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起胡鬧妄爲, 承睿王爺的這位義女紅葉郡主,較之她的義兄,也不遑多讓。在宗政玄夜的大婚之日劫走新娘, 這樣的事仔細想來, 也卻也然只有宗政紅葉做得出。
誰都不敢去看宗政玄夜此時的臉色。
人聲鼎沸的承睿王府頓時寂靜下來, 新房外密密麻麻的人們通通自覺地噤了聲, 房內, 喜娘早已嚇得癱軟在地,渾身咯咯打顫。
一聲悶響,卻是宗政玄夜一腳踹翻了伏跪在他腳邊的女子, 她的身子有如斷線的風箏往後飛去,狠狠地撞在了喜娘的身上, 又是一口鮮血噴出, 糊了喜娘一臉。
喜娘一驚, 昏死過去。那女子看似受傷極重,卻仍是掙扎着爬回到宗政玄夜的腳邊, 匍匐在地,斷斷續續道:“殿下息怒……屬下……這便去將……世子妃……娘娘……郡主……尋回來……”
宗政玄夜踩着那女子的背脊,漫不經心地就着大紅喜服擦拭着靴面濺上的鮮血,嘴角漾開淡淡的笑容,輕聲道:“找不到她們的人, 你便提腦袋來見我吧。”
“不必找了, 玄夜哥哥。”少女的嗓音從衆人身後傳來, “人, 我已經放走了, 你的人是絕對找不到他們的。”
擁在房門外的人紛紛散開,宗政紅葉盛妝打扮, 一身紅氅,竟比宗政玄夜身上的喜袍還要耀目,在沉沉夜色中猶如一把烈火。
她定定望着房中的宗政玄夜,盈盈一笑。
宗政玄夜亦笑了,“紅葉,你別忘了,疼你的人是父王,不是我。”
宗政紅葉款款踏步上前,輕笑道:“忘了的人只怕是玄夜哥哥吧,十五年前,狼城東北亂葬崗,是你親手將一個被遺棄在那兒快要被餓死、連哭也沒有力氣了的女嬰抱回到承睿王府中,苦苦哀求承睿王爺收留她,併發誓,你會一輩子好好疼愛她的……”
宗政玄夜盯着宗政紅葉,臉色卻絲毫不變,依舊是冷意森森的笑。宗政紅葉也在笑,那一瞬,少女眸光瑩瑩,雙頰薄紅,顧盼間竟明媚動人至極,“後來,那女嬰漸漸長大,你親自教導她拿筆寫字、親自傳授她武功,甚至她病了,你親自爲她熬藥,徹夜不眠守在她的牀榻前照顧她……那時候,那個女孩只有八、九歲,卻已經知道,這輩子她不會再喜歡上其他的男子。”
在場的衆人早已愣住,所有的目光都停駐在那一對兄妹的身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冥冥中蔓延,那種感覺,彷彿是那兩個人之間過往的種種就要被一寸寸撕扯開來,鋪陳在天日之下,然後生生地傷了誰、毀了誰。
“等閒變卻故人心,玄夜哥哥,你知不知道,你變了,變得不再像你了。他們都說你是瘋子,我想要駁斥他們,可是,我說不出一句能爲你辯解的話,因爲,在我看來,你確實是瘋了。我再也不知道你的心中究竟想些什麼,再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又會突然消失。這一回,你一走便是大半年,杳無音訊,我害怕,我求義父帶我出來尋你,咱們踏遍了西涼,甚至去了一趟大胤,但是非但沒有尋到你,反而差點賠上了義父的性命。好不容易,咱們一身狼狽地回到狼城,我終於見到了你,你卻說,你要娶那個隨我們回來的大胤女子……”
宗政紅葉說到這兒,她也已經走到了宗政玄夜的跟前,微微仰着頭,目不轉睛,深深地望進他的雙眸。宗政玄夜低下頭,兩人緊得幾乎便要鼻尖相抵,他輕聲笑道:“所以呢?說,怎麼不繼續說?”
宗政紅葉眉宇間是一抹決然,不驚不懼。她一字一頓地道:“你想娶她,我偏不讓你娶。你要發瘋,我便陪着你瘋。”
宗政玄夜一笑,妖嬈邪魅,薄脣微啓,“若我說,我想死呢?我的好妹妹,你陪不陪你哥哥一起去死?”
“紅葉的命是玄夜哥哥撿回來的,玄夜哥哥要紅葉死,紅葉豈敢不從?”宗政紅葉回答得毫不猶豫。
宗政玄夜頷首笑道:“說得好。”
誰也不敢相信下一刻發生在他們眼前之事。就在宗政玄夜那一聲“好”輕輕落下之後,他從懷中抽出一把匕首,深深地刺進了宗政紅葉的腹中。
那一剎,宗政紅葉的眼中浮現的不可置信,就像一個無底深淵,生生要將她全部的疑問吞沒。她捂着腹部的傷口,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玄夜哥哥,殷紅瀲灩的口脣艱難地動了動。
或許,她想問他爲什麼,又或許,她只想告訴他,她不悔……
誰知道?
死寂中,彷彿有微弱的“嗒……嗒……”聲隱隱從宗政紅葉的腳下傳來。
鮮血沿着衣角滴落在地,綻成一朵朵妖魅的花。
那樣濃稠,那樣紅豔。
今夜,無論是王府的燈火燭光、牆上的成雙的“喜”字、新人身上的喜服,還是誰的紅脣、誰的鮮血,都那樣的紅,紅得刺痛了每個人的雙眼。
宗政紅葉吐氣微弱,沒有一絲聲響發出,身子便已然緩緩地癱軟下來。
宗政玄夜輕輕地攬住她,湊到她的耳邊,涼薄的脣若有似無地輕碰着她的耳垂,那溫柔的嗓音就像是情人間的呢喃。
“既然如此,妹妹,你便先在黃泉路上等着哥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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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
一枚金色的令牌跌落在地。
昏渺的星光隱約映出令牌之上的“承睿”二字。
沉沉夜色中,女子停下了腳步,彎腰撿起令牌,下意識回頭望着後方的燈火璀璨,神色好一陣怔忡。
“怎麼了?”男子微微皺眉。
令牌尖銳的邊角扎着掌心,陣陣生疼,女子苦笑,“我總覺得,我們這一走,會害了郡主。”
男子默然半晌,“再怎麼說,郡主也是宗政玄夜的妹妹,他再惱怒,總不會傷了她的。”
“……但願如此。”女子按着手中的令牌,輕盈轉身,快步跟上男子。
轉過一處假山石林,一道高大的圍牆隔開了王府的院落。高牆四周皆是一片草長枯敗,荒僻得一點也不像是在華貴恢弘的王府之中,牆上安了一道漆黑的玄鐵小門,兩名守衛手執兵刃,一左一右守在門前。一盞燈籠懸在門邊,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滅,更添陰冷。
女子的容貌出現在燈火之下,明眸皓齒,俏麗無雙,儼然是宗政紅葉的模樣。守衛冷冷地瞪視着她,不掩一身凶煞之氣,女子將令牌遞到守衛面前,原是輕柔似水的嗓音忽地一變,變得如銀鈴般清脆,“我是宗政紅葉。”
兩名守衛當即收斂了戾氣,恭敬跪下道:“見過郡主。”
“開門,讓我進去。”
守衛面無表情,“世子殿下吩咐過,一概不能放任何人入內。”
女子臉色一沉,冷笑道:“承睿王令牌,難道還不如世子一句話?”
守衛不爲所動,“郡主請回。”
女子蹙起了眉頭,望向身旁的男子。男子眉眼一冷,扣緊了手中的兩把精巧的銀質小刀。
“令牌無用,那本王親至呢?”
男子一驚,生生停下了正欲脫手飛出的小刀,下意識循聲回頭望去。隨着那一句話語聲響,黑叢叢的密林中緩緩走出一中年男子。迎着燈籠昏黃的光,來者面目俊朗,兩鬢微霜,錦衣袍服,氣度雍容。
餘人頓時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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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大廳鋪天蓋地的熱鬧,浣衣房清冷而蕭索。正如這偌大的王府中,有人歡天喜地,卻也有人苦不堪言……譬如,王府中最卑賤的浣衣小婢。
池子邊,不住傳出一下又一下狠戾的鞭笞聲,隱隱混有微弱的抽泣求饒聲。浣衣房的管事大娘操着竹笞,狠狠地抽打在腳邊一個蜷縮成一團的瘦弱小婢身上,臉上是殘忍的笑意,邊打邊聲聲斥道:“老孃打死你個小賤人!讓你幹活兒,你竟敢溜到前廳去!怎麼?仗着自己生了一張俏臉蛋兒,就淨想着勾引外頭的大人,以爲自己能攀上枝頭變鳳凰?”
她啐了一口濃痰,吐在那小婢的臉上,“我呸!也不想想你是什麼身份?不過是一個大胤來的小賤人!你還想效仿咱們世子妃娘娘不成?”
“奴婢……沒有……大娘……別打奴婢……奴婢以後……不敢了……”薄薄的衣衫被抽得破碎,竹笞落下,在舊傷斑駁的肌膚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還有以後?老孃就知道你個小妖精小賤人不安分!下作的東西!老孃非打得你長記性不可!”那管事大娘逮住那小婢的話,打罵得越發起勁,足下也不閒着,竟還用力踹向她的胸口。
那小婢被踢得一口氣背了過去,悶哼一聲,頭磕在了石砌的池子壁上,額角破了一個洞,汩汩流出鮮血。
“起來!小賤人,你少給老孃裝死!”管事大娘又是一腳踹了過去。
小婢卻一動不動,緊閉着雙目,不吭一聲,彷彿真的昏死了過去。
管事大娘微微不安,伸手探了探小婢的鼻息。“晦氣!竟然那麼不經打!老孃還沒過癮呢!這樣便死了?”管事大娘嘴上哼哼唧唧地罵了幾句,心中卻道,今日是世子大喜,她浣衣房鬧出了人命,只怕上頭要問她這管事的罪。她思忖半晌,決定還是先將屍首藏起來,過得幾日再運出去扔了……
她彎下腰,拎起那小婢的衣襟,卻不料,那小婢猛然睜開雙眼,手中握着一隻木釵,狠狠地朝她的眼睛刺去!
“啊啊啊啊啊——”
管事大娘捂着不住涌出鮮血的左眼,跌坐在地,淒厲地慘叫着。小婢臉色青白,也癱坐在地,靠着池子壁吁吁而喘。她幾次掙扎着想站起身來,再往管事大娘身上多扎幾下,卻再也沒有力氣動彈半分,只能緊緊地握着那支木釵,滿臉戒備地瞪着倒在地上翻滾的管事大娘。
“小賤人!我殺了你!”管事大娘突然暴起,滿臉猙獰地撲向小婢,伸手死命地扼住小婢的咽喉。她滿額青筋,眼中的血因癲狂的憤怒而噴涌而出,那模樣就像一個惡鬼!
那小婢用盡全身的力氣,卻依然躲不開管事大娘。灼熱的手摸上她的脖頸,她終於滿心絕望地閉目待死。
閉上雙眼的那一霎,她眼角彷彿看見一抹高大的身影一閃而過。
那身影莫名的有絲熟悉,但死期將至,她已無暇深究。
然而,想象中的窒息之感遲遲不至。耳邊只傳來管事大娘的一聲詭異的悶哼,還有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嗓音。
“銀屏。”
她心下一顫,緩緩地睜眼。
男子的相貌是陌生的,但他那深邃的目光卻像是在哪兒見過一般。
“你是不是銀屏?”男子見她一臉茫然,又忍不住問了一句。
她呆呆地盯着他,“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真的是你。”男子的目光復雜,她吃驚地看着他從那張陌生的臉上撕下一層薄薄的皮膚,露出原來的面目。
怎麼……會是他!
銀屏不敢置信地開口,“太子殿下……”
蕭晸在見到銀屏那一瞬,心中的驚詫絕不下此刻的銀屏。
就在大廳之外,衆人移步新房之時,蕭晸不經意的一瞥,看見了一個孱弱單薄的女子,遠遠地躲在重重樹影之後,怯怯地探頭朝大廳張望。兩人之間隔了一處庭院,相距極遠,他這一處燈火通明,她那一處晦暗深幽,他的目光只來得及掠過她模糊的側臉,她卻已然被尾隨而至的一個兇惡中年女子扳過身子,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粗暴地扯着頭髮拖走。
蕭晸稍一遲疑,很快便做了決定。
他趁着前方興致勃勃鬧洞房的衆人不察,悄悄轉了方向,隻身遁入幽暗的庭院之中。
當他尋到浣衣房時,驀入眼簾的是那中年婦人扼住小婢咽喉的情景。小婢滿臉絕望,閉上了雙目。
他認出了她。
是銀屏。郎瓔珞的貼身侍婢銀屏。帶走傅太后的假詔的銀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