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甌裡的第二泡毛尖冒着絲絲的香氣,南安王緊緊的皺着眉。大議禮的時候他還小,不太理解朝上的大臣們在爭什麼,也不能理解爲什麼能爭的這麼厲害。只記得一開始還是爭,後來就演變成了鬥。再後來,就開始有死人了。
那時候朝中分爲三派:一派爲禮派,堅持禮法不可違,認爲不管有天大的原因,錯了就是錯了,特別此事事關嫡庶,若是亂了甚有亡國之禍;
一派爲情派,認爲律法還不外乎人情,更何況禮法,若是禮不可廢,那柳下惠又如何說?有時候禮不是廢,而是緩。
還有一派,那就是中間派,不言不語,保持沉默。
那段時間不管大朝會,小議會談的都是這件事情,建文帝也被左拉右扯,弄的頭疼。不過一開始建文帝還是偏向禮不可廢的,畢竟他是正經的嫡子嫡孫,感情上就偏向嫡派。
而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庶子死了!
在他活着的時候,他是個罪人,而在他死後,這個事情就變了。原來這個庶子除了佔據了兄長家產外,平時卻是個大大的好人,熱衷善事,修路造橋,資助窮苦,還供養了兩個平困人家的童生,其中一個已成了秀才。情派立刻抓住這個機會,大加攻擊禮派,說禮派食古不化,因禮廢事,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被他們逼死了。
“若沒有這個庶子,他的嫡兄如今何在?嫡孫又何在?”情派說這本來是一個和睦的美好的家庭,庶子本來可以幫助很多人,造福鄰里,可就因爲一些人的別有用心,這個家庭完全被破壞了,他周圍的人以後也不知要少受多少救助。還說若是這庶子堅持禮法,家業早就不在。畢竟名不正則言不順,這庶子若不取得家主資格,又怎麼可能指揮的了下人?還說庶子在這件事上就算犯錯了,也是坦坦蕩蕩,他若是真小人,完全可以讓他那個腦袋有問題的哥哥頂着家主的名號,然後私吞家產,之後再另創家業,如果是那樣是不是就沒有錯了?是不是就不會被逼死了?禮派宣揚的是不是就是僞君子的做法?
禮派在這種攻擊下節節敗退,建文帝當時也起了憐憫之心,畢竟人都死了,還說什麼呢?就恕他個無罪又如何?而就在建文帝露出這個跡象的時候,一個禮派官員進行了死薦,在撞死在柱子前只高呼了一句:“禮不可廢!”
這一下來的太猛了,不僅建文帝沒能反應過來,情派的人也傻了,他們沒想到會有人這麼做。而禮派的人則齊刷刷的都跪了下來,當先一個說,他們對那庶子沒意見,也承認他並不是大惡人,刨除掉吞家業這件事,還算是個好人。他們之所以爭,爭的是這千古道理,是這萬世根基,是立國的根本。嫡庶不能亂,不可亂!
建文帝動容了,被說服了,終於定了那庶子的罪。而就在衆人覺得這場爭鬥結束的時候,早先被那庶子資助成才的秀才來到了京城,然後一頭撞死在了禮部門前。留下的遺書說,他有今天完全得益於那庶子,說那庶子如同他的再生父母,若那庶子錯了,他也沒必要再苟活。
那大臣的死是當着皇帝的面,而這秀才的死,則是當着百姓的面。這事也迅速在百姓間流傳了出來,大多數百姓對嫡庶並沒有太深的概念,畢竟對於一般人來說,能娶個老婆都不容易了,何況小妾丫頭了,再加上他們生活困苦,本能的就希望有人幫助,感情上自然也就偏向那個庶子,想着人死都死了,何必再定罪?
一死百了,人死了,什麼都不說了,就算那庶子生前有罪,可他被關了這麼久,也算是被懲罰了吧,再在身上定個罪,這不是讓他到閻王爺面前受罪嗎?
下面人議論紛紛,作爲一個皇帝,一個沒有經歷過戰場的皇帝,眼睜睜的看着人死還是很有感觸的。情派又抓住了機會,他們說禮派太想當然了,庶子被定罪了,也許不會亂了嫡庶,可善惡如何?
庶子佔了家業是惡,但他照顧兄長難道不是善嗎?若他是錯的,以後別的庶子遇到這種事要怎麼辦?家業仍然給兄長,而自己就是照看?這是在以聖人的標準在要求普通民衆,一般的百姓都是逐利的,有好處的事他們纔會做,沒有好處他們爲什麼要白白付出?子貢贖人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嗎?
庶子是侵佔了胞兄的家產,但他也贍養胞兄,同時還令家業得以延續,並惠及他人,這本是一舉三得之事,雖有些不合乎禮法,可特事特辦也是可以存在的。
面對這種說法,禮派犯了個錯誤,舉出了太、祖,他們說若是如此,那太、祖留下的那條規矩是不是也可以這麼做?一些王爺的嫡子身體不好,是不是能把王位讓給身體好的庶子?
……
沉默、平靜,當時的京城成了一個大漩渦,就算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皇子也能感受到了其中的危險,他還記得當時就連娘娘們都不敢在隨意笑鬧。
天子守國門,王爺護國土!
這句話說出來肅殺大氣,其中卻帶着累累白骨!早有王爺不想幹這個事了,在太、祖的規矩下,王爺們並沒有太多的兵權,他們本已站在榮華之上,再去冒死拼殺,也不可能更進一步。既如此爲什麼還要折騰自己?折騰自己的孩子?沒有人說話,但每個人都盯着建文帝,等着他的反應,隨時等着撲上來。
情派這次也沉默了,他們知道這話是不能爭的,只有看建文帝的反應。
三天後,建文帝的反應出來了,庶子依然是有罪的,但禮派幾個領軍的人物被下了詔諭,之後流放的流放,丟官的丟官,他的岳父陳吉晨就是當時禮派的領軍人物之一。不過情派也不算贏了,雖沒有人被下詔諭,一樣有四人被流放,十二人降級,六人丟官。
大議禮之爭就此結束,爲此事共死了六名大臣,其中兩個是三品大員,一個死在了詔諭裡,一個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正德,你說太、祖爲什麼要定下這樣一個規矩?”南安王充滿了糾結。如果沒有這條,朱納早就是世子了,他也不用在現在這麼左右爲難了。
左正德沉默了片刻:“太、祖同我們不一樣,他生在亂世,而當時,蒙人執政,待我漢人入豬狗,太、祖應是不想我大漢子民再過那樣的日子,所以以此爲決心。我想太、祖也是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個後患的。正如太、祖沒想到令王爺們都定居在京城,會令京城房價猛漲。”
“正德你……”
南安王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左正德道:“現在還不顯,但以後說不定這滿京城住的都是王爺了。”
“正德……”
“王爺不要覺得這是小事。太、祖時期六個王爺,太宗時四個,先祖五個,這就十五個了。而王爺的府邸又有規矩,只是王爺您自己的府邸就佔了幾乎半條街,這京城雖大,可也裝不下這麼多王爺的。好在這事還不用王爺發愁,估計那要幾代之後了。”左正德說着還點點頭,南安王知道他是想化解自己的鬱悶,只有跟着一笑,不過之後還是忍不住嘆氣,“照你說,還真的要立納兒了?”
左正德想了想,道:“王妃如何說?”
“她自然也是心疼納兒的。”
左正德一怔,過了一會兒才道:“其實此事王爺尚不用急。”
“是不急,可總要解決。”
左正德搖搖頭:“我說的不急,是說王爺可以再等個一二十年。王爺正春秋鼎盛,大公子又已成人,馬上就可以說定親事,若王爺待嫡孫長大……”
南安王眼一亮:“對,你說的對,還有嫡孫!”
“王爺以後還要保重身體。”
南安王哈哈大笑,“孤的身體,就是再活個五十年也沒問題!”
左正德看着他面帶微笑,心中卻沒有多少喜意。他雖給出了一時之計,卻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南安王身體不錯,卻並不是所有的王爺都如此,其實就是南安王又如何保證自己能等到嫡孫長大?
一面是嫡庶大禮,一面是太、祖規矩,到底要如何破解?
而此時,南安王妃正怔然的看着面前的東西,她沒有想到真的要走這一步。
公證的說,南安王待她不錯,雖說早年有一個蘇蘇,可這些年也只有一個蘇蘇,雖然有時也會拉一個通房進屋,但不過是一時新鮮,那通房最多得幾個賞賜,卻是連個妾的位置都不會有的。爲此,上下妯娌不知多麼羨慕她,說她這樣的待遇不說在皇家,就是一般的富裕人家,又有幾個沒有妾的?當然也有人偷笑南安王懼內,說她是河東獅,但她知道,如果他真要納妾她是攔不住的,也沒有藉口攔。南安王如此,是不想令她不開心,是真的,喜歡她。
南安王喜歡她,這一點她是從不否認的。而她對他也甚有情義,怎麼會沒有感情呢?這些年的日夜相處,這些年的愛護關懷,這些年的體貼關心,就算她一開始嫁他是有別的原因,現在,也是真的喜歡了。
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南安王長命百歲,和她白頭偕老,她曾想過等到他們頭髮都花白的時候,泛舟江上,再遊故地。她也曾想過,待他們子孫成羣的時候,就離開京城,長居山莊。
可是,現在是最好的機會了!
朱抵離開了!
她沒有想到朱抵會離開,雖然她看出這個庶子大概是不會爭王位的了,但她沒有想到他會離開,這是不是表示他真的不會爭位了?可這王位會落在誰身上,不是朱抵要不要爭,更關鍵的是南安王的態度。朱抵剛走,南安王就去找左正德,而左正德正是當年那人的學生!
她兩手握拳,她不會允許!她不能允許那件事發生,她甚至不能允許南安王真的提出那件事!
想到這裡她長長的出了口氣,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兩眼已是一片決絕。
南安王是個性格簡單的,覺得解決了問題,高興之下就在左正德那裡喝起了酒,回去的時候已經是被兩個隨從架着的。
“王爺怎麼喝了這麼多?”南安王妃一邊照顧他,一邊皺着眉,南安王細細一笑,“高、高興!”
“王爺也真是的,抵兒纔出去,您就說高興,這讓抵兒知道了可不要難過?”
“別、別提那個兔崽子!”南安王搖着手,“他難過?怎麼不問問你難不難過?我難不難過?說走、走,就走,說離、離開就離開?兔崽子,王八蛋!”
南安王妃垂着頭:“不知抵兒是不是在怨我。”
“怨你什麼?”
“也許,是我哪裡做的不好他纔要離開的。我畢竟不是他的親孃……”
“文君,你就是這麼善良。”南安王拉着她的手,“你待他如何我還不知道嗎?就算是蘇蘇也不可能待他更好了,他心裡是知道的,要不我一打他他就往你身後躲?他就是、就是個混蛋!”
“王爺你就不要罵了,來,喝口茶。”她將牀頭的茶甌拿來,送到他嘴邊,南安王笑着喝了下去,“文、文君,待我醒了,有件好事要告訴你。”
南安王妃神情莫名的看着他,笑道:“好。”
躺在牀上,南安王就呼呼的睡了起來,南安王妃輕輕的將他的頭髮撥到後面,又親自給他擦了臉,她擦的很仔細、很輕柔:“以後的日子,我會好好的照顧你的。”
第二天,南安王並沒能像過去那樣,一覺醒來精神奕奕,反而如生了病似的頭疼噁心,不過他也沒太放在心上,以爲是宿醉的原因,爲了緩解症狀,又喝了一碗南安王妃送來的醒酒湯,哪知道等到晚上症狀更厲害了。南安王妃說要叫太醫,他卻只說不用:“不過是喝多了頭疼,過兩天就好了。”
“可是……”
“放心吧文君,我沒事的,我還要好好的等着咱們的孫子出世呢。昨天正德給我出了個主意,說納兒雖然身體不好,卻還可以把王位傳給納兒的孩子,我要活到咱們的孫子長大成人呢!”
作者有話要說:在咱們這個位面的歷史上,明朝真的出現了大禮議——不是大議禮,主要是爭明世宗以藩王就皇位,其生父的稱號問題,有人說這是明朝衰亡的開始,也有人說着表現了明代文人的氣節~~
然後,天子守國門倒不是俺杜撰的,是朱棣提出的。其實朱元璋當時想的也是王爺護國土——雖然沒有明確提出來,但應該是這麼個意思,當時他殺了不少文武大臣,特別是武將,好像只留下兩位,然後把幾個兒子分封駐地,鎮守國門,當時朱棣就守在北邊- -他靖難之後,蒙古就經常跑到燕京旅遊,他只有把首都改到北京,就是天子守國門——因爲這本來就是他的任務啊。
不過他自己靖難了,就擔心別人靖難,對其他王爺大加堤防……
對了,大禮議爭了十八年,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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