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從外面忽遠忽近的傳來。
有父親的,母親的,還有的。
甚至,還有鬆墨的。
眼前的畫面逐漸清晰,嶄新的,繡了棠棣花的帳子,圓形的窗戶上貼着的淺紋窗紙……
雲輕鴻的眼眶溼潤了起來。
他,回來了。
這是他在成親之前住的屋子,這棠棣花的帳子,在他被點爲探花之後,便換成了青竹紋。
所以,現在是他還沒有中探花的時候。
她還沒有到京城的時候。
心裡鬆了一口氣,雲輕鴻脣角勾起了一絲笑意。
可隨後又被外頭傳來的聲音打散了去。
“三郎是我的兒子我怎麼不心痛,但是,這不過是個意外,若是,若是你早點同意三郎和眉眉的婚事,眉眉又怎會做出這樣的事來!”門外雲姚氏歇斯底里的叫着。
“你還知道三郎是你兒子!你怎麼一點都不爲三郎着想?別說姚家貪贓枉法,就這女子的性子如此狠毒,怎能做我雲家的媳婦!”雲侍郎氣怒到極點的聲音。
雲輕鴻眉頭輕皺,腦袋被那些聲音刺激得一陣陣的抽着痛,然後,一些有別於上輩子的記憶冒了出來。
宮變不同的結果,鎮國公府的崛起,寧遠侯府的混亂,她的早到……
還有,上元燈節,和這上輩子壓根沒有的落水……
落水……
雲輕鴻微微閉了下眼。
混亂的記憶裡,那婆子大力推過來的手,還有姚眉抱着他拼命往人多的地方遊。
當時他疼得話都說不出,可姚眉一點都沒有發現他的異樣,還卡着他的脖子。
雲輕鴻突的輕笑了一下。
是了,她一直是這樣的女人,和他母親雲姚氏一樣,自私,薄情。
除了自己的利益,是再看不到別人的。
爲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完全不會在乎別人的生死。
不過,這次他得謝謝她。
延壽法師說,唯有性命攸關之時,不同世界的連接點纔會打開,靈魂纔有可能融合。
若是他一直好好的,一直沒有出事,他也無法回來。
現在他回來了,那麼,有些事,現在就得做了。
擡起手摸了一下頭,雲輕鴻緩緩的起身。
坐起來後,看了看自己這還沒有完全長成的身體,再攤開手看了看那白皙修長的手掌。
雲輕鴻再度笑了一下。
很好,他現在,還很乾淨,什麼齷齪噁心的事都沒有做過。
拿過旁邊衣架上搭着的外衣披上,雲輕鴻扶着牀欄站了起來。
先穩了一下身子,然後,緩緩,邁出了一步。
腦袋一動,一陣劇痛襲來,雲輕鴻忙扶緊了牀欄。
眼前金色碎光閃動,裡面夾雜了許多混亂的畫面。
那些,上輩子他刻骨銘心的畫面。
雲輕鴻咬住了脣,讓脣間的刺痛將那些畫面給逼退掉,然後再度邁出了一步。
腦袋裡的眩暈慢慢沉澱,雖然還是刺痛,但是也不能阻止雲輕鴻再度邁腿前行。
扶着牀欄,牆壁,門框,雲輕鴻走出了臥室,看着在外頭鬧成一團的親人。
淡淡的喚道:“父親,母親。”
他的聲音雖然輕,但是雲侍郎卻是一下就聽到了,轉頭一看雲輕鴻依着門框站着,頓時大喜,大喜之後又大驚,將撲上來的雲姚氏推開,急忙往雲輕鴻走去,口中一疊聲的叫道:“三郎,你,你,你醒了?快,別站着,你們都是死的嘛?快去喊太醫回來,不,先扶着三郎坐下。”
雲姚氏被推的身子一閃,正準備更加大力的撲上去,卻是聽得雲侍郎這般叫,一轉頭,也看到了雲輕鴻,頓時叫道:“三郎,三郎,我的兒,你可醒了,你嚇死娘了!”
一邊叫着,一邊便撲了上去。
正在她旁邊的雲沉水趕緊的將她攔腰抱住。
然後往雲輕鴻看去,看到雲輕鴻那虛弱得風一吹就能倒的模樣,自己那對自己居然衝着母親動手的愧疚頓時沒有了。
這雲姚氏要撲上去,只怕雲輕鴻直接被撲沒了。
雲侍郎已經衝到了雲輕鴻身邊,扶着雲輕鴻道:“你起來作甚?快,快去躺着。”
雲輕鴻看着他,看着他依然漆黑還沒有染上霜色的頭髮,看着他雖然憔悴但依然顯得年輕的面容。
還活着,父親還活着。
還沒有因爲母親的自私一夜蒼老,沒有因爲母親的任性而被戎人發現,死於戎人的刀下。
眼眶有些發紅,雲輕鴻定了下神,就着雲侍郎的手,在椅子上坐下,然後看向了雲沉水。
再然後看向了雲姚氏。
眼中神色複雜,雲輕鴻微微勾了下脣角,對雲侍郎道:“父親,那些人不能殺。”
“三郎?”雲侍郎詫然。
“三郎說的對!三郎說的對!”雲姚氏則是大喜的叫道:“三郎,你醒了就好了,他們都在胡說,你不要聽他們的,等你好點了,便和眉眉定親。”
饒是知道她一定會這麼說,雲輕鴻還是覺得心尖都痛了起來。
母親對他一直很好,一直以他爲傲,一直是他要什麼就給什麼,他也一直以爲,母親是把他放在心裡疼的。
爲人子女,孝字爲先。
所以,不管雲姚氏做了多少錯事,不管那人受了多少委屈,他都是堅定的站在了母親這邊。
堅定的認爲,母親只是因爲目光的侷限所以才做下那些事,絕對不是有什麼壞心,母親是愛他,愛父親,愛家裡人,只是因爲見識有限,所以才做下那些事。
他幫着母親,幫着母親掃尾,甚至,甚至逼着那人來背下黑鍋。
他以爲,母親只要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便會改的,爲了他們兄弟三個,爲了父親,她會改的。
當年,那人說雲姚氏生性惡毒,自私自利,心裡除了自己再無其他人,他抽了那人一個耳光,罵那人,惡毒的是她!
他,錯得離譜。
就因爲他的縱容,讓雲姚氏越發膽大,最後逼得他們雲家不得不加入蔡相陣營,到得最後,慘死,二哥慘死,父親慘死,雲府滿門,只有雲姚氏和姚眉活着逃出了城。
那人將自己身邊的護衛都派了出來,特意護送雲家之人到了暗道邊才走,只要再走上一里路,就能逃出去。
可是,雲姚氏卻非鬧着要回去拿她忘記帶的珠寶,那大聲吵鬧聲,引來了戎人……
可出到城外,和他匯合後,雲姚氏卻說,是那人的護衛出賣了雲府。
若不是,後來抓到了屠殺雲府滿門的戎人將領,他還不知道真相。
他還恨着那人……
其實他早該知道的。
那人若是真想下手,真的想滅了雲府,根本不必讓自己的護衛動手,她只要不派人,不讓人告訴他,她已經挖好了密道,城破之時,雲府自然滿門被滅。
或者說,只要她不讓趙皓派兵進駐雲府,在京城最初那混亂時期,雲府只怕就會像寧遠侯府,蔡府,那些府邸一樣,被亂民搶了個乾淨,殺了個乾淨。
那人,從來就是光明磊落的,愛也好,恨也好,喜歡也好,討厭也好,從來都是擺在檯面上,斷然不會做背後捅人一刀的事。
而且,雲府滿門,她恨的不過是雲姚氏和他而已。
要真動手,也不會針對他人。
他不相信她,無非是因爲……
“你住口!”雲侍郎衝着雲姚氏大吼了一聲,又回頭對雲輕鴻柔聲喚道:“三郎,三郎,好,你怎麼說父親便怎麼做。”
雲輕鴻的臉色太過慘白,而在雲姚氏說話之時,他眼底那深重的悲慼更是讓人心驚,想着兒子自來孝順,雲侍郎心下雖然憤怒,看到兒子這般模樣,也只能先順着他來。
雲輕鴻回過了神,輕輕搖搖頭道:“父親,如今朝局不穩,要是雲府傳出,雲侍郎之妻,因爲想讓自己外甥女嫁給自己兒子,不惜夥同外人陷害兒子,還造成兒子重傷,差點喪命,父親,到時候,人家會怎麼看雲府?會怎麼看您?”
家有毒婦,連後宅都管不到,以至於讓妻子害了自己兒子,這樣的人,能治理天下嘛?能做一部之首(尚書)嘛?甚至,他們雲家四人都要被質疑當官的能力。
那蔣家,不就是因爲蔣氏而被擼了個乾淨?
雲侍郎心頭巨顫,神色凜斂了下來。
雲輕鴻輕輕吸了口氣,緩了一緩後道:“父親,將母親身邊所有的人,不光是婆子,連同丫鬟,還有外面的那些管事,全部發配,賣去邊遠之地,或者是礦區,務必保證,他們被賣之後,活不過一年。”
“三郎!你胡說什麼!”先頭還面帶喜色,現在聽得這話,雲姚氏頓時叫了起來。
雲輕鴻當沒聽見她的叫聲,再度緩了口氣道:“父親現在派人去母親屋子裡,找出賬本,母親私下放高利貸,與人合作謀取非法利益,這些事,都是那些管事經手,父親找出後,只說是那些下人動了貪心,私自牟利,以此爲由將那些管事全家賣掉。”
雖然說主人有處理奴婢的權利,但是沒有犯錯便喊打喊殺,甚至發賣全家,還是會受限制的。
上輩子,那人便說過雲姚氏指使手下幹過那些事,想來,現在雲姚氏應該也是做過的,只要一查就能知道。
有此爲名,處理這些賤奴便順理成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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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看臉色劇變的雲姚氏,雲輕鴻繼續道:“母親受驚過度,父親應該讓母親靜養,着忠心之人守住母親,務必不讓那些居心叵測之人接近母親,至於姚眉,這次她身邊的丫頭護主不當,全部畏罪自殺,父親,姚眉已經年長,該是送回杭州,由她自己父母去養了,連同姚家送來的那些東西,全部給姚家打包送回去。”
今年年底,皇帝便會對姚家動手,上輩子,姚眉留在了雲府,逃過被流放的命運,這次……
呵呵!
這是要軟禁雲姚氏,斷了她所有手腳的意思嘛?
雲侍郎愣愣的看着雲輕鴻,半晌之後點頭道:“好,就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