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留着齊肩短髮的少女託着腮坐在臺階上,瞅着地面發呆。
她叫趙子瑰,今年二十三歲,剛剛畢業於某著名醫科大學,今年九月份要去帝都讀研究生。她家境殷實,父親是某私立醫院的院長,母親是某國企藥廠的技術總監。由於父母忙於事業,趙子瑰從小在爺爺奶奶家長大,與二位長輩感情深厚。
三個月前,一向要強的爺爺被醫院診斷出肺癌晚期,雖然進行了全力救治,可還是沒能挽救老人的性命。趙子瑰永遠失去了最愛自己的爺爺。
趙子瑰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氣。恍惚間,她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初夏的晚上。
入夜,空氣中還帶着些許涼意,趙老爺子拖着沉重的病體,從紅木櫃子裡拿出寶貝很久的老窖,非要趙子瑰陪他去喝兩杯。確切地說是看他喝兩杯。
趙子瑰反對無效,只好隨手拎了兩包花生,護在老爺子身後,默默跟着走到涼亭。
涼亭正中間支起來一座石頭刻成的棋盤,白天他們這羣老頭兒聚在一起下棋,到了晚上,就成了趙老爺子一個人喝酒的地方。
幾杯酒下肚,老爺子的面頰泛起一抹紅暈,微醺之際,他向趙子瑰講出了一輩子的心事。
飛機轟鳴聲彷彿就響在耳邊,日軍戰機就盤旋在頭頂。
趙老爺子漸漸陷入回憶。
那天的太陽很好,風和日麗,來看病的人都很少,趙老爺子難得清閒,正準備去幫老王趕農忙。
“老趙你可幫了我忙了。”兩個人一邊走一邊扯着閒話,侃起大山。
說笑間,走在前面的王老爺子突然摟住趙老爺子轉頭撲進了玉米地裡。
有一小隊日本兵在掃蕩,抓捕村民。前一陣子隔壁村就被抓走了不少人。兩個人在玉米地裡趴了一會,等外邊沒了動靜就趕緊起聲想要給村子裡其他人報信,奈何還沒走進村口便被抓了。
高聳的炮樓,還未挖好的戰壕,倒在地上被不斷踢打鞭笞、滿身黑泥卻翻着眼白的苦力和那人身下流出的血。是那麼的殘忍、血腥、毫無人性。
天還是那個天,太陽還是那個太陽,眼前的一切卻都隨着不斷催促的叫罵聲變成了哨兵樓的土灰色,金黃的太陽也變成了刺目的白日。
每天被迫幫日本人修築工事,趙老爺子一想到自己這一手建起的是日後我軍送命的戰場,一想到前幾日因爲反抗喪命在日軍刺刀下的同胞,就心痛。但沒辦法,他得活着,他得活命啊!
這樣暗無天日的日子過了大概一個月,工事還未停工,八路軍攻了過來。
“老鄉?你是周王莊的吧?老鄉?怎麼了?”一名八路軍戰士看趙老爺子一直髮呆便上前詢問。
“沒,沒事,我就是……好久沒見到這麼好看的太陽了。”趙老爺子乾裂的嘴脣一說話便從裂口處流出血絲。
“哎呀老鄉,這太陽哪天不一樣啊,都一樣,走吧,回家吧。這日本人被打跑了,你啊,每天都能看見好看的太陽!”八路軍將他交給一個小戰士,“栓子!去,把這爲小哥帶回村子裡。”
八路軍駐紮在周王莊後搞起了土改,甚至還分給趙老爺子一塊土地。本以爲就此便能安生下來,娶妻生子,過上平靜的生活。可沒想到,日軍再次來襲,爲了活命,趙老爺子和鄉親們不得不四散逃離。八路軍戰士爲了保護鄉親們,沒有選擇撤離,而是上了刺刀,和打入莊內的日本人拼死肉搏。
趙老爺子在逃離的路上,遇到了一個日本兵。這個日本兵已經殺紅了眼,看見趙老爺子,二話不說就將他踹倒在地,舉起閃着寒光的刺刀朝他胸膛刺去。就在趙老爺子絕望的閉上雙眼的時候,日本兵卻瞪大了雙眼徑直的倒下。原來,是一位八路軍小戰士在背後幹掉了他,救了趙老爺子一命,趙老爺子還記得他,是那個爲他引路的栓子。年紀還小,才16歲。
“快走!”這位小戰士扶起死裡逃生還在發懵的趙老爺子就往安全地帶跑去。
“栓子!你怎麼來了?你們打贏了嗎?”
栓子張了張嘴還沒發出聲音就聽得“轟!轟!”的兩聲炮響,只見兩枚炮彈直挺挺的從天上墜落。小戰士瞬間飛身跳起,將趙老爺子死死壓在自己身下。炮彈的衝擊波震得趙老爺子頭暈目眩、兩耳發鳴,等到他清醒過來時,卻發現自己身上的小戰士口鼻中不停的冒着鮮血,嘴裡喃喃的似乎是在說些什麼,趙老爺子趕忙將小戰士抱在自己的懷裡,把耳朵湊過去,小戰士斷斷續續的說了幾句,“我想我娘,我想回家”後,便沒了氣息。
那個小戰士不過16歲,卻永遠睡在了充滿刺鼻硝煙味兒的泥土地裡。
那個年代交通不發達,通信不方便,教育也不普及,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在哪裡,更別說怎麼回家了。栓子犧牲後,趙老爺子曾經多方打聽栓子的家鄉,但卻沒找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爲了幫栓子找到自己的家,趙老爺子重新挑起自己的藥擔子,離開了周王莊。
離開了周王莊的趙老爺子,找到了他做郎中時認識的一名落魄畫師,畫出了記憶中的栓子。並在此後的走街串巷中,一直隨身帶着這幅畫像,逢人便問,可卻沒有打聽到關於栓子的一絲一毫的消息。
在那個炮火連天的時代裡,趙老爺子無數次和死神擦肩而過,但即便如此,他也從未放棄過幫栓子回家的念頭。
解放戰爭後,新中國成立,趙老爺子憑藉着自己的醫術成爲一名正式的醫生,還被公派出去留學,並且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成了醫學界的佼佼者。
剛開始,趙老爺子還曾數次託朋友打聽有關栓子的事情,可每次都石沉大海,毫無音信。後來,趙老爺子組建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兒子。隨着兒子一天天長大,花銷也越來越多,忙忙碌碌的趙老爺子,越來越少的提起這位故人,可他心裡的那份愧疚卻始終難以抹平。
時間轉瞬即逝,很快二三十年就過去了,兒子醫學博士畢業,繼承了趙老爺子的事業。和趙老爺子不同的是,兒子敢闖敢拼,畢業後並沒有進入醫院工作,而是冒險下海,開創了明江最大的私立醫院。
退休後的趙老爺子拒絕了返聘,回到了周王莊,成了村診所的一名醫生。一直對栓子念念不忘的他,也曾經幾次向兒子提起自己一直沒有忘記的這位故人,試圖讓兒子動用一下自己的人脈幫忙。可不知何種原因,兒子總是拒絕對其提供幫助。趙老爺子雖心有不甘,但也無法說什麼,只好再次將這個想法擱置下。
現在來到生命彌留之際,趙老爺子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決定將這件事告訴自己親愛的孫女。
老爺子遺憾而又不甘的眼神就像投向水面的一顆石子,在趙子瑰原本平靜的生活中掀起了一圈圈浪花。
趙子瑰性格俏皮活潑,十分懂事,聽話,從小到大一直按部就班的成長,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
原本按照父親的規劃,趙子瑰從醫學院畢業本科後,應該繼續考研讀博,畢業後繼承家業,找個家境相當的青年才俊結婚生子,度過餘生。
可那天晚上趙老爺子吐露的心事讓她變了想法。
她想幫助趙老爺子完成她這輩子未盡的心願——送栓子爺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