝、以及王朝更遠處的天地探險、遊歷。
那是武者的盛事。
然而在經歷過王朝更迭的殘酷戰爭,新王朝建立之後,血羅鷹的族羣就開始逐漸凋零,到現在幾乎絕跡了。
沒想到劍冢居然還有着這等千年以前的種族存在。
馮球兒笑呵呵地道:“姑娘不禁長得漂亮,胸中也頗有錦繡啊!”
說着他那滴溜溜的眼珠子還在竹胭脂飽滿的胸口打了一個轉。
面色嚴謹的老者凌丘沒有理會他們,走到血羅鷹的身旁,伸手一拍,竟然有一道寶符出現在他的手中,光彩流溢。
然後那血羅鷹便如同從瞌睡中醒來一般,俯低了身子的同時,展開了它的雙翅。
它的翅膀如同船帆一樣巨大。
“可以走了。”凌丘躍上了鷹背,看着葉衝道。
葉衝點了點頭,回頭望了一眼竹胭脂,他看到了一絲不捨。
“我會回來的。”
他微笑着對竹胭脂道。
竹胭脂那張明媚的臉上也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我知道。”
然後葉沖和馮球兒就同時躍上了鷹背。
竹胭脂後退幾步。
血羅鷹雙翅猛然一振,整個楓林中突起一陣強烈的颶風,滿地的枯葉被強風吹起,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竹胭脂這一瞬間幾乎睜不開眼睛,甚至伸手抓住了一旁的樹幹,才勉強站穩。
然後就聽到一聲長嘯。
血羅鷹沖天而起。
等到竹胭脂睜開眼睛的時候,血羅鷹載着三人已經衝入了雲層,星空之下化作一個微笑的黑影,向遙遠處飛去。
不知爲何,竹胭脂的眼眶忽然紅了。
她看着天空發呆了良久,才緩緩開口,把剛纔沒有說出口的下一句話吐露出來。
“我等你。”
此時,常春侯府,沈卿兒正在房間裡,透過窗戶看着星空發呆。
親歷了王宮的那場變故之後,她就一直呆在家中,整個人似乎都有些消沉,那日葉衝與王東林生死相搏的場景,不停地在她的腦海裡回放。
她清晰地記得葉衝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受傷之後的每一個表情。
那堅毅的少年,再一次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想到他有可能會在幾日之後,與自己一樣,前往齊國參加特訓,她的心中就涌起了一種似乎很緊張,有很憧憬的情緒。
這是一直以成熟的姿態來要求自己的沈卿兒從不曾有過的心情。
她甚至有些患得患失,畢竟……她之前對待葉衝的時候,有着太多的顧慮,導致彼此之間有一些疏離。
這個時候,她的房門忽然被打開。
在王宮中爲新主忙碌了一天的沈風陽回到侯府之後,徑直就來到自己女兒的房間。
然後他給自己的女兒帶來一個消息。
“葉衝去生死劍冢了。”
“啊?!”
這一刻,沈卿兒覺得自己的心臟似乎被一直無形的巨手用力地攫住,她神情倉惶地道:“爲什麼?”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今天劍冢來了人,把他從勳王府帶走了。”
沈風陽也是在王宮中得到的這個消息,他此時對葉衝已經談不上喜惡,只是聯想到他們父子與自己家的關係,以及這一年來的種種風波和事端,沒來由的有些感慨。
而身爲父親,在那宮牆之上,看着葉衝與王東林生死相搏的時候,他隱約能感覺到自己身邊的女兒,情緒的緊張和變化。
他不是沒有聽說過在荒邙山,在王宮後山,甚至在神將院葉衝住所的門口,自己女兒對待葉衝的態度。
不用他刻意打聽,這些消息自然會通過對葉衝不滿的沈倩兒傳到他的耳中。
所以他此時纔會來把這個消息告訴沈卿兒。
與此同時,他還帶來了另外一個消息。
“剛纔在回來的路上,樑國丈向我提親,他的孫兒成武跟你是一個學院的……”
“父親,我馬上就要去齊國參加特訓,有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所以我現在還不想考慮這些。”沈卿兒語氣清冷且堅硬地打斷了她父親的話。
這種情況很少在“懂事”的她的身上發生。
沈風陽苦笑了一聲,終究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只是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
他覺得自己與女兒之間,似乎沒辦法像尋常百姓家的父女那般親密,這讓他心中頭一次有了些失落感。
“看來我真是老了。”
沒人會想到,一直工於權謀、並且在這次改朝換代中絲毫無損的常春侯,會在此刻發出如此的感嘆。
而他的身後。
沈卿兒依舊在看着那星空,可是她的面頰忽然就溼了。
……
半個月之後。
大周王朝的東北邊緣,一直血羅鷹從雲叢中緩緩降落。
下方,是一條如臥龍般,盤亙在風雪中的山脈。
由於地勢偏北,這裡的氣候依舊有些寒冷,從上往下看,似乎是一片雪原。
那雪原與雲層的距離又似乎並不遙遠。
因爲積雪覆蓋的,是萬仞高山。
山峰林立,崇山峻嶺密佈。
這裡,就是世間劍客嚮往、又畏懼的生死劍冢。
劍冢在羣山的中央。
血羅鷹下落的地方,有一眼溫泉,泉水匯成一條小溪,咕咕流淌,冒着白茫茫的蒸汽。泉水的中央,有一棵姿態遒勁的桃樹。
朵朵桃花,在風雪中綻放。
溫泉的蒸汽升騰,在桃樹周圍繚繞,如仙如幻。
這情景極盡研美,又極盡詭譎。
葉衝跟着凌丘和馮球兒從鷹背上躍下,他這纔看清,桃樹下方,有一座並不大、卻似乎歷盡千年滄桑的石碑。
黑色的石碑上面,有四個蒼遒有力的大字——生死劍冢。
此時凌丘忽然從身上掏出一道包袱。
他對着那石碑,將手中的寶符捏碎。
寶符剎那間化作數道流光,從他的手中飄向石碑,將其籠罩住。
“生死劍冢”四個字如有靈性一般,從石碑上飛起,飄散到小溪後面的空中,自動拆解,組成了一道金光閃閃的“門”。
“門”的後面像是上了霧一般,入眼的只有一片朦朧。
葉衝跟着凌丘和馮球兒,來到那道“門”前,走入那片朦朧之中。
他只覺得一聲恍惚,然後眼前煥然一新。
沒有漫天風雪,沒有冰天雪地,映入他眼簾的,是無數個高聳的山峰,每一處山峰上都有碉樓聳立,甚至可以看到茂密的叢林,懸掛在山川上的瀑布。
像是另一片天地。
如此造化奇功,葉衝還是第一次見到。哪怕是在神將院藏書閣的古書之中,都沒有看到過類似的記載。
葉衝忽然感到氣海中的真氣翻涌,像是突然活躍了起來,他的身體也變得輕飄飄的。
這是劍冢之中,靈氣充沛所致。
葉衝從看到過一些記載,通過造化之術,可以將一片空間形成聚靈之地,想必這劍冢就附有這種造化。
“先跟我們去長老堂覆命。”
凌丘的語氣一絲不苟,然後便邁步朝着最高的那處山峰走去。
葉衝連忙跟上,此時血羅鷹也跟在他們身後,他不明白爲什麼不可以繼續讓血羅鷹馱着,畢竟想要登上那最高的山峰,也需要些時間。
不過看着凌丘和馮球兒都是一臉嚴肅的神情,他也沒有問出口。
山腳有石階,葉衝一路向上,等到了峰頂,看到長老堂的高樓飛檐之時,他在心中一共默數了此處的階梯更有一千九百道。
若不是自己已經有氣海境九重天的修爲,只怕光是這些石階,自己就得累個半死。
然後他便進入了長老堂的大殿之上。
“你就是葉衝?”
以爲鬚眉皆白,模樣比凌丘還要老上幾分的長老,坐在大殿左側的椅子上,眯着眼睛打量着葉衝。
葉衝點了點頭。
然後還未待他反應過來,那長老忽然如一陣風一般掠到了他的身旁,伸出一指在他丹田處一探。
葉衝瞬間覺得自己的氣息被一股強大的力道牽引着,幾欲離體而出。
“嗯,的確繼承了日月雙玄。”
那長老輕輕點了地那頭,然後再次伸出一指,在葉衝的眉心一點。
葉衝這一刻覺得自己的身形似乎被鎖住,腳步如千斤般沉重,絲毫動彈不得。
然後他的眉心便感受到一片清涼。
一枚拇指大小的紫色斑紋,瞬間出現在他的眉心中央。
那長老滄桑醇厚的嗓音同時在他的耳畔響起,“自此刻起,你便是劍冢的劍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