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來想去,終於想出這麼一條應對之策,這才伸手揉了揉臉,緩和一下面部肌肉,微笑着走進病房。
寧晚晴虛弱的靠在病牀-上,手腕上掛着吊針,臉色仍然蒼白,但已經不像先前那樣可怕。
她看見九兒的第一句話是:“我懷了寶寶了……”她的臉上,充滿着初爲人母的喜悅。
九兒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寧晚晴說:“我好高興……我以爲,我這樣的身體,根本不會懷上孩子……”
九兒坐在她身邊,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孩子一定會健康長大的。”
寧晚晴笑了,從她的眼睛裡,彷彿可以看到那金色的閃着光的未來。
她已經渾然忘卻了現實是如何的殘忍,忘卻了歐陽慕琛是如何的殘暴而冷漠,忘卻了華琳琳是如何大模大樣的登堂入室。
這些煩惱,在懷-孕帶來的巨大喜悅中,已經完完全全的被衝散了。
或者,對於她來說,只要有孩子呆在她的肚子裡,其他的一切的一切,都算不了什麼了。
她在度過了漫長的充滿抑鬱、痛苦、不安的生活之後,終於迎來了命運之神賜給她的禮物。
活着,原來真的是值得的。
她感謝這個已經存在四周的小生命,在一場又一場向她撲面而來的狂風暴雨中,頑強的活了下來。
我的孩子,媽媽一定會讓你成爲世界上最快樂的小孩。她在心裡默默的對它說。
九兒在牀前坐了一會兒,便去醫院前臺繳費。寧晚晴獨自躺在牀-上,正沉浸於各種美妙的幻想中,這時,門外傳來一陣低而壓抑的啜泣聲。
她好奇的站起來,拔掉針頭走出門外。
走廊的長椅上,坐着一個衣着樸實的壯漢,他的褲腳上滿是泥水,露出來的皮膚上乾燥枯黃,交錯着一道道的因辛苦勞作而產生的劃痕。
他此時正低着頭,將臉埋在一雙粗糙的大掌中,悲哀的哭泣着。
“您怎麼了?”寧晚晴在他身邊坐下,聲音溫柔的問。
壯漢擡起頭,露出一張黝-黑而樸實的面龐,當他轉過頭,看見眼前是一位年輕漂亮、而又打扮的十分高貴的小姐時,忽然站起來退後一步,朝着寧晚晴“撲通”跪了下來!
“求求您,救救我的兒子,求求您了小姐……”他哽咽着說。一面砰砰的往下磕頭。
寧晚晴連忙伸手扶起他:“有什麼事您慢慢說,好嗎?如果我能幫忙,一定義不容辭。”
那壯漢將她說話誠懇,眼睛中禁不住透出了光亮,然而還是執意跪着不肯起來。寧晚晴無奈,只好不再勸他。
原來那壯漢的兒子今年剛滿十六歲,還有三個月參加高考,卻在某天上課時突然暈倒,送到醫院一查,才知道是患了腎病。
治療腎病需要大量的金錢,而這壯漢在附近的一家工地上打工,一個月纔不過兩千元,供孩子讀書已經十分困難,哪裡還有餘錢替孩子治病?
只不過短短一個星期,就花光了他所有的積蓄。就在剛剛,他接到醫院通知,再不繳納費用,將不再爲孩子治療。
“我老婆在娃兒三歲時就病死了,她臨死前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定把娃兒拉拔長大,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平安健康,誰知道……誰知道竟出了這種事,都怪我這當爹的沒用啊……娃兒要是不在了,我就一頭撞死,哪裡還有臉活在這個世上啊!怕只怕,等到了陰間,也沒臉去見我老婆啊!”那壯漢說到最後,又嗚嗚的低頭哭泣起來,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這樣痛苦的流淚,那情形竟然比老人或小孩流淚更加更人心中酸楚、難以接受。
“大哥,您別哭了,您告訴我,這個病,大概要多少錢?”寧晚晴柔聲問道。
壯漢伸手抹了把眼淚,低聲說:“三十萬……我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齊啊……”
三十萬,對於豪富來說,也許只是一個夜晚的狂歡,也許只是隨手送給某個小明星的一條項鍊、一隻手錶,然而對於普通人來說,卻關於一家人的存亡。
寧晚晴從小對金錢沒什麼概念,此刻卻頭一次意識到,她眼中微不足道的金錢,竟然可以拯救一個年輕孩子的性命。
莫名的,她爲自己奢侈的生活感到羞慚起來。
她低着頭,雙頰發熱的從錢包中抽-出一張空白支票,填上整整四十萬的金額,然後工工整整的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大哥,您先起來好嗎?”
那壯漢怔怔的看着她的舉動,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但還是依然直起身來。
寧晚晴也站起來,雙手捧着支票送到那壯漢手上:“我的一點心意,希望孩子能夠儘快好起來。”
壯漢傻傻的看着她,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寧晚晴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您就收下吧,大哥。”
那壯漢接過支票,張口結舌的看着上面的數字,眼看又要跪下來,寧晚晴立刻扶住他,衝他微微一笑,然後拔腿就逃。
她覺得自己受不起那樣的千恩萬謝。因爲那些錢,對於她來說,確確實實只是舉手之勞。
可是她又做過什麼呢?那壯漢雙手沾滿泥土,卻湊不齊孩子做手術的費用,她整天無所事事,卻平白擁有數之不盡的金錢。
再多呆一秒,她都會爲自己感到面紅耳赤。
寧晚晴在醫院樓下撞見站在過道上抽菸的九兒,兩人都是滿臉驚訝的看向對方。
“九兒,你怎麼抽菸?”
“晚晴,你怎麼跑出來了?”
頓了頓,寧晚晴說:“病房裡太悶,我就出來了,你看,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九兒皺眉:“你怎麼這麼任性?”淡藍色的煙霧中,他的面容看起來不像平日那樣單純無害,多了幾分深沉。
寧晚晴好脾氣的說:“我真的沒事兒了,九兒,你別抽菸了,我們去吃飯吧,我餓了。”
聽到寧晚晴說餓,九兒臉色才緩和下來,摁熄了香菸丟進垃圾桶中,和寧晚晴一起朝車庫走去。
路上,寧晚晴心情很好,臉上一直帶着淡淡笑容:“九兒,你想吃什麼?”
九兒想了想說:“中餐吧。”
寧晚晴往外看了看,指着前方說:“那裡有一家,裝修挺氣派的。”
九兒看了眼說:“還挺有古代風味的,就那家吧。”
這家店叫做玉錦閣。
九兒泊好車,兩人一起踏進飯店大堂。果然內裡裝修十分古色古香,連侍女們都身着古代服飾。
兩人被帶進雅間,寧晚晴興致勃勃的點了一堆菜,九兒好奇道:“今天胃口這麼好?”
寧晚晴笑道:“是你說的,吃東西時會有幸福的感覺。”
九兒也笑:“你學的倒是挺快。”
這家店效率很高,不一會兒就上齊了菜,兩人邊說邊吃,寧晚晴這些日子以來難得吃進去這麼多東西。九兒看着她這幅大快朵頤的樣子,心裡十分滿意。
這時,門外傳來禮貌的叩門聲,一個柔媚的女聲道:“客人,打擾一下,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九兒說。
一個身材豐腴,身着一襲輕紗長裙,面容極其妍麗的中年女子姿態優雅的託着一隻餐盤,徐徐走了進來。
“這位少爺您好,這是今天特意爲二位免費送上的菜餚。”那女子一面說着,一面輕佻的打量着九兒,眼角含-春、媚-態天成。
正在埋頭吃飯的寧晚晴莫名的感覺這聲音十分熟悉,擡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三太太!你……怎麼在這裡?”
她並不記得趙雪卉曾如何的折磨她,在她的印象裡,每次回黑家宅院,這個長得特別妖-豔的三太太就總是用一種冷颼颼的眼神觀察她,在她發覺時,立即若無其事的錯開目光,緊緊的盯住她身旁的歐陽慕琛。
她對於她,本能的感到一種恐懼。
趙雪卉見她認出她,也不覺得驚訝,慢悠悠的將蓋着的餐盤擱在桌上,眼光掃向一旁的九兒:“我就是這裡的老闆啊,爲什麼不能在這裡?晚晴你爲何滿臉驚訝,彷彿不小心被捉了奸的表情?”
九兒聞言皺眉道:“這位夫人,請注意您的措辭。”
趙雪卉“啊呀”一聲,假意道:“你生氣啦?都是我的錯,我這就獻上賠禮,請二位笑納——”
她驟然掀開那蓋着的精緻餐盤,將內裡的食物暴露在二人眼前,濃豔的紅脣輕輕開啓:“這道菜的名字,叫做‘只羨鴛鴦不羨仙’。”
寧晚晴看到餐盤裡的東西,驚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點軟倒。
那雕着精緻花紋的紅木餐盤中,擱着兩隻泡在熱水裡剛剛溺死的野鴨,甫一揭開,整個房間就瀰漫着一股腥臭的氣息,寧晚晴掩住鼻,一陣陣的作嘔。
九兒伸手扶住寧晚晴,朝趙雪卉怒目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趙雪卉無所畏懼的咯咯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唄!我這兒媳婦不守婦道也就罷了,沒想到這個不知趣的小白臉竟是赫赫有名的越九少,實在是給我們黑家長臉啊!晚晴,你這小日子可過的真是逍遙快活啊?”
九兒年輕氣盛,聞言一腳踹翻桌子,淋淋漓漓的湯湯水水灑下來,尤其是那兩隻“鴛鴦”剛好落到趙雪卉身上,驚得她面容扭曲,身上長了蝨子般跳來跳去。九兒也懶得去看她,一把抱起面容慘白、渾身虛軟的寧晚晴朝外走去。
到了門外,寧晚晴吸了幾口氣,才漸漸緩和起來,想起什麼似的說:“九兒,還沒結賬呢……”
九兒昂然道:“爺今兒就是要吃霸王餐,咋地了?”
寧晚晴“噗嗤”一聲笑了。
九兒見她笑,自己也樂了起來:“走吧,咱換個地方吃飯,行不?”
寧晚晴搖搖頭:“不用了,我已經吃飽了。”
九兒說:“你吃飽了,我還沒呢!就當陪陪我吧,去不去?”
寧晚晴無奈,只好被九兒拉着又去了一家餐館。
這次是在一個又深又窄的小巷子裡,一間看起來又破又不起眼的小門面。然而離得好遠,就已經聞到裡面傳來的飯菜香味兒。
“嘖嘖,老李頭兒做的菜還是這麼香,直把人的鼻子都給饞掉了。”九兒感嘆的說。
寧晚晴一面深深嗅着這股香味,一面忍不住想九兒這個把鼻子都饞掉的說法乍聽之下有些荒誕,仔細一想可真是貼切極了。
兩人一進門,只見裡面密密扎扎的坐滿了人,堪稱座無虛席,恐怕連本市最大的凱悅飯店都要自愧弗如。
“喲,九兒,來了?”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男人從裡面冒出來。
“來了,可想死我了。”九兒笑嘻嘻的說。
“你想什麼了?說說,哥給你做!”絡腮鬍子豪氣千雲的說。
“就知道哥最好了!”九兒痛快的報了一連串菜名。
絡腮鬍子也不拿筆去記,就那麼點了點頭,目光轉向站在一旁文文靜靜的寧晚晴身上,露出了一個看不清楚像什麼的表情,但滿臉的鬍子都一齊翹了起來:“喲,媳婦兒?”
九兒點點頭:“嗯,媳婦兒!”
絡腮鬍子豎起大拇指:“好!”
九兒大笑:“必須的!”
兩人對着吼了幾句,絡腮鬍子就一轉身進去做菜去了。
寧晚晴從沒到過這麼有意思的地方,見過這麼有意思的人,此時禁不住滿臉的驚喜之色。
這時角落裡一桌客人結了帳,九兒便立即拉着寧晚晴坐了過去:“得快,慢一步就沒地兒了。”
寧晚晴一看,果然外邊還等着幾個人呢,這地方生意可真不是一般的俏。
九兒看了看桌上黑乎乎的油漬,又看了看寧晚晴身上的一塵不染的衣裳,忍不住問:“不介意吧?”
寧晚晴笑眯眯的:“我覺着這兒挺好啊!”
九兒笑的更開懷了:“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歡。”
寧晚晴確實喜歡這裡,喜歡這種自由的空氣,自由的生活,她隱隱的,對自己金絲雀一樣被禁錮的人生產生了厭倦,愈來愈厭惡那種華而不實、揮金如土的生活方式,隨着與安妮、九兒、阿月這些人的接觸,她心裡有一扇門,悄悄的打開了。
這時,距離她離開歐陽慕琛,還有半年左右的時間。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着變化,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對此尚一無所知。
時光像一條河,把相守的人衝散,各自飄向遠方。也許有一天,他們在遙遠的海上重逢,各自變換了模樣,也許,他們永不可見。
寧晚晴回到黑家宅院時天色已晚,她站在門外,看着裡面透出來的燈光,一時竟有些退縮。
她不想進去,不想看到她的丈夫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他當着她的面和她曾經的好友親熱,那對於她來說,是多麼殘忍的事情啊。
有那麼一瞬間,對於即將面臨的現實所產生的恐懼,令她幾乎想要掉頭離開。
可是,離開這裡,又能去哪裡呢?
這時她的家啊。
更何況,現在的她,不是孑然一身了。
她的肚子裡已經有了寶寶。爲了寶寶,她也必須要守住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